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浩荡,鬼怪纵游,黑白无常总有疏漏之处。
念奴娇,便是地府生死之网的一道缺口。
“当年奴家恋上了一情郎,他答应会回来娶奴家,可苦苦等了几年,奴家都不曾见他身影。”念奴娇含泪摇摇头,“最后奴家缠绵病榻,气若游丝。身死之际,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使者不曾来勾奴家魂,奴家便成了这青楼里的一道孤魂野鬼。”
“当年你说你还有未尽之愿,如今这许多年过去,想必已然了罢?”
菩提开口,转动着手中青瓷杯,神色淡淡。
念奴娇微蹙眉头,粉拳紧握犹豫着,“那个负心汉把奴家忘得一干二净,虽则再见过他,可我还是不甘心……”
她原本不愿魂归地府,为的就是应了那誓言,再见那人一面。
可是一年,又一年,一霜雪,又一秋月。
她的魂愈发枯瘦,却除了等待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你还想要什么?”菩提似笑非笑,“我进这觅夜楼来不见你,未曾想你竟是半幻成了人形,还篡改了他人记忆。鬼乃极阴,若想成人,必得吸食阳气。这几年你为非作歹,倒还不够‘快活’?”
“奴家只是吸食阳气,并不想害人性命!”念奴娇抬眉辩解着,倏又垂下头去,“篡改记忆也是无奈之举,若见我死而复生,他人当如何设想?”
“无论如何,如今你心愿已了,是时候上路了。”
菩提看似不通人情,却也是为念奴娇作想。孤魂野鬼不自行到地府报道反在外游荡,若终有一日被发现,所受地狱之刑怕是会加倍。
当年他为念奴娇设了结界,保她鬼气内敛,不被勾魂去,却不料她自行其是,反倒顺杆而上。
“法师,你能不能再等等?”念奴娇嗫嚅着唇,一双盈盈美目于泫然欲泣中颤人心弦,孙悟空盯着心头直直一跳。
“我,我怀了那人孩子。法师,我还不能死。不能死。”
念奴娇说出这话时,孙悟空真真切切看到菩提怔了下,空气仿若缠网静默,让人几近窒息。而在这难以忍受的悄寂之后,便是菩提再也绷不住的滔天怒意。
“当真大胆!我因你前尘未了,一时心软不曾送你回地府,还保了你这许多年,你……”他横眉怒目,这还是孙悟空第一次见到菩提如此生气的模样,咬牙切齿的,全身都在颤抖,似沸腾至灼热的滚滚岩浆,烈烈猩红火苗灼烫。
“你借着我的庇佑,竟违背天道轮回犯下如此大错?!”
念奴娇被他的盛怒逼迫得也快喘不过气,老好人不常动怒,动起怒来当真是惊天裂地。
她双膝下跪,钗横鬓乱也顾不上了,只不住磕头请求着,“法师,我当真不甘心,不甘心啊!求了一夜露水姻缘,动用力量私自怀上鬼胎是奴家不对,可他欺我叛我在前,为何到头来是我香消玉殒自食苦楚?!”
“人生在世,从没什么公平。”菩提盯着念奴娇一字一句说道,“你先动情,便注定了要承受所有不甘心。”
念奴娇默然良久,半晌抬起丹蔻指尖,“法师是执意要送我走了?”
菩提拂袖闭目,努力平复着呼吸,“是。”
“哪怕我腹中怀有半人半鬼一子?”念奴娇抚上肚腹,“他是无辜的一条生命。”
“无辜?那你可知你如此作为,对腹中孩子全无一点好处?他若出生,也只会受阴气困扰,给周遭之人带来覆灭不幸,一生活在自责郁结之中!”
身为人母,却因一己之私诞下不容于世的孩子,还口口声声以无辜为由,何其残忍?
“菩提,你错了。”
这是念奴娇第一次喊他的名姓,眸间水意涟涟,哀默悲凉,“你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思。”
一室就这样顿寂下去,似是一城的高压都聚到了此处,刺得人遍骨发冷,通体生寒。
菩提沉默良久,“是。我不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思。”
他自幼失母,独自一人生活至此。生命里唯一的陪伴,也就只有这只猴子。
“可至少我知道,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他站起身,指间法术一拈,周遭发出莹莹光亮,白而通透。
孙悟空被这光闪得闭上眼去,余光却见念奴娇凄凄笑着,笑着覆上肚腹。
她消失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们杀不死这个孩子。”
待刺目白光如圆罩渐渐消下去后,孙悟空心头涨涨的,仿似积着水。
他想喜欢一人,真如书上所写,苦得很。
偏偏所有苦果,还要最后一人自行咽下。
他揉了揉眼,扶起菩提,“师父可了结此事了?”
“了结了。”
菩提面露疲色,些许灰败。他转头看向孙悟空,声音轻而怠倦无力,“我们走吧。”
“嗯。”孙悟空牵起菩提的手,感受到那人控制不住的倚靠。“师父可是用了太多法力?”
“结界沾染了她阴浊之气,为师恐是要被反噬一阵子。”
“那师父当日为何要多管闲事,助她一把?你教我的,修道之人不得擅管人间闲事。”
“她啊……有些像我娘。”
“是说都被情郎背叛吗?”
“那个啊,其实都是骗你的。”
“哎?!师父你好坏啊!”
“咳咳,也就只有你这个小屁孩……这么好骗。”
真不知以后会不会被人拐了去。
“悟空才不是小屁孩!悟空是小男子汉!”
“是男子汉,那你就给我睡旁屋去。”
“不行,师父受伤了,悟空要待在身边照顾师父!”
“让你照顾,怕是谋杀哦……”
两人一言一语地离了屋下楼远去。没人看到残留的一点光亮咻地飞逝,驰过大半夜空,掩于烟火之中。
最后,钻入了辜府一妇人的怀里。
鬼种不熄,厄运永存。
所有因缘,早已注定。
前尘疏漏的针脚,必定要来日一针一线来弥补。
两人出了觅夜楼后,看街上虽则仍旧人流不息,可比方才稀疏了不少,便相携着游了十里长街,看灯火如海,燃了墨夜。
“师父,快看,他会变脸!他是不是也是神仙?”
“师父,这老人家会喷火!他的牙齿是不是被火烧光,所以才没有的?”
“师父,你要不要也来根糖葫芦?”
师父、师父。
童心犹存的孩子每遇到什么新奇事物,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唤师父。
菩提拖着身子,无奈地步步跟在身侧。
“那不是神仙,他只是戴了面具。”
“他喷火只是因为嘴里含了酒。老人家的牙齿不是被烧光的,是掉光的。”
“悟空,你要吃多了糖葫芦,也会跟那老人家一样,牙齿光得一点不剩。”
孙悟空吧唧的嘴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拔出口中湿漉漉甜腻腻的糖葫芦,塞到菩提嘴里。
“你唔、做什么?”
菩提猝不及防,被他塞了满嘴,瞪了眼,话语不甚清晰。
齿间虽有甜香,可想起那糖葫芦满是猴子口水,他就神色怪异地皱起了眉。
“悟空不要掉牙。悟空也不想浪费。”
“那你就想让为师掉牙?”
菩提拔出嘴中糖葫芦,拍了拍那劣徒的脑袋,“这根吃完,不许再卖第二根。”
孙悟空啊地一声重新将糖葫芦塞回嘴里,然后小嘴上下吮吸着,唇色泛着水光。
菩提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眼。
两人拌着嘴,待顺着人群行至河畔时,这儿已成了花灯之海。它们似睡莲圆叶浮于河面,溯洄往流,,清亮微弱却不息不灭,内里摇曳着飘忽火焰,悠悠荡荡,消失于夜色尽头。
孙悟空小心翼翼掏出怀里花灯,将它放至河面上,双手合十闭目许了个愿,嘴里念念有词。
待他睁开眼后,却见身侧菩提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瞧,俊秀面容被灯火映得眉目熠熠,眸里流光溢彩。
孙悟空被盯得心里一跳,神色些许不自然,“师、师父,你瞧、瞧我,做什么啊!”
菩提声如轻水,“你跟我说说,你许了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忙摇头,“悟空还想跟师父长长久久在一起,决不能把这愿望说出来!”
菩提听了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心头阴霾也一扫而去。
“你这只傻猴子,你已经说出来了。”
他弹了弹孙悟空脑袋,声音清朗含笑。
“我!”孙悟空捂着脑袋,有些气恼,“要不是师父,徒儿也不会说出来!”
菩提戳戳他如含松果的鼓鼓腮帮,打趣道,“那要不为师再替你许个?”
还不待孙悟空回答,他便已拿出怀中花灯,置于河面之上,看着它于旋流间转逝而去。
“砰!——砰!——”
菩提闭目的那刹,天空又爆燃起了耀目烟火,盛大璀璨,如花开天杪,一瞬明灭也想再触碰沉沉星河。
周遭之人停下了动作,都抬头看着灿烈如火的烟花,指指点点,神色喜气,喧嚷哗闹。
万千人看着他们的花火,孙悟空却知道,他的毕生花火,就在自己眼前。
待烟尘自天际纷纷扬扬落尽,他也看着那人扑簌着细长睫毛,缓缓睁开眼来。波光涟涟。
孙悟空的笑意如浸着水,温柔和软。“师父,你替我许了什么愿?”
菩提立起身来,掸掸衣袖,眨了眨眼,“你猜。”
孙悟空跟在他屁股后头,追问着,声音带着小孩特有的娇细,“师父可是许愿要跟我一生一世在一块儿?”
“两个大男人说什么一生一世?你也不嫌腻歪。”
“悟空可是小男人!不对,小公猴!”
“什么大大小小的,换个猜。”
孙悟空瘪瘪嘴,“师父可是许愿早日修仙得道位列仙班?”
“这个嘛……也不是。”
“师父是想娶个美娇娥当媳妇早日双修?”
“你哪看来的?快给我全忘了!”
“我早晚会知道的,师父不知宜疏不宜堵,好奇害死猫吗?”
“你是只猴。”
“……”
“等你长大了,该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急不得。”
“哦……那师父你告诉我,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不是你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菩提咳了咳,声音沙哑却又柔软。
“待愿望成真那天,我自会告诉你。”
长长的小巷里,暗色隐于虚无无边无际。两人执手相牵,一大一小的脚印落于青石板路,往幽而更幽处归去。
被拉扯衣角间,有谁的声音顿了顿,落了一句——
“我的愿望只会与你有关,傻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