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墨谣知道紫衣男子是谁,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可惜老天不卖后悔药,墨谣连滚带爬从车厢里翻出来,进去时花了有煮水冲茶那么长时间,出来时只花了“咕噜”一口喝干茶水那么短的时间。后背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蛰得伤口又疼又痒。
那只老虎长啸一声,在车辕上威武地亮了个相,扬起前爪,向墨谣猛扑过来。墨谣脚底一软,样子极其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热乎乎的爪子已经搭在她肩头,两匹马淡定地甩着尾巴,眼含同情。墨谣干脆闭上双眼,蜷缩成一团装尸体,暗暗祈求这只老虎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不爱吃不新鲜的肉食……
预想中的撕咬没有发生,一条湿答答的舌头,在墨谣脸上舔了几下,把她满脸污泥舔了个干干净净。墨谣把左眼欠开一条缝,那只刚刚成年的老虎,正像小猫一样趴在她身上,粗大的尾巴,一摇一摇的,十分欢畅。
“呼……”墨谣长出一口气,对着老虎说,“是因为我闻着特别好吃,舍不得一口吃完么?”
一直跟在紫衣男子身后的妙龄少女,听见这话,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
墨谣顾不上伤口疼,一骨碌爬起来,果不其然地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这个不速之客。那两名武将,恨不得用眼风化成刀,直接在她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窟窿。他们早已经提前清理了周围山林,这个野丫头,是从哪冒出来的?
墨谣从小在外流浪厮混,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见缝插针,她眼睛转了几转,对着妙龄少女低头拜下去:“姐姐救我……”
妙龄少女比她年纪大些,这句话本身,挑不出什么错来。可妙就妙在,看那妙龄少女的样子,分明是贴身服侍紫衣男子的,府邸里有其他的使唤丫头,也该称呼她一声“姐姐”。同是“姐姐”,意思完全不同。
两个武将对视一眼,果然露出一个“懂了”的表情,既然是紫衣男子带来的人,他们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卿主,如果这些人还是不满意,那我们再慢慢挑选,不过……”一名武将揣摩着紫衣男子的心思,小心地说,“鲁国的少年男女,已经是各国中最出挑的了,其他……”
紫衣男子一言不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慢慢走回车上,扶着车壁又是一阵咳嗽。
“再去找就是了,何必多话?”妙龄少女瞪了他们一眼,赶紧跟上去,顺便拎起地上还在撒娇的老虎。
马车刚走出几步,紫色衣袖又从车窗里伸出来,驾车人一拉马缰,两匹训练有素的骏马,同时停住脚步。
“她不是我带来的人。”车厢里传出低低的声音,一根手指,正指向墨谣。
一句话就改判了墨谣的生死,武将心领神会,一把抓起墨谣,就要把她跟那些俘虏来的奴隶栓在一起。墨谣本来布满污泥的一张脸,被那大猫一样的老虎,舔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来。武将略一愣神,把她推进女奴那一边。
绳索刚套在脖子上,墨谣就往旁边一挣:“我不要做女奴。”
武将看她还敢反抗,火气腾一下涌上来:“这可由不得你!”他们负责这一带的巡防,原本就有权把流民充作奴隶。
“不,我不做女奴。”墨谣把头一偏,不肯乖乖就范,“你要抓我,就干脆把我跟他们放在一起。”她抬手往另外一群衣衫破烂的奴隶身上一指。
武将一愣,连往她身上套绳索都忘记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他原本看墨谣长得清秀,再大点会有几分风韵,把她跟挑选出来的女奴放在一起。另外那堆破衣烂衫、有男有女的奴隶,是要送去做苦役的。
墨谣清楚知道,那群挑选出来的女孩子,眼下不用做粗活,甚至还可能吃佳肴、穿绫罗。可那只是眼下,等到她们长大了,年纪和身体都成熟了,就要被送到专门取悦男人的地方去。她此时还小,不大知道取悦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绝对不是好事情,连那些夜晚聚在一起分吃偷来东西的乞丐,都看不起她们。
“我要跟他们一起,我可以做苦役。”墨谣明知道跑不掉,也不再跑了,话说清楚以后,她就伸出双手,等着被人捆住带走。
武将正要动手,刚才那个妙龄少女又折回来,好奇地看了她几眼,才开口问:“卿主问你,知不知道那些女奴,是要送去挽月馆的?你为什么不肯去?”
墨谣略微想了想,回答说:“每年冬天,我都会去大户人家祭祀先祖的地方,偷吃贡品。其他的小乞丐,总是抢着吃正殿里精致的肉脯。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主人发现,痛打一顿。可我呢,每次都只吃祭祀灶君的豆羹,虽然味道难以下咽,可是往往一整个冬天,都相安无事,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咦?”那妙龄少女轻叹一声,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返回马车边,把这话转述给车里的紫衣男子。不知道那男子说了些什么,妙龄少女露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第二次折回来,对墨谣说:“我家卿主苏倾,要带你回去,你愿意吗?”
墨谣也跟着大吃一惊,苏倾这名字,在楚国如雷贯耳,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门下号称有食客三千,专门修筑云台阁,招揽各国贤士。被他挑中的人,一定在某些方面,有非同寻常的过人之处。
这种巨大反差,简直就像把女儿许配给了杀猪的屠户,进门当天,却发现新郎其实是个封侯拜相的少年郎,问到天边去也没有一个不乐意的。墨谣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跟在那妙龄少女身后。
妙龄少女用手遮着嘴唇一笑:“我叫萱女,这回,你可以天天叫我姐姐了。”墨谣知道她看穿了自己先头的小把戏,向她吐舌一笑:“姐姐,你这样的人,应该叫仙女才好。”
萱女早看见她背上有伤,带着她上了苏倾的马车,要脱去衣裳,给她裹伤。车厢里临时拉了一道帘子,把苏倾隔在另外一边。
墨谣脸皮虽厚,可也没厚到,能当着刚认识的男子宽衣解带的份儿上,她扭扭捏捏不肯顺从。
萱女扯着她直笑,嘴里打趣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卿主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还能偷看你一个黄毛丫头。”言外之意,卿主要是看她一眼,占便宜的是她才对。
“幸亏有这面铜镜护着你,不然这会,你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你丢给山君,它都不稀罕吃了。”萱女手脚利落,几下就裹好了伤口。趴在一边的老虎,听到“山君”两个字,满意地“呜呜”两声,看来这是它的名字。
墨谣拿起铜镜翻来覆去地看,镜边雕着双鸾衔花纹,做工精细、镜面光亮。原来小公子就是把这个东西放在她衣裳里面,阻挡了那一箭的力道。墨谣撇一撇嘴,倒是错怪他了,不是用一个银锭打发的,看这做工,估计值得上两个银锭。
小公子……墨谣想起那个犟脾气的少年,不知道他顺利逃走了没有……
马车里空间宽阔,各种物品也齐全,萱女给墨谣换了深衣、梳了头发,满意地看了几遍,才撤掉车厢中间的帘子。
苏倾正靠在软垫上,捻着一碗黑色的药汁慢慢地喝,他抬起头看过来时,墨谣也正好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截了当地看着他。
敢这么直视苏倾的人,还真不多。直视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墨谣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苏倾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终究还是先于无知无畏的墨谣,转开了视线。他仰头一口喝干了药汁,白玉碗在小几上磕出一声清脆声响:“明天开始,请个师傅教你。”
从苏倾口里的“第二天”开始,他果然请了名师教导墨谣。
第一个月,墨谣把周公的名字姬旦写成了“鸡蛋”,气跑了言必称周礼的老夫子。
第二个月,墨谣在演兵场,跟号称神射手的武士学射箭。一通鼓下来,墨谣和神射手分别射出去五箭,墨谣的靶上一支箭没有,神射手的靶上,却赫然插着六支箭……神射手的大腿上,不巧也插着一支……
第三个月,苏倾叹了口气:“带她过来,我亲自教她。”
从蓬头垢面的小丫头,到俏丽明艳的少女,中间其实只隔着那么几年光阴,或许有时还隔着一个重要的人。
墨谣跟苏倾回到文泽园的第六年,正是楚王在位的第十九个年头,也是秦王在位的第四个年头。楚国像个垂垂老去的勇士,不管有过多少光辉,此刻也只剩残破衰老的躯壳。而秦国,正像一个青年,精力充沛过人。
这年春猎刚过,秦国将领忽然声称,楚国送往秦国的质子公子俞,在街上斗殴伤人后,偷逃出境,进入秦、楚之间的代国。五万大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开到了代国边境。楚国要不要出兵支援代国,成了上至官员大夫、下至平头百姓,人人都关心的话题。
这个年头,诸侯国之间打打小仗,就跟街坊邻居之间为棵白菜吵嘴一样常见。真正让人紧张的,是统帅这五万人马的秦国上将——武阳侯萧祯。
男人说起萧祯,往往又惧怕又嫉妒。女人说起萧祯,十个里有九个,都要抑制不住地面红心跳。
据说他每次上战场,总要带上纯金打制的玄鸟面具,鸟身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玄鸟翅膀向两侧张开,沿着眉骨舒展,鸟尾收拢在鼻尖下方,露出薄薄的两道嘴唇。金色所过之处,秦国兵马的铁蹄,攻无不克。
墨谣看了这一段线报,对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骚包!”这么个形状的面具,除了看见好看的姑娘时,可以直接凑上去吻,还有什么用?
偏偏这么个骚包萧将军,吓破了楚国文臣武将的胆子,传闻越来越离谱,差点把人家后羿射日的功劳,都安在萧祯头上。还说楚国士兵再操练个三五年,才能有实力与秦军一战。
墨谣合上竹简,跪坐在萱女身边,摇着她的胳膊:“好姐姐,明天的春宴,让我陪卿主去吧?”她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主意,明天宴席上,要找那叫得最凶的缩头乌龟,出出这口气,不要整天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