<>京城很大,东西南北八大城区拱卫皇城紫禁,从空中俯瞰宛如一巨大的九宫格,方圆百里、人口近百万。
京城又很小,哪座府上有个风吹草动、鸡鸣狗跳,不消半天便可成为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楼的谈资、街头巷尾的笑料、大院深闺的八卦。
京城人很固执,或许丁点小事便能让人义愤填慵,脾气火爆些的直接伸直了脑袋拳脚相向,性子温和的斯文人也要站在原地理论半天。
但京城人又是善忘的,不过才十余年的时间,南城那座大将军府和那对“知国有人,天下诵之”的大将军夫妇便被整座京城淡忘。即便是那已经废弃的府邸每天都在提醒过往的路人它的存在和曾经的辉煌,人们仍是不敢记起那段往事。
吏部尚书赵长风的府宅之中,坐在书案后的尚书大人眉头紧锁。
一阵早春寒风吹得桌上烛火摇曳,闪烁的光影映照着他铁青色的面容。案几上放着儿子赵牧之刚刚送来的老家来信和日间刑部送过来的公文。两封信的内容皆是关于几天前赵长风的岳父大人莱西城朱老财被害一事,只不过刑部公文所写案情经过与老家密信截然不同。刑部公文所言朱老财德行有失,天降神罚暴毙于元宵之夜,而密信中则将朱府遭窃,狐仙作乱、道士捉妖、昆嵛山修行弟子云飞韩凤歌刺杀朱老财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记录。这两封书信皆出自自己那位如今正在莱西城做县令的门生之手。
正当赵长风愁眉不展之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吵闹,抬头看时书房门已经被泪水横流、满面戾气的发妻一把推开。赵长风之妻朱氏此时一面怒气的盯着眼前的丈夫,两个拦了一路的小丫鬟吓得低头站在门外瑟瑟发抖。
赵长风挥手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小丫鬟道:“不管你们的事,退下去吧,记住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待丫鬟二人离去之后,朱氏死死盯着面色难看的赵长风问道:“父亲被人害死,你可知道?”
赵长风点头宽慰道:“日间刑部已经差人送了信来,岳父大人意外仙逝,夫人切莫太过伤心,明日我们一家便起身回莱西奔丧。”
朱氏听得自己丈夫如此搪塞,终于忍不住怒火指着赵长风骂道:“姓赵的,父亲之死便是我这没有见识的夫人也知道是被人所害,你睁着眼睛说瞎话给我装糊涂?你还有没有良心?”
赵长风听她骂的难听本来压着的火气也涌上心头喝道:“你嚷什么?还嫌此事不够丢人?你爹平日里的行事你不是不知道,这次又滥杀家仆遭了报应,你要我如何?”
朱氏哭喊道:“当年你还是个穷苦书生,我不嫌你穷,一心一意对你,便是爹爹再三阻拦也挡不住我要嫁你之心,没想到却许了个白眼狼。我爹爹便是不讲理一些怎么了?打杀几个丫鬟又怎么了?就算是他做错了,但被那不相干之人所害,你就不该给他报仇?姓赵的别忘了他是我的爹爹、你的岳父!”
赵长风气道:“你让我怎么做?逼着刑部发下海捕文书通缉那两个凶手?请旨让兵部发兵围攻东海边上那座庞然大物的昆嵛山?我疯了还是皇帝陛下疯了?只怕是皇上第一个要砍了我的脑袋向人家示好!”
朱氏此时倒是冷静下来冷笑道:“赵长风你的心思别以为我是个妇道人家不知道。我爹爹平时那般作为你从前为何不管?现在却在这里给我说这些大道理,端端就是个伪君子!平日里你对爹爹所做之事不管不问不加劝阻还不是些授人以柄的自污手段,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保全你这尚书大人的官位,好去做你那些自以为是的为国为民的大事?呸!天下人瞎了眼,你只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
未等朱氏说完,赵长风挥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竟将她一掌打倒在地。打完之后赵长风心中冷静下来,看着倒在地上哭泣的妻子心中有些不忍,毕竟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抱负?又哪里知道皇帝陛下的帝王心术?
朱氏伏在地上捂着脸,嘴角渗出血来与泪水混作一处尚不自觉呆呆道:“是我的错,是我任性非要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如此才害了爹爹,这都是我的错。”
赵长风见她胡言乱语,心中也是十分悲切对守在门口的儿子道:“牧之,送你母亲回访歇息,告诉管家收拾行装,咱们明天一早便启程回莱西城。”
赵牧之扶起母亲送回去之后再次回到了书房之中。
赵长风见给给予厚望的儿子站在身旁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问道:“牧之,可是觉得为父太过无情了吗?”
赵牧之如今刚满十八岁平日里饱读诗书,才思敏捷素来有大抱负,一直以来被父亲赵长风给予厚望。此时向父亲问道:“外祖父之事,孩儿平时也有耳闻,只是父亲既然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为何不及早制止?是不是真的如母亲所说的那样?”
赵长风叹息道:“对于你外祖父之事,我最早确实存了私心,这些你母亲并没有说说错。”
赵牧之一直坚信父亲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原由的只是仍然不解:“难道母亲所言您对外祖父的纵容是基于要授人以柄?那么父亲教孩儿的那些圣贤道理、天下大义都是说说而已吗?”
赵长风慈爱的看着儿子道:“你还年轻,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自然是没有错的,只不过世事无常,人心险恶那些圣贤道理怎么能全都说得明白。为父那拙劣得自污手段连你母亲都看得出难道皇帝陛下就看不出?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我给陛下一个随时罢免我得理由,而陛下则给我暂时的信任,你看这交易多公平。这样也不至于在为父没有用的时候皇帝陛下煞费苦心想些处置我的罪名,就像曾经南城那座如日中天的将军府。可叹韩将军那般的英雄人物不会去想当他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将北蛮赶回贺兰山之后如此不世之功那位先帝陛下怎么能不胡思乱想?毕竟大周太祖皇帝便是拥兵自立才有了赵家江山。”
赵牧之骇然:“难道韩将军遇害真的与先皇陛下有关系?”
赵长风凄然笑道:“先皇陛下当然不必亲自动手,甚至不必动口,可他身边之人就不会替主子排忧么?”
顿了一顿赵长风避开这个京城之中所有人都不愿去提及也不敢去深究的问题转而道:“牧之,无论为父手段如何,但你记住,为父从没有愧对天下人,如果说有愧与谁的话,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的母亲。唉!如今此事说不定已经摆在枢密院那个整天躲在小黑屋里的家伙的书案之上,鬼知道他会拿此事做什么文章。”
赵牧之听到父亲提到那个自己颇为敬重的年轻大人,直言道:“父亲,或许那位大人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钟情于摇唇鼓舌搬弄是非,那座神秘的院子也不是父亲所想的那般暗无天日。”
赵长风听儿子这样说话,当然知道他平日里听多了关于那个小子的市井传说,不悦道:“那个小崽子哪里会安什么好心,总之你以后离那座院子和那个小畜生远一些。”
赵牧之心中虽然对父亲所说颇有微词、心中极不情愿,但仍是点头道:“是,孩儿记得了。”
赵长风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又想起那个虽然同朝为官多年却只见过数面的骨子里透着满满邪气的年轻人,眼睛一眯狠狠道:“姓姬的,若是你真的敢把手伸到我儿子身上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别人怕你,可赵某还不至于怕你个毛头小子!”
同样是京城之中,只不过与明亮宽敞的尚书府不同的是,这只是一处狭小民宅的暗室之中,那被尚书大人年年不忘的年轻人面前的书案之上也摆了两封书信。
姬姓年轻人面带微笑,只不过着笑容落在京城中那些达官显贵眼中却让人感到隐隐不安。
案几上并排铺开两封通过绝密通道送到他的面前,一封是院中他只有一人知晓的密探所传回来的前几日在莱西城所发生事情的详细经过,以及当地一位寒门书生在那天夜间的言谈,详细到语气停顿表情变化都记录在册。而另一封让他露出少有笑容的书信乃是出自那个少年之手,信中不过是写了些生活琐事以及那座山上的人、事、趣闻还有少年心中隐隐对一位少女的倾慕,字里行间流露出写信少年对他的思念和依赖。
姬姓年轻人将那封出自那个当年被自己从死人堆里抱出来一手养大,总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少年所寄的家书小心收好,塞进袖中微笑自语道:“这个小东西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寄信回来。”然后又隔空瞥了一眼尚书府的方向不屑道:“这赵长风也太小家子气了,你家那档子烂事我可懒得去管。”
眼下莱西城之事算是已经有了定论,大致的因果也已经了结清楚,那狐仙白丽娘、京城吏部赵尚书、昆嵛山下山游历的云飞二人一干人等都选择默认此等结局。当然赵长风如果心有余愤那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他有胆子找上昆嵛山报仇自寻死路那谁也不会拦着。
姬姓年轻人站立窗前,夜风尚冷穿着单薄的他却不为所动。那小东西已经可以下山了,自己这些年在京城之中明面上、暗地里也做足了准备,既然万事俱备,那么当年那些参与那场公案的台前的幕后的凶手们,你们准备好自己的脖子了吗?
他凭窗而立,眺望南方。这些年时常回忆起自己那不可称为少年的少年时光。府中大人们的穿梭忙碌,父亲的殷切期望、那对神仙一般的夫妇赞许的目光。腿脚不便整日坐在堂前晒太阳的老夫人慈祥的笑容,偶尔出府所见外人对这座将军府的敬仰,每每想起历历在目。可是这一切的美好却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杀戮和大火中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自己这个凶手推算不出来的“异人”和那个被自己偷偷救出来的孩童。虽然他一直将自己看作是这个并非是自己熟知的历史长河中的过路人,但那些和自己朝夕相处生活了十几年的人们的仇恨总有人要去报的,很多人不敢,很多人不能,而那个最有资格的人如今还只是个少年的家伙则需要自己的帮衬。唉!真是个操心的命啊!
最后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看着十分别扭的字:“吏部尚书赵长风、莱西城寒门学子于慎行二人可为辅国之臣。”写完之后仔细端详几眼对自己写字水平颇为满意,将笔随意丢进笔海之中。轻轻叹了口气的年轻人拍拍手,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房中垂手而立。年轻人将写了字的纸胡乱折了几折递给人影道:“明早送去御书房。”那身影接过纸条小心翼翼退出房中。
只剩独自一人呆坐在暗室中的年轻人忽然孩子般在房中来回跳着格子,自言自语地唱着这个世界中无人听过的儿时童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小小子儿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