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闪站在一棵大树旁,远远的看着正前方的一个人,看着他手里提着的那柄剑。认清了握剑的那个人是谁,唐闪的眼睛立刻就眯了起来。不知不觉的,他就把自己往树干的阴影里靠去,而他的眼睛里面同时也闪起了莫名的火花。
很奇怪,那个人同样在看着自己,不过却一直在走神。
唐闪自然不知道,对面那个走神当中的人,已经在梦境神通里面翻遍了他过去一年中在扬州城里所有的经历:去过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东西,买过什么物品,上过什么课,读过什么书,最喜欢用的法术和道具是什么,和谁关系最好,和谁有矛盾,和谁打过架,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甚至是连他私底下去过几次青楼,去的哪一家青楼,找的哪一个红牌,又玩了什么花式,都是历历在目。更甚至连他和袁潇之间所有的一切,从偶遇、追逐、承认、相诺、沉迷再到今日的决然,全部都被挖了出来。
所有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光明,所有的黑暗,所有的平淡,如同风暴、如同潮水、如同雷电,冲刷着陈观水的识海。唐闪过去一年里哪怕最细微的一个细节,哪怕偶然面对墙壁吐出的一句模糊不清的怨言,哪怕偶然在袁潇背后眼睛里面的一次阴郁,哪怕偶然一次对袁潇和某人站在一起皱起眉头,都在电光火石间在绿色雾气中滚过。
这样的经历,对拥有梦境神通的陈观水来说,也是第一次。第一次,陈观水在梦境神通中把某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掘出来,把他所有的经历都切成最细小的碎片,然后再细细的追寻下去。
知道的太多,是一种负担。
而可以利用梦境神通轻松探查他人的阴暗,知道无数人光明、荣耀、绚丽、骄傲下面真实的黑暗、卑鄙、丑陋、无耻,陈观水更把自己视为一种罪恶。
自从十三岁在海州城中觉醒梦境神通以后,陈观水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在远离自己。没有人值得信赖,没有人值得崇拜,没有人值得去亲近,也没有人值得去爱。
陈观水现在想想,自己十三岁时刚刚打开那一扇名为“情感”的门,立刻就被梦境神通引来污浊滔天的洪水冲毁了所有的羁绊。本来可以轻松的和自己的那四个小丫头厮磨缠绵,可以和孔望山的小狐女们玩玩暖昧,可以和门当户对的那些大家闺秀们眉来眼去,也写几诗扔过墙头,也弹几只曲子调戏美女再被恶仆狂追,或者在花楼卖醉,或者在春光下和某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泛舟东海,现在全部都再也不可能。
本来现在自己这个年龄,应该已经对着某一个女孩子产生了好感,也应该有一个女孩子对自己产生了纠缠,然后应该两个人之间有了一些故事,再然后又被自己的父母以家世门阀的理由横加阻拦,最后又如何如何。
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自己独行在永夜黑暗之中,看尽了阳光下的黑暗,以至于对所有的一切都几乎失去了力气。李玉冰白细温软的肉体,只是让自己有一个沉睡的理由;为公孙元描绘千百位美女的妆容,只是让自己努力去现沉沦之中的水晶;沉迷于书海,也只因为书中的世界更宽阔。
但是数千万字的《浩然正气宗灵药图谱大全》,早已经读到第五遍;一千一百万字的《寰天堪舆图》,也早就烂熟于胸;安景侯府的藏书、孔望山的藏书、白石书院的藏书、监察道观的藏书,能看到的也早已经看完;白石书院里的灵药植株,早在五个月前就被全部辨认了出来;对白石书院云城法阵的研究,也进行了三分之一;扬州城里的大街小巷,每一个值得留恋的角落,每一个在梦境神通中看到的美景、遭遇的美食、偶然的美女,都已经被触摸过了。
即使是如此,陈观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中有着无尽的虚空。
不过寂寞的久了,陈观水也安然了。
因为在如同夏夜一般漆黑的虚空上,依然有着数点明星在闪烁!
和自己血脉相连,让自己有着莫名感动的三个小妹妹,窝在摇篮里面,闭着小眼睛还死死攥住胡二娘的尾巴在那里酣睡。
一次次被人击倒,却又一次次站立起来,最后让自己的敌人都为之叹服、自甘追随的白小凤。
站在周天水镜旁,仔细探查云城法阵每一个细节,随时针对异常做出修正,调动执法队出动打击邪恶,更是疯狂执迷于数算卜辞之中,把自己搞得神神秘秘,但却修为一日千里的林青霞。
浴血狂战,被书院女生尊为大姐头的艾露恩,孤独时却落寞的揉弄着雾狼的头颅,像是有着无尽心声却偏偏无从述说。
为妄境所迷,时常裂开心防被自己探查到一丝隐私的公孙元。原来那一团笼罩整个紫竹林海的雾气,是她在永恒不止的施展着自己的剑意。三千佳丽,勾引游人沉醉,却不知这沉醉已化成一剑,斩碎她心头一个妄境。剑剑斩杀自己,却是剑剑再出。终是沉疴度尽,借着三十六幅《公孙元》斩绝心头妄念,重回大道。
这些人,就是虚空中的星辰,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也有一些人如同流星,在虚空中划下痕迹。袁潇就是其中之一。
陈观水本来和袁潇一点都不熟。陈观水是海州人,袁潇是扬州西边的真州人。就是在白石书院里面,陈观水也是一年级生,而袁潇是二年级生。除了极少的几门大课是数个年级一起集体上的机会,两个人撞到的机会最多的也就是在藏书楼和食堂了。
但藏书楼里面每时每刻都有过千名学生在里面苦读,食堂里面更是熙熙攘攘。这样撞面的机会还不如不撞。
但是偶然的某一天,陈观水去监察道观借书的时候,被袁潇拦住了去路。那个时候,陈观水根本不认识拦路的这个女孩,也不认为眼前的这个女孩会知道自己血统家世的秘密寻求攀附,至于喜欢上自己想要表白那更是一个笑话。
一年级的陈观水是一个变态。不仅仅是因为他每一门功课都是极其优秀,每一门功课上的知识都是深研到别人无法想象的高度,更因为他的毒舌。
每一个被陈观水的优秀所迷惑的女孩子,想着爱恋上他、然后享受两个人互相护持一起修道的美梦,都会被陈观水的毒舌无情打击到崩溃。整整一年,有三十多个女孩子从陈观水的面前,扭曲着脸容,或是嚎啕大哭、或是羞愤难抑、或是破口大骂。
从此爱意成路人,路人为仇敌。
不过袁潇的请求,却是在陈观水的猜测之外。她问的,是监察道观的善功碑上是不是有法剑的信息。如果有,那么最少需要多少善功才能换到一柄法剑。还有就是要怎么做,才可以换到监察道观的善功。
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还是一个刚刚进入炼气期的女学生,向陈观水询问关于监察道观善功碑的问题。
监察道观、守护道观、守护土地神庙,都是只对吴国境内列名在册的筑基修士开放的。树立在监察道观、守护道观、守护土地神庙大殿上的善功碑,也同样是只有吴国列名在册的筑基修士才能查看上面的信息,接受上面的善功任务,交接任务物品,再用得到的善功交易浩然正气宗宗门修士生产出来的八门善功商品。
过路的散修,普通的炼气修士,更等而下之的凡人,只能参加每年一次在各个监察道观、守护道观、守护土地神庙门前举行的修真坊市。没有接到邀请,擅自闯入三地的,就是吴国皇帝,也会被格杀当场。
陈观水知道的,在筑基之前就能随便进入监察道观、守护道观、守护土地神庙的,整个吴国只有白石书院云城中的林家嫡系。而现在,多了一个自己。
林家是十三世家中的第二位,五位道祖中五月大魔王林羽色的后裔;而自己是七大姓中罗浮陈氏的嫡子。享受这一点特权,自然是理所当然。
在白石书院中,陈观水遇到的每一个学生,关注最多的永远是树立在书院主殿“正气堂”中的那一面善功碑,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去想监察道观的善功碑上是什么内容。因为很简单,如果连筑基都不可能,知道的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正因为袁潇的反常,所以陈观水记下了她。
然后告诉袁潇善功碑上器部最后一名的“烈火剑”只需要一个善功的,是陈观水;告诉袁潇可以通过自己为中介得到那一个善功、最后得到那一柄法剑的,是陈观水;告诉袁潇可以用一千棵《浩然正气宗钦定下属书院灵药图谱简本》上的灵药就交换到那一个善功的,是陈观水。
然后看着袁潇努力钻研《灵药简本》、寻找各种探查灵药植株的方法的,还是陈观水;看着袁潇沿着自己探查灵药踩出的小道出没在书院各个角落的,还是陈观水;看着她满怀希望的交给自己各种各样的草叶花朵,还是陈观水。
最后在二十三天前,陈观水亲手把一柄烈火剑交给了袁潇,了断了这一场交易。
自然,袁潇从来都没有进去过监察道观。自然她不会知道善功碑上器部最后一名的法剑是青木剑,而烈火剑是剑部的最后一名。虽然同样是只有一个善功,但是前途却是差了很多很多。剑部的法剑,总是更加纯粹。
自然袁潇也不知道,那一个善功事实上是陈观水用影画在公孙元那里交换来的。更不会知道,那一千株《灵药简本》的灵药,可以在白石书院的丹房换到四五十万两的白银,但在监察道观里面却是连杂草都不如。
而袁潇也根本就不可能想到,陈观水如此的帮她,为的仅仅是拿她做一个道具。
以人为剑,斩我心中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