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的绿草坡上,只见两个人剑光霍霍,斗在一起。国脸少年左手剑诀一引,右手长剑直指长脸少年的左胸。长脸少年冷哼一声,竟不避来剑,右手剑自下而上,挑向对方的咽喉。这一下出招如同毒蛇吐舌,凌厉快捷。国脸少年吓了一跳,不及攻敌,先护自身,右手疾缩,横剑下格。只听见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国脸少年劲力不济,长剑登时脱手凌空飞出。
长脸少年不等对方有余暇思索,长剑前伸,刺向对方左眼。国脸少年头向后急昂,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一招。只见长剑的剑锋从他的鼻尖急掠而过,相距不足半寸,只因相距太近,反而瞧不清楚;只觉得剑风刮得他的眉心、鼻梁刺刺生痛,仿佛炎夏的太阳晒在身上,痒刺刺地出了一身汗。国脸少年扭动腰肌,正待侧身斜避,突然右前胸一痛,右边上身一麻,顿时跌翻在地。原来长脸少年在他正想侧身的一刻,已竖起长剑,用剑柄下击,击中他右边胸口的“气户穴”。
长脸少年用长剑指着他的咽喉,冷道:“慕容师弟,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在我手底下连三招都过不了!”国脸少年满脸愧色,伸左手摸着额角,仿佛中国人摸着足球,低头不语。
长脸少年收剑回鞘,上前解开了他的穴道,然后转过头去,身子顿了一顿,道:“再给你七日,若是再过不了七招,那你就等着去菜园子吧!”说完,再不答话,慢慢而去。国脸少年转头瞧向他,只见在黯淡苦涩的天空的映衬下,他的身影变得异常的黑、冷;他的步伐很慢,上身几乎不抖动丝毫,仿佛寒冬里黑熊喷出呼呼的气息,露出冰冷锋利的爪子,舌头舔到刺刺生痛的冰块。
过了片刻,国脸少年翻身而坐,呆呆出神。这位少年是昆仑派当今掌门胡润西的弟子,名字叫慕容杰,那位长脸少年是他的大师兄,名字叫史艾棉。适才两人对招,是昆仑派的门规。门下弟子每隔三个月就要考究武功,务须要在大师兄手底下过足七招,方为过关,否则就要被罚到菜园做役徒,罚期短则七八日,长则一两个月。役后再考,如此类推。即使此番过了关,也难保下回能顺利,事因大师兄的武学修为也在不断变深。昆仑派祖师创下这条门规,宗旨在于督促门下弟子武学上精益求精,不断进步!
慕容杰把肘支在膝上,双手在耳朵上方的头发上用劲抓挠了两下,仿佛农夫抓着鸡毛,深深地呼了一口长气,心道:“大师兄的武功怎么如此厉害!自己明明已经勤学苦练,还是没甚么进展,居然连三招都过不了!这回可糟了,七日之后,若是再过不了,就要到菜园去做杂役了。这本来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要我一连三个月都不能与小师妹相见,这可比死还难受!”他本来满腔沮丧,此时心中一想到小师妹,嘴角微微一咧,仿佛紫杉弓被拉了半弦,脸上露出喜悦、甜蜜的神情。但顿了一顿,又沉思:“昆仑派门规森严,规定每个弟子务必武学上勤学苦练,力争鳌头。全体弟子无不严遵谨守。况且派中有个不明示的规矩,谁的武功高,谁就受尊重!并非按拜师先后论辈。此规矩连师父也是默默许可的,故而全昆仑派每日见的都是师兄弟们闻鸡起舞、刀光剑影!只因自己无心练武,拜师虽已经四年有余,但依然学艺不精,武艺平平,早已为众师兄弟们所诟病嘲笑。此番再不能过得大师兄这一关,恐怕连小师妹也瞧不起我了!”想到此处,他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十指紧扣着,大鱼际使劲互搓着,仿佛鸡蛋挤在母鸡的**,烘热紧凑,往返来回。
正值慕容杰满心焦虑之时,忽然间一个娇脆的声音传来:“慕容师兄!”慕容杰乍闻之下,全身一震,如同冬雪被春阳融化一般,暖烘烘之感迅猛地从胸腹、后脑扩散全身,说不出的欢喜,舒畅。慕容杰满脸堆欢,神采飞扬,转过头去,猛地站起身来,果然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日萦梦绕的脸庞。笑道:“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小师妹微笑问道:“慕容师兄,你适才与我哥哥在切磋么?怎么样?这番顺利么?”慕容杰嘴角向两边微微一拉,如同双头拉链两边拉开,讪讪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师妹也没再问下去,脸上神情忽然变得奇怪,眼帘垂了下来,双手一捧,把一件物事奉在慕容杰的面前。慕容杰低头一瞧,原来是一件冬衣,似是手工编织,这一下真的是喜出望外,惊道:“小师妹,这是你特意送我的?”小师妹垂下眼帘,低声道:“嗯!你瞧合不合身?”
慕容杰把冬衣捧在左手手掌上,右手轻轻摩挲,仿佛摸着初生的婴儿,小心谨慎,心中欢喜之情实难以言语形容,手指竟然微微颤抖,颤声道:“小师妹,你...你花这么多心思为我编织这衣裳,我...我都不知怎么感谢你好?”小师妹微微一笑,双眼并没有与他的眼神对视,把头微微转了开去,仿佛微风拂开柳树的新枝,低声道:“你也不用感谢我,这只是...只是我...拿来回馈给你,因为...因为我并不想欠人家的!”慕容杰听闻之下,本来满腔柔情顿时化为冰凉,仿佛刚刚喝下热汤,又立马灌下一碗冰水,只觉得胸腹、后脑、手脚,无处不是冰花在迸溅......
慕容杰心中通透,小师妹这番话,言下之意就是:以前你对我好,我记着,现在亲手做了件冬衣还给你,算是还你的恩情,咱们从此以后再无拖欠,以后也请不要再对我好了,免得我又欠你甚么!徒增情债!慕容杰只觉得全身冰凉,隐隐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回想起那年师娘犯了胃病,凭借本身的气功并不能痊愈,终于得镇上有名的郎中开了一副奇怪的药方。药引子是用三百只青蛙的心,外加上七七四十九天的蕉花露水。这事摊派到小师妹和几个师姐手上。自己为了讨小师妹欢心,当然要奋勇争先,身先士卒替她完成!青蛙一般早上不出来,须得等晚上蚊子乱舞乱飞之时。早已记不清脸上被蚊子亲吻过多少遍才捉齐全那三百只青蛙。这青蛙须晚上捕捉,但那花露水却要清晨方能收获!每日卯时刚开始,便要掀开暖和的被窝起床,未等洗刷便拿着精致小巧的瓷瓶凝神去接兜蕉花上的甘露!那蕉花上的甘露何其少,每日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当真是须掀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暖窝才完成!
当时小师妹也明明感激涕零,满脸堆欢!其他琐碎之事就更不用提,总之为了讨小师妹欢心,自己不知费了多大的劲!一路走来,小师妹明明也是喜欢自己的,为何现如今会这样呢?难道是落花有意随流水,而流水无心恋落花?
万番辛劳难道尚不能获得半点情义?若是真的,那究竟如何方能求得芳心?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有谁能告知于我?师父常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这道理用在情上,为何丝毫不通?难道师父是骗我的?若师父没骗我,那为何小师妹还如此待我?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逑”,究竟是如何逑?这怎么比习练“流风回雪掌”还要艰难百倍?
小师妹她居然是把自己为她做过之事一一记在心中,一有机会便把情义原封不动,照原价偿还了回来,原来...原来自己在小师妹心中只是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等价交换的存在!原来自己终归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慕容杰心中孤寂之情渐重,仿佛黄昏荒野,枯树昏鸦,自己独自一人四海为家。心神恍惚,双手一垂,衣裳便掉在地上,他却茫然不觉,只觉得眼前泪花朦胧,如同水花溅过的玻璃,已瞧不清周遭一切,也听不见周遭一切。茫茫然中似乎听见小师妹在喊叫自己,但此时他已经如同双耳失聪,双目失明一般,只是慢慢向前行走。情关一溃败,世上一切皆索然无味,慕容杰正处于这状态之中。
慕容杰茫茫然中不知走到何地,忽然耳中传来潺潺流水之声,抬头一瞧,不禁哑然一笑。原来此地是他常游之地,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沙石水草鱼儿历历在目;前面三丈多远水位落空,如同丝绸般顺滑而下,激起数不尽的牛奶般白的水花,于潺潺的流动中体现生命的喜悦;溪中央一块大石头,鹅卵形,石上光洁无青苔;岸边一株老树斜向而生,伸出的一个枝丫在石上空跨过,仿佛一位妈妈在看着溪中戏水的孩子,伸手候护。
慕容杰纵上石头,盘膝而坐,双手掌心朝天搁在大腿之上,微闭双目,调和气息,慢慢进入忘我之境界。他每逢心中烦恼之时,总喜到此处静坐,他将这块大石誉为“幽远之石”。于气息的吐纳中,体会“宁静致远”的喜悦。调息片刻,慕容杰心中愤怒忧伤之感,稍有缓和,但念头尚如海上波涛一般,纷繁涌至。心中思索:我一心系于小师妹,与之同乐共悲,苦笑与共,天地可鉴;为了能获得她芳心青睐,我可以说甘愿上刀山下火海,决不敢辞;但万万不料小师妹芳心冰冷,不为所动,此番还亲手编织了冬衣来还我情义。她还得愈重,显露她决断的心愈强!这可如何是好?自己自从一年前初次见到小师妹,便欲罢不能,偷偷对苍天发誓,此生要与小师妹共定鸳盟,白头偕老!但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一番情愿罢了!
慕容杰思前想后,患得患失,所谓“千般愁绪,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烦乱之际又想起适才大师兄严斥自己武功之事,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慕容杰烦闷难当,脱下双鞋,用力砸向面前的溪水。只听“啪--啪”两声,水花四溅,鞋子随波逐流,渐渐远去。慕容杰突然双手在石上一撑,身子飞起,像笨狗熊一般,扑向溪中。此时正值秋分时节,昆仑山又比别处偏凉,慕容杰全身浸泡在溪水之中,登时觉得清凉不少,心中烦闷之感暂时抛开;抬头望去,见阳光透过密枝疏叶射过来,弥漫在空气中,糅合着升腾的水汽,仿佛是水的灰尘,沁进肺里,皮肤里,清清的,润润的。
慕容杰这一下身入溪水,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慢慢登上岸来。上了岸,顿觉遍体冰冷,便启程回寝居。刚走到一半,突然西北角传来铮铮金属相交之声。慕容杰一时好奇,循声而去,转过了两个拐角,见到七八个师兄弟围着两个人,圈中两人正长剑挥动,腾挪闪跃,斗在一起。慕容杰走进前去,扯住一个师弟的衣袖,问道:“赵师弟,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赵师弟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答道:“慕容师兄,原来是你,哦,陈师弟和王师弟适才在膳房用膳,安排坐席之时,谁也不让谁,两人都说自己应该坐第六席,三言不合,这不就较量起来了!”说完向圈中两人努努嘴,接着道:“咦,慕容师兄,你怎么全身湿透?”慕容杰讪笑一声,道:“适才不小心掉进小溪里了,他们斗了多久?”赵师弟道:“有一盏茶的时光了,我看他们是半斤对八两,不分上下!”
慕容杰凝目望去,陈师弟和王师弟两人正拆得难解难分,一旁的师弟们尚在呐喊助威。慕容杰心中明白,在昆仑派中,于五年前,师父早已立下门规,师兄弟之间以武功高低论尊卑,废除以入门先后论辈分,旨在激励众师兄弟勤加习武,壮大昆仑派的声威。这种切磋武艺,三言不合便打起来的事时有发生,争的就是谁的地位尊崇。慕容杰之所以一直都未能在大师兄手下过得七招,就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厌烦这种以武功高低论尊卑的法子,在武功上疏而远之。慕容杰看了片刻,心中说不出的厌恶,慢慢退后,转过头来,回身而去。
慕容杰回到寝居,洗漱完毕,正想到膳房,忽然二师兄龚文武走了过来,道:“慕容师弟,师父有请!”慕容杰听闻师父召见,不敢怠慢,跟着二师兄望师父书房而去。师父胡润西的书房位于昆仑派最高点,临窗眺望,大有“一览众天下”之感。胡润西于是将书房美誉为“凌峰阁”。
龚文武轻轻掀帘进去,只见师父胡润西负这双手,面对着窗口站着,若有所思。龚文武不敢惊动,轻轻放下帘子,和慕容杰一起在房外等候。忽然听师父叫道:“进来吧。”龚文武复又进去,低声禀报:“师父,慕容师弟带到!”胡润西转过头来,低声道:“嗯,你退下吧!”龚文武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待慕容杰进去后,顺手把书房的门带上了。慕容杰见关上了门,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不禁嘀咕:师父平素从不召见,此时突然传召,还带上了门,定然有甚么重要之事商议!难道我在大师兄手底下过不了七招之事,被传到了师父耳中?师父大为震怒,从而要重重责罚于我?想到此处,不禁手心出汗,口干舌燥!慕容杰抿了抿嘴唇,双手轻轻摩挲了手掌,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胡润西低声道:“坐吧!”慕容杰不敢不遵,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轻轻然慢慢然地款款坐下,屁股还不敢坐实,只坐了凳子前半部的小许,犹如还未过门的女婿首次到岳父的家中,一颗心还扑腾扑腾地乱跳,生怕突然听到师父大声苛斥。胡润西问道:“杰儿,你可曾知道今日我传你来的缘由?”慕容杰躬身起立,道:“弟子不知!”胡润西右手掌轻轻举起,掌心向下,手腕轻扣两下,示意他坐下。慕容杰复又坐低。
胡润西和颜道:“杰儿,你可曾听说过京城六贼’?”慕容杰答道:“弟子略有耳闻,似乎有个叫甚么蔡京的......”胡润西眼神一亮,道:“原来你也早有耳闻,那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顿了顿,道:“京城六贼’,蔡京、童贯、朱勔、李彦、王黼、梁师成,其中以蔡京为六贼之首。这个蔡京,窃弄威权,陷害忠良,贪赃枉法,祸国殃民,为天下百姓所不容!朝廷上弹劾蔡京的章奏,宛若雪片。其中有个做侍御史官的,叫孙觌的,他的上疏,写得痛快:‘自古书传所记,巨奸老恶,未有如京之甚者。太上皇屡因人言,灼见奸欺,凡四罢免,而近小人,相为唇齿,惟恐失去凭依,故营护壅蔽,既去复用,京益蹇然。自谓羽翼已成,根深蒂固,是以凶焰益张,复出为恶。倡导边隙,挑拨兵端,连起大狱,报及睚眦。怨气充塞,上干阴阳,水旱连年,赤地千里,盗贼偏野,白骨如山,人心携贰,天下解体,敌人乘虚鼓行,如入无人之境。’...”慕容杰问道:“师父是不是有甚么吩咐?”胡润西微笑点头道:“都说你是知头醒尾、举一反三之人,果然没说错!对,师父我想你到河北大名府一趟,帮为师取一件东西!”
慕容杰道:“不知是何物?”胡润西道:“蔡京位居权臣,平素搜刮大量民脂民膏,多做伤天害理之事,我等江湖中人,虽平素不干涉朝廷,但锄奸杀贼,也不枉称侠义二字!你这番去,一则是去取了蔡京的人头,替天下百姓除了这个祸害;二则是偷蔡京的藏宝图,蔡贼的钱财多为不义之财,取之无妨,远则可以扶贫济困,近则可以壮大我昆仑派!”慕容杰脸显难色。
胡润西见他沉吟不答,问道:“杰儿,你是否有甚么难言之隐?”慕容杰躬身而立,答道:“启禀师父,师父之托弟子本不该回绝,但此行事关重大,弟子万万不能胜任!”胡润西问道:“为何有此一说?”慕容杰道:“想那蔡京位居权臣,身边定是高手如云,弟子武艺平平,定然难以取他项上人头!况且蔡京所居住的府第,想必是戒备森严,路径错综复杂,一时也难以寻觅到其所踪!”顿了一顿,接着道:“大师兄武功之高,为师兄弟之最,想必比弟子更能胜任!”
胡润西笑道:“杀那蔡贼,并不是武功高强便能成事,我看中的是你的未雨绸缪、细心周密!”慕容杰躬身谢礼,道:“多承师父这八字评语!”胡润西沉吟了一下,问道:“你适才所说的也是理之所在,确实派你一个人去,是难为你了!这样吧,这时暂且搁下,等过阵子再说!”慕容杰道:“师父你还有甚么吩咐,若是没有,弟子就先行告退了。”胡润西摆了摆手,慕容杰慢慢退出了书房。
这边厢慕容杰为了不能帮师父分忧而心中郁郁,那边厢大师兄史艾棉却正在书房中临帖。门窗虽然关上,但窗户眼里吱溜溜的风响。突然木窗嘎嘎--咿呀一声开了,一条人影窜了进来,此人看服饰是昆仑山弟子,脸上肤色惨白,毫无血色,有点异样。史艾棉却连头也不回,仍然蘸墨挥毫,一笔一笔地对临。来人进房后,垂手站立,并不打扰。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光,史艾棉才临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地放下毛笔,道:“进了我房,你还用戴着人皮面具么?怎样?我吩咐你打探的消息进展如何?”来人躬身拱手道:“还是戴着好,免得节外生枝!师嫂的下落暂且未知,但是却寻到了小秀儿的踪迹!”史艾棉一听,转过头来,精神一抖擞,宛如睡梦中惊醒的野兽,急问:“在哪?”来人道:“在山下七十里的南中亭。”史艾棉眉头微皱,疑问道:“南中亭?她在哪里做甚么?”
来人道:“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但我却见到小秀儿和慕容杰会面!”史艾棉怒道:“甚么?这事也跟那小子有牵连?”来人点了点头,道:“小秀儿是师嫂的贴身丫鬟,只要找到小秀儿的行踪,就等于找到了师嫂;但小秀儿极其机灵,当我跟踪在后的时候,她一闪身便进了杨树林,那里树高林密,极易藏身,我一进去,便不知东南西北了,更别说找人了。我转头一想,既然慕容师弟跟小秀儿有接触,师嫂的下落他多半知道!从他身上下手,只怕更容易些!”史艾棉点头道:“这事你分析得在理,我心中有数了,你先行退下吧。”来人应了一声,复从窗口跳了出去。史艾棉拿起毛笔,只待再去临摹,但手中笔端不停颤抖,犹如射中树后尚有余颤的箭尾,再难下笔了。
次日下午,慕容杰正在山边练剑。大师兄史艾棉走了过来,冷声道:“跟我来!”语气中带着三分严峻,七分怒气。慕容杰不知自己又哪里做错了,惹怒了大师兄,心中虽然惴惴,但毕竟是大师兄之命,硬着头皮就跟了过去。
等过了七八个夹道,越过西草墙,出了西角门,越见偏冷,人迹罕至。慕容杰凛然惊觉,脚步慢了下来,正待相问。史艾棉突然转过身来,满脸怒色,厉声道:“说!你师嫂究竟去了哪里?”慕容杰一惊,向后退了三步。突然两条人影,如狼虎一般分从左右后方掩了过来,伸手径来擒拿慕容杰的双臂。
慕容杰急中生智,右足向前踏出半步,滴溜溜一转,已是转了过来,伸手反向擒拿。突袭的两人也是变招迅捷,变爪为掌,左者正旋、右者逆旋,皆是半圈,同时斩向慕容杰的手臂。慕容杰也随即变爪为拳,径往两人的掌尖撞去,只要使实,对方手指必定受创。谁料慕容杰变招快,敌人变招更快。突袭的两人待慕容杰的拳头与自己的掌尖相距尚差不足三寸,突然复又转掌为爪,径往他拳头上抓去。慕容杰一惊,正待后跃退开,身子还未退后半尺,便惊觉一柄冰冷的长剑剑尖已触碰到自己的后背。慕容杰知道身后之人,定是大师兄史艾棉,此时要害被制,只好双手垂下,一动不动。那两人也随即分从左右擒拿住他的左右双臂。慕容杰此时才定神瞧清楚,这两人原来都是师妹,一个叫薛雪梅,另一个叫连春寒。两人都是大师兄的心腹。
只听见史艾棉的声音从背后冷冷的传来:“慕容杰,到此时你还不说么?”慕容杰道:“大师兄,师嫂是你夫人,为何她的下落要着落在我身上打听?”话音刚落,只听见啪的一声,慕容杰只感到脸上火辣辣般痛,仿佛一把辣椒抹在脸上。慕容杰把打歪的脸转过来,才看清打自己耳光的是师妹连春寒。这个师妹虽是女孩子家,但性子暴躁,极易动怒。只听她大声喊道:“大师兄问你话,你就爽快地回答,啰里啰嗦甚么?”慕容杰被掴耳光,心中动怒,激起了倔强之性,索性咬牙不言。连春寒见他不理不睬,怒火更炽,右手顺手反手上去,又是两个耳光。慕容杰两边脸登时贴上了两块猪肝。
史艾棉左手举起,示意不要再打,右手长剑的剑尖慢慢掠上慕容杰的右耳,冷声道:“你真的打算不说出来么?可别怪我手辣不留情面!”慕容杰只感到剑锋冰冷,耳轮肌肤隐隐刺痛,心中思索:平素大师兄就跟自己不和,落在他手中,料到会糟糕。碍于门规,大师兄肯定不会下杀手,但此时他急于知晓师嫂的下落,一时冲动,说不定自己这耳朵就与自己“脱离关系”了!但是师嫂千叮嘱万叮嘱,不要说出她的下落,男人大丈夫,说话一诺千金,掷地有声,怎么能受到胁迫便违背承诺!想到这,一颗心砰砰乱跳,一时间好生难以委决!
史艾棉侧目见到他脸上神情既忧且虑,显然是在反复思量,但急于知道下落,哪里能容他拖拖拉拉,吞吞吐吐!长剑的平面在他耳朵上方的颞部拍了一下,叫道:“别再犹豫,我数三声,再不说,你这耳朵我看就别要了!”顿了顿,开始念:“一...二...”慕容杰心焦如焚,不禁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史艾棉这个“二”字刚念到一半,突然一个娇脆的声音喊道:“哥...”史艾棉一惊,回头瞧去。慕容杰心中电光火石一般,此等良机,哪能错过,双手用力一挣,登时脱出束缚,左足往前踏出半步,右手同时从后背拔出长剑,使一招“荷笠带阳”,长剑往后掠去。慕容杰知道大师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就是出尽全力,也不能伤到他皮毛,所以这一剑使足了劲力,只求掠开他的长剑,并不求能伤到他。岂料一剑回划,只感到剑尖触碰到肌肤,微微奇怪。随即铮的一声,自己长剑被击中,掉在地上,那娇脆的声音喊来:“慕容师兄!你...”
慕容杰惊愕之中回过身来,瞧见小师妹快步奔了过来,适才原来是小师妹的喊叫声。后面一人,满脸严峻,气度威严,居然是师父胡润西。再低头一瞧,心中一跳,瞧见大师兄右手上臂受伤,鲜血湿透了衣袖。心中登时明白:依照大师兄的武功,适才自己那一剑断然难伤到他,但可能他蓦然瞧见师父驾到,心中不免惊慌,以致反应过慢,才上臂受伤;受伤后,立马举剑砍下,把自己的长剑砍在地上。
薛雪梅和连春寒见师父到来,都低头肃立,喊了声:“师父!”慕容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到小师妹满面焦急,撕破衫尾替大师兄包扎好受伤的上臂。待包扎好后,抬起头来,慕容杰从她的眼神中,瞧出了三分嗔怒,三分责备,还有三分幽怨。慕容杰心中恐惧之心渐重:以前小师妹之所以不愿意跟自己好,有大半是因为大师兄极力反对;小师妹虽然是史艾绵之父从他兄弟家中抱养回来,和史艾绵并非亲生兄妹,但自出生起便养在家中,大师兄从小就照顾她,待她长大了还亲自指点她武功,可谓亲情深重,小师妹对这个哥哥也充满着敬重,万事都绝不敢逆了他的意;自己要想得到小师妹的芳心,大师兄这一关是非过不可,但自己究竟做了些甚么?不但没讨好大师兄,现在还出手伤了他,这...这不是陷自己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么?况且上次小师妹就有意疏远自己,此番亲眼瞧见自己伤了她的哥哥,她还不恨死我?想到此处,慕容杰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手心出汗,唇干舌燥。
慕容杰还在焦急忧虑之中,只听见师父胡润西怒道:“慕容杰,你居然胆敢以下犯上,伤了你的大师兄!你忘了昆仑派的门规了么?”慕容杰听师父不似平时喊自己“杰儿”,而是直呼自己的名字,便知道师父是真的动怒了,但此时满脑子都是关心小师妹是否怨恨自己,哪有心思去思索那么多!只是低头不语。
胡润西见他低头不语,以为他自认错了,不敢出声,怒气稍息,喊道:“慕容杰,你跟我来!其他人散了!”薛雪梅和连春寒知道师父要严惩慕容杰,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大师兄嘴巴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说出声来。慕容杰不敢去瞧小师妹的脸色,怀着惴惴之心,跟在师父的后面,慢慢走去。
等到了“凌峰阁”,慕容杰自觉跪下,胡润西一拍桌子,只听见啪的一声大响,仿佛半空中拍了一记蚊子,书桌居然毫不晃动,只赫然留下一个深及半寸有余的手掌印。慕容杰见师父如此动怒,哪敢抬头?一味盯着眼前的地砖,如此死僵着脖子看地,仿佛仰头瞧天。只听见师父喊道:“昆仑派第三条门规是甚么?念!”慕容杰出力抿了一下嘴唇,然后使劲一撒,朗声念道:“昆仑派第三条门规:不能藐视尊长,以下犯上,若有违者,造成后果严重者,自断一指,禁闭三个月!”胡润西道:“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慕容杰心中思量:明明是大师兄先命人制住我,然后用长剑胁迫,我才心思反抗。我那一剑纯属自卫,只是出手没能拿捏分寸,才伤到了大师兄!但千不巧万不巧,偏偏师父和小师妹赶到之时,只瞧见我拿长剑伤到大师兄那一幕,前面的都没能瞧见。如此断章取义,便妄下定论,这可无味之极!况且大师兄平素美名在外,自己位卑言微,如今又被拿住把柄,如何能取信于师父?自断一指,并不是甚么难事,但要自己禁闭三个月,三个月都不能见到小师妹,这个可千难万难!该如何是好?
胡润西见他犹犹豫豫,道:“昆仑派门规森严,铁令如山,你以师弟之身伤了大师兄,乃是大罪,我纵是师父,也不能偏袒,但念你初犯,从轻发落,你明日还是去‘悔过园’吧!”慕容杰沉吟半刻,突然抬头道:“师父,弟子知道错了,弟子愿将功赎罪!”胡润西眉头微皱,奇道:“甚么‘将功赎罪’?”慕容杰道:“之前师父曾提及派我到河北大名府一事,弟子以武功低微不能胜任为由婉拒了,现如今弟子愿前往一试,望能以功抵过,免去三个月禁闭劳苦之役!”胡润西一听,两边眉头一耸,仿佛受到惊吓的猫拱起了背,喜道:“当真?”慕容杰点头道:“弟子不敢在师父面前妄语,弟子当全力以赴、尽力而为!”
胡润西问道:“那此事就如此定下了,你七日后便出发,你要多少盘缠就到‘度支堂’去取,你要带谁去,我指派给你!”慕容杰躬身行礼,道:“多谢师父!此事极为机密,去的人多了,反而不妥,就我和古师弟去吧!但是...弟子还有一件要事未办成?只怕耽误了行程和破坏了本派的规矩!”胡润西道:“是何事?”慕容杰道:“弟子还未能在大师兄手底下过得七招,大师兄命我在七日之内必定得过,否则...”胡润西恍然大悟,仰天打了个哈哈,仿佛嘴里含水去漱喉咙,道:“原来是这事,这事好办,明日你过来,我亲自指点你七招剑法,担保你过关!”慕容杰喜道:“多谢师父!”慕容杰知道师父从不破坏规矩,虽然在师父心里,大名府一行远比去过大师兄的七招重要,但是门规终究是门规,不能自始就破了,所以也没盼望师父出面干预,不用自己去武试,现如今师父居然亲自指点武功,让自己踏踏实实地去过大师兄那关,如此更为妥当!更为舒心!故而心中是真心的欢喜!
慕容杰拜谢而出,刚转了七八个拐角,无意间抬头一瞧,突然全身一震,如入冰窖。远远的瞧见小师妹和一个师弟坐在亭子里,这师弟并不是别人,正是三个月前师父新收的弟子,姓袁,单名一个旦。乍看之下,小师妹和袁师弟并不是寻常般交谈,远远的也能瞧见小师妹满脸笑意,娇笑之声不时传来,似是袁师弟说了甚么笑话逗笑她了。
慕容杰的内心犹如脱光叶子的枯树,树枝四处蔓延错节、杂乱纠缠,同时也患得患失,心中道:小师妹是在和袁师弟交往么?这是甚么时候的事呢?我为何一点也不知晓?小师妹为何会和他在一起?我和她不是还没断么?小师妹笑得如此开心,倒是少见,为何和我在一起之时,并不能见她如此笑过?难道...难道自己真的很无趣、很呆板?难道...难道自己真的比不上这个师弟么?我跟小师妹在一起也快有一年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才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师弟?慕容杰愈想愈乱,愈乱愈想,只觉得浑身上下时而冰凉,时而蚁咬,几百万个毛孔无一处通畅,无一处舒服!
慕容杰也不知站了多久,任凭思绪飘荡,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在何处?等稍有清醒,再抬头瞧时,小师妹和袁师弟早已离开。此时正值日暮时分,夕阳打在慕容杰的身上,影子就那样死鱼般斜躺在地上,孤单瘦长。慕容杰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流干了蛋黄蛋清的破鸡蛋,空洞且孤寂。沉重地抬起腿,茫茫然地朝前迤逦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抬头一瞧,苦笑一声,原来鬼使神差又回到了“幽远之石”。平素无论是心中烦躁,还是心中喜悦,慕容杰都会到此处静坐。此处当然有他心喜的东西:近有鱼鳞斑斓,远有野花灿烂;仰可观白云飘飘,俯可听溪水潺潺;狂歌无人笑,细语有幽兰。可以舞飞剑,静参禅。无噪音之乱耳,无习武之劳形,武当凌风崖,昆仑幽远石。故曰:何苦之有?
慕容杰空手拉开架势,左手高右手低,婉转翻飞,打起师门的“玉龙飞天掌”,“凌风腿三十六式”,然后拔出长剑演练“水墨山水剑”。待全部练完,额上已微微见汗,通体舒畅。随即盘膝静坐大约有一炷香时光,虽心中烦躁大有平息,但大名府凶吉之行、练剑风险过关以及心疑小师妹移情三件事纷繁而至,确实是太过密集,如同长江上的浪头,一浪接一浪,一时间实在难以完全平心静气。慕容杰欲待再坐,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喊来:“是慕容师弟么?”慕容杰微微吃惊,此处极为偏僻,平素极少有人,怎么此时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慕容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西北角树影中转了出来,定神一瞧,原是是师兄仇日暮。慕容杰起身站立,拱手行礼,道:“见过仇师兄!”仇日暮摆了摆手,道:“你怎么到这了?”慕容杰答道:“我随意坐坐。”仇日暮道:“你不知此处是我仇家的地界么?可不许外人进来!”
慕容杰蓦然想起,此处位于昆仑山西北角,确实属于仇氏家族的地界。昆仑派内共有七大家族,仇麦天郑龚陈王,分布在昆仑山不同方位,东一块西一块,似是乞丐身上的补丁。仇家就是其中一个家族。这些大家族地位尊崇,家族兴旺,就连师父也要礼让三分。这“幽远之石”地处偏僻,罕有人至,以前从没人出来从中拦截,自己虽然常来,倒是忘了此处确实属于仇家的地界范围。此时仇师兄出来一点明,才恍然大悟。
慕容杰道:“师弟我贸然闯入,望师兄恕罪恕罪!”仇日暮转过头去,掌心朝身,手腕轻摆了两下,仿佛在驱赶蚊虫,示意他离开。慕容杰好生没趣,怏怏地拱手再行了一礼;转过头去,两片嘴唇回缩,深深抿紧,宛若出嫁闺女为染朱唇抿红纸,垂头默默地走了开去。多年来,每逢心情烦躁不安之时,慕容杰总到此处寻求心灵宁静,也总能如愿以偿,可以说这“幽远之石”已成为了他心灵的栖息地。现在被仇师兄驱逐,日后恐怕也难再回到此处,昆仑山虽大,能找到如此极妙的所在却也极难。想到此处,慕容杰心中不免郁郁不乐!
这晚,慕容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诸般念头如同纷繁的剑法一般,涌上心头,愈是不去想愈是涌得厉害。慕容杰唯有翻身而起,盘膝打坐,默默运行气息。直至半夜寅时正中方犯困,复躺下入眠。
次日清晨,待练完早课,慕容杰便去见师父。胡润西早已在书房外的院子等待。两人也不再闲话,胡润西长剑在手,摆开架势,从第一招“花间独酌”开始教起,一直教到第七招“归鸟回旋”,长剑划个半圆,回守身前。胡润西把长剑一抛,让慕容杰接住,道:“你大师兄习武时日比你长,用功比你勤,自然比你高明许多。要想在他手底下过足七招,务须从一开始便抢攻,步步紧逼,而且每一个招式都不能是他见过的。但凡有一招他逼得你防守,你便输了!”顿了顿,接着道:“我传你的这七招,本是昆仑派的上乘剑法,就算是你的大师兄,也要在山上再呆三年,才能获准传授。凭你的资质,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此刻,河北大名府之行,迫在眉睫,事急从权,我也就破例了。你好好练,这七招剑法的精髓并不用完全领悟,只求能发挥出百分之一的威力,你就能过大师兄那关了。”
慕容杰听了后,心中一半是振奋一半是沮丧,如同京剧脸谱里的阴阳判官。振奋是因为连大师兄也未能获准传授此剑法,而自己巧得良缘,有幸见识;沮丧的是师父说得通透,自己之所以能被传授,只是因为答应去河北大名府。但此时行程在即,哪里有闲情去思量这许多?这七招剑法博大精深,包含了昆仑派上乘武学的精髓,慕容杰的武学造诣只是达到三段水准,一时之间又哪里能领悟?幸好有师父在旁孜孜不倦,况且无须尽数领悟,只须记住长剑攻击的方位和掌握力度,只求能过大师兄那关便阿弥陀佛了。
慕容杰这一番练招,直练到午时正中,才勉强练好了前面两招。慕容杰愈练愈是觉得剑法中精妙之处,似是无穷无尽,愈是练愈是欢悦,不知不觉,连午饭也忘了。待午后,胡润西又指点了两招剑法。如此勤修苦练,废寝忘食,转眼间过了六日,慕容杰方将这七招练到出招纯熟,再无凝滞,但毕竟离全数领悟还差十万八千里。这六日里,慕容杰心无杂念,全副身心全浸润在上乘剑法之中,竟连小师妹也没再想起。
到得第七日,慕容杰如约去见大师兄。不料师父胡润西,小师妹卜子欣,师弟古月勇均也在场。慕容杰见到小师妹不由得一阵耳热。史艾棉心中也是暗暗奇怪:平素这等过招的小事,师父他老人家是绝不过问的,为何今日有这雅兴?但史艾棉性子冷僻,不喜言语,只见他向师父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朝向慕容杰,冷道:“出招吧!”
慕容杰见他连背上的长剑都没出鞘,摆明了是轻视自己,心中未免有气,但毕竟人家的武功确确实实比自己高出许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慕容杰倒是不敢怠慢,长剑出鞘,剑尖斜斜向下,这是昆仑派剑招中的礼数,是师弟请求向师兄过招的意思。史艾棉冷笑道:“还不动手?啰里啰嗦的弄甚么虚头!”
慕容杰知道大师兄所言属实,若是由他先行出招,自己必败无疑;就算是自己先出招,于这七招之中,大师兄但凡能伺机反攻一招,自己今日也决计不能过关。于是定了定神,长剑一挑,随即下点,正是师父所授的那招“花间独酌”。史艾棉不禁“咦”的一声,眉头稍皱,身子一侧,避开了这一剑。
慕容杰早几日在师父的教导下,早已熟知敌方的诸般变招,此时见他侧身回避,长剑斜挑,挑向史艾棉的咽喉。那日师父教导之时曾说:“花间独酌”使完,若然长剑回缩,再行出招,剑招中必定出现空隙,敌人便能趁虚而入,大大的凶险。若是剑尖斜挑,便能乘胜追击,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招名为“举杯邀月”,正是胡润西传授的第二招上乘剑法。史艾棉又是“咦”的一声,缩身再往后退,心中惊讶:这般和师弟切磋武艺中,连退二下,是绝无仅有之事;更令人吃惊的是,慕容杰那厮所使的剑招,明明是昆仑剑法,但自己却从所未见!
慕容杰见两招抢攻之下,大师兄所避方位尽是师父料算之中,心中自信渐渐增长,出手更是不再畏畏缩缩。第三招、第四招如行云流水般使出。奇峰突袭之下,史艾棉又退了两步。到得第五招,史艾棉再不敢托大,左掌上扬,引开对方的视线,左足回缩,右足足尖着地,逆时针旋转半圈,右手已经从后背抽出长剑,刷的一声,径往对方长剑上砍去。这一下上扬、旋转、拔剑,端的是一气呵成,彰显高手风范。旁边的胡润西也暗暗点头赞许。小师妹更是不停拍手。史艾棉满拟只要自己一出招,慕容杰非回剑挡格不可,那么自己便可立马扭转局势,再也不用只挨打不还手。
眼看两柄长剑在半空中就要相碰,史艾棉心中暗暗叫喜。谁料慕容杰蓦地左足缩起,单足站立,成“鹤立鸡群”之姿,腰肢右屈,右手长剑划个半圆,剑尖直指史艾棉的头顶“百会穴”。这一招剑势奇特,威力惊人。正是胡润西传授的第五招剑招,名为“独钓寒江”,出自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古月勇大声叫道:“好剑法!”史艾棉疾忙矮身相避,同时举剑上撩,隐隐然只觉得后背冷嗖嗖,原来是惊出了汗。心中暗道:慕容杰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精妙剑法?怎么几日不见,剑法变得如此厉害?难道是本派的前辈传授于他?自己身为大师兄,和师弟过招,不仅不能挡架,甚至连他使的是甚么剑法都不知道,这等事情若给众师兄弟知道了,自己的脸面还往哪里搁?他哪里知道,这几招剑法乃是他师父胡润西亲自传授的上乘剑法,就算是几个师叔碰上了,也得费神拆解,何况是他!
史艾棉心中既愧且怒,这一撩便使足了十成的劲力,他料定对方虽然剑法精妙,但内功仍然是远在自己之下,只要双剑相交,对方长剑必定脱手飞出,到时自己便稳操胜券,挽回颜面。岂知这一下变招仍在胡润西的意料之中,预先得到教导的慕容杰,见大师兄举剑上撩,心中一喜,蓦地里剑交左手,正是这一切换,长剑的剑尖已后缩了寸许,避开了史艾棉的剑刃。此时史艾棉长剑已然上撩至胸口锁骨,锁骨下立时出现空隙,慕容杰等的就是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左手长剑往对方胸口左右连划三下,如同层层云气升腾一般。胡润西将这招取名为“荡胸层云”,出自于诗句“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一剑的宗旨是乘虚而入,攻其不备。
果然,在精妙的剑势攻击之下,史艾棉唯有硬生生地后跃退开。慕容杰再不迟疑,右足一蹬,侧身前冲,剑在前身在后,径往史艾棉的怀中冲去。这一招是最后一招,名为“绿竹幽径”,仍是出自诗句“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这一招剑势极其厉害,史艾棉虽初见对方与自己相距尚有三尺,但对方瞬间便到了眼前,心中惊惧万分,百忙中一个“懒驴打滚”,才躲过了这一招。堂堂一个大师兄,七日之前还是两招便轻松拿下眼前这个师弟,万万想不到七日之后,不但双方兵刃从未相交,甚至要用到“懒驴打滚”这等下劣不登大雅之堂的招数,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七招乃是当今昆仑派的掌门胡润西精心推敲出来,专门对付他的。最后一招还用上了昆仑派的上乘轻功“浮云日行”,否则哪里能身随剑至,转瞬即达?慕容杰光练这一招,就连续用了三天的功夫,练到这等地步,也可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慕容杰身子前冲,扑了个空,心中道:这七招使完了,那下一招该使甚么好呢?还没待他定神,史艾棉早已大吼一声,抛开长剑,凌空扑了过来,双手虎口张开,已掐住了慕容杰的咽喉。他只觉得七招下来,自己颜面扫地,极度愤怒之下,早已把往日的雍容气度抛到九霄云外,此时只想掐死这个大大不敬的小子,一雪今日之耻,二泄胸中怒火。
慕容杰只是得了师父传授的七招精妙剑法,近身搏击根本不是大师兄的对手。此时被他力掐咽喉,登时气滞难呼,脸色胀得如同金纸一般,只听见噗的一声,长剑掉落地上。小师妹吓得花容失色,大叫一声,上前便去拉哥哥的手臂。古月勇用劲去掰史艾棉的十指,连呼:“大师兄息怒息怒!息怒息怒!”但大师兄的手指宛如钢钳一般,哪里能掰动分毫?
眼看慕容杰面容扭曲,再待片刻便气窒身亡,胡润西忽然大喝一声:“住手!!”这一声用上了昆仑派的内劲,史艾棉、古月勇、小师妹的耳膜登时嗡的一声,都不约而同撒了手,紧压耳屏。慕容杰因为早已七窍被堵,这一下震音倒是没有大碍,只是不停地咳嗽。
胡润西上前慈声道:“艾棉,你也无须丧气恼怒,这七招乃是我亲自传授,就算是本派的几位师叔,也不能轻易化解,更何况是你!若论武学造诣,杰儿还远远在你之下,要不然也不会躲不开你这一掐!”史艾棉羞愧、愤怒之感渐渐平息,垂头道:“原来是...是师父你亲自传授!难怪...弟子适才有失体面,望师父谅解!”胡润西微笑道:“你大可放心,再苦学三年,这七招剑法便可传授于你!之所以先授予杰儿,我另有深意,你不必猜度!”史艾棉听闻,心中先是一舒,然后一乐,继而一郁。“另有深意”,这四个字,史艾棉确实在猜度。
胡润西道:“月勇,你扶杰儿回去好好休息!艾棉、子欣,你们都散了吧!”三人都点头应是,此番比试过招便算是告一段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