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端着盛满药汁的陶碗,慢悠悠地说:“王上命你去一趟凌霄关,把秦军动向告知那里的守将,并且转达王上的意思,不准出关与秦军交战。”
墨谣一愣,“不准出关交战”,这已经近似于军令,为何不直接签发诏令?
“墨谣,我考考你,”苏倾收敛起闲适神情,开口发问,“秦军为何出兵代国。”
从前教导墨谣时,苏倾就经常这样发问,要是答得慢了,就要挨罚。苏倾从不会责打墨谣,最多就是在她面前摆满美味佳肴,却只准她吃豆羹。想到如此凶残的惩罚,墨谣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作答。
“公子俞斗殴伤人后逃走,一定是个借口。大多数人,都以为秦军是为了获得代国出产的优质战马。可是代国早就是秦国的属国,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这么想来,”墨谣仔细理顺思路,才继续说下去,“秦国应该是为了挑起事端,好与楚国开战。”
苏倾微微点头,又问:“凌霄关守将是谁?”
“是老将黄起。”
“凌霄关的调兵虎符平常由谁保管?”
“黄老将军,和王上派去的内史,各执一半,两半相合,才能调兵。”
……
苏倾越问越快,几乎不给墨谣任何思索时间。一连问了二十几个问题,墨谣痛苦得无以复加时,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在这些问题中间,她对凌霄关的形式,已经完全明白了。小小一个凌霄关,竟然藏着这么多玄机。
楚王不想开战,却也不想背上懦弱避战的名声,只能选一个人,悄悄把这意思传递给凌霄关的守将。
“满殿文臣武将,都把这当成别人家的事,全没料到,秦国磨刀霍霍,真正的目的,是要有朝一日,一口吞下楚国。王上虽然年迈,却并不糊涂,知道楚国现在没有能力与秦军正面一战,这才不准守将出关拒敌。”
说起这些,苏倾好像完全换了个人,恹恹病容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满怀对楚国未来的深深忧虑。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抚摸墨谣的长发:“再过几个月,就是你十五岁生日了,到那时,你就该绾发插笄,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停顿许久,接着说:“把话送到,就立刻回来,无论凌霄关情形如何,你都不要管,记住了么?”
最后几句话,语气是少见的严厉。墨谣左思右想,不明白自己及笄,跟不要多管闲事,有什么关系。手指滑过的地方,像有小虫子在爬,又酥又痒。一波又一波的眩晕,直冲上头顶,墨谣用尽力气,才能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不让自己向苏倾身上倒去。
从前年纪小时,她经常被苏倾抱在膝上,握着手一笔一划地认字。早已经成习惯的动作,现在想来,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
苏倾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回来以后,我会亲自给你绾发插笄,庆贺你成年。”
像有烟花在头顶轰然炸响,墨谣整个人都像浸在温水里,听觉、触觉都一片混沌。如果不是当着苏倾的面,她真想跳起来、转几个圈,大喊一声,她很快乐。她更想飞奔出去,随便拉个人来问问,这算不算许诺的情话。
“我会亲自给你绾发插及笄……”
被人珍视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
日子忽然变得格外难熬,她恨不得立刻飞去凌霄关,再飞一样地回来,等到生日那天,她也要告诉卿主,他会是唯一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的男人。就连她的生日,也是被他带回文泽园的日子,她当那一天,是获得重生的开始。
卿主……苏倾……好像也这几个字,都变得格外温柔。
从都城寿春,到凌霄关,骑马大概要十天路程。离开寿春大概两天的路程,是楚国的重镇雍城。
墨谣一路都挑最快的小道,遇见城镇也尽量绕开,只为节省时间,却专门花了一天工夫,进入雍城,因为这里,有一座妙音祠。
比起其他各国,楚人格外礼敬鬼神。不但巫者地位崇高,凡有重大事件,总要先占卜问卦。这座妙音祠之所以闻名,就是因为据说这里的卜卦特别灵验。
青石砌成的神殿内,烟雾缭绕。神殿正中,供奉着妙音天女塑像,上身是妖娆美丽的女子,下身是展翅欲飞的妙音仙鸟,背上硕大的翅膀,向两侧延伸出去,带着楚地特有的神秘风情。
墨谣在神像前合什双手,念念有词地说:“天女娘娘,以前没来拜你,是因为路远……嗯,五岁那年,我好像偷过你的贡果,你是神仙,不会跟我这个凡人计较的,对吧?嗯……我今天特意来拜你,一会还要求一卦,你一定要灵验,不可以借机报复我……今天来得匆忙,等下次,赔你的贡果……”
她那长篇大论的碎碎念,刚进行了一个开头,弥漫的烟雾里,忽然传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像金珠撞击在美玉上。
墨谣向四周张望,却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这种楚地特产的香,叫做“登瀛”,意思是,燃起这种香,就像登上瀛洲仙山一样飘渺。
她正要低头继续,烟雾里的声音又说话了:“还是第一次见识,跟神仙讨价还价的。”不知道是不是隔着烟雾的关系,那声音好听得不像人间所有,低哑、魅惑,一时远得好像在天边,一时又近得好像耳鬓厮磨。
墨谣抬头看又看不见,想低头继续,又觉得心事都被外人听去,实在是别扭。这么反复了几次,她还是决定放弃向天女娘娘解释,直接去求卦。
她走出殿外,巫童正询问一个男子要不要问卦。男子摇摇头,转身就要离去。墨谣径直走到巫童面前,递上卦资,要求问一卦。
巫童把筮草依次放好,问道:“姑娘要求问什么事?”
墨谣忍住心里的不好意思,抬手抹了抹眼睛,小声说:“问姻缘。”
本来已经要离去的男子,听到墨谣的声音,停住了脚步,折回来对巫童说:“刚好想起,我也求一卦,问姻缘。”
这不就是刚才烟雾里那个声音?
墨谣斜着眼角向他看去,那男子正肆无忌惮地回看过来,嘴角挂着点慵懒的笑意,目光直白热烈,在墨谣身上不客气地勾勒了一圈。
墨谣一愣,这男子穿着玄色棉布衣裳,头发只用一根绸带系起一半,剩下一半披散在肩上。装饰简单至极,却让人丝毫不敢轻视,甚至觉得再贵重的饰物,也衬不出他的气度,倒不如这么简单的好。
他向墨谣一挑眉梢,嘴唇舒展出一个笑来。墨谣毫不客气地甩了他一个白眼,看回巫童手上。
那巫童已经又摆出一排筮草,草茎在他手指间灵活翻飞,不一会就分成了几小堆。“咦,真是巧,”巫童面露惊诧,“两位的卦象竟然完全一样。”
大概是从来没遇上这样的情形,巫童显得有些异常兴奋,把卦象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像唱歌一样吟出一段卦辞:“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这是什么意思?!
墨谣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直接质疑巫童,只能试探着问:“我求的是姻缘,不是失物。这个……怎么听着有点像找东西?”
巫童十分肯定地点头:“这正是姻缘的卦象,不会有错。”
墨谣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狐疑地想,会不会是这个人捣乱的关系,卦就不准了?她甚至还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还好,还在。那人好整以暇地随便她看,甚至还向一边转了转身子,让她连侧面也能看清楚。
哎……墨谣无奈地甩甩头,向妙音祠外走去。行走时的微风,带起了她的额发,露出眉心处一点伤疤。
走过那男子身边时,他忽然拦住墨谣,问了一句:“姑娘芳名?”
墨谣今天第三次回头看他,只见他眼波如春水一样望过来,比起前两次,似乎多了点热切的盼望。
“墨谣,笔墨的墨,歌谣的谣。”她平静冷淡地说完,全没注意对面那一泓春水里,荡漾起的波澜。那人直直地盯着她,似乎还在等着她说什么。墨谣什么也没再说,牵了自己的马离开。
等她走远,那男子先是有几分失望,接着,脸上的笑才完全展露出来,有几分如释重负,有几分志在必得。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压在刚才那堆筮草上,说:“这是我的卦资。”
满怀期盼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墨谣把马抽打得飞快,三天的路程,硬是被她缩短成了两天。到了湘水岸边,在沿着河水方向逆流而上,就是凌霄关了。
湘水清澈见底,水里有很多小鱼小虾,手指一伸进去,它们就会凑过来轻轻地啄。墨谣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一点。
越往上游,河道越窄,没有淤积的泥沙,河水更是清亮得像条缎带。风景越来越养眼,墨谣的心情却越来越差。如果秦军驻扎在上游,总要扔点垃圾下来。五万人要洗马、刷锅、洗衣……河水没道理这么清澈。
墨谣心里一紧,打马飞快地向凌霄关奔去。最坏的可能,是秦军准备偷袭凌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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