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观音驾云而去前,祛除了通天河中和部落村人的清气,侵扰了他们几百年的噩梦终是有了一个了断。
唐三藏一行人收拾了行囊,离去前向老村长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宝象国有一户人家似是落月部的子民,不料一夜间满门屠杀,可知背后有何缘由。
那老村长拄着拐杖,唉声叹气眉眼哀默,道由于当年那户人家携子出逃,害得另一户人家不得不用自己的孩子来填上亏缺,是故心怀暗恨不日前千里追杀。
唐三藏道了声阿弥陀佛,“那敢问那凶手现于何处?”
老村长看着部落里荒凉空旷的景象,摇了摇头。
“他们从宝象国回来途径通天河时,不甚被河神破了冰一口吞下,尸骨无存。”
一报还一报,因果冥冥定。
唐三藏听此,低着头叹了声善哉,“所谓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憎恨就如狂风炽火能刮败境界烧灭德林,教你去广造恶业牵困三途。”他摇了摇头,“你们若勤修佛道,远离嗔恚利欲,或许而今也不会落得如此结果。”
老村长怔怔看着他,自己这半生挣扎于血色之间,却不料此时面前还能打开一道法量无边的佛门。
心中隐动,他竟合掌也道了声,“阿弥陀佛。”
犹如黎明将至,晓色渐碧。
这百年纷杀,终有了个结局。
临别前,缚夷日朝他们做了一揖,说他今后还是打算回宝象国干父母的老本行,做买卖去。
至于这个落月部,在这里发生的一桩桩命案太让人心惊胆战,他不敢也不愿在这,与这群满手污血的族人继续呆下去。
待护送这个少年回宝象国,再返往落月部,渡通天河而去时,已又是半月时光。
无人知道,在他们之后,一道黑影窜至了通天河畔,看着荡荡江水,愤然低语了句。
“废物!”
彼时梅开晓色,风摇山竹,日头渐暖,清和一片。唐三藏骑着白龙马踏在羊肠小道上,偏头见走在他身侧的孙悟空神色懒怠,自那日观音一现后便莫名如此。他半垂着眼,用余光瞧他,“可是累了?”
孙悟空一手将如意棒扛在肩头,金发原本柔软而明耀,却不知为何在天光下黯淡了些许,面上怔怔出神。
他听得唐三藏一问,惊醒摇摇头,“不累。”
唐三藏扯着缰绳,“那可是渴了?”
孙悟空挥挥手,“不渴。”
行在他们后头的朱悟能看着他俩,鼻间一嗤,声音微酸,“师父,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大师兄不累不渴,我们可累得脚都软了咳得嘴儿都要冒烟了啊!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和老沙呢?”
沙悟净瞥了他一眼,立马撇清干系去,“我可没累,也没渴。”
朱悟能呵声横眉,从背后偷偷揪了下他的肉,疼得沙悟净立马皱起了脸。
见师父转头过来时,他又立马松了手,别在背后。那唐三藏看得分明,半笑地瞧着朱悟能,“悟能,为师怎么记得……我们四人中当属你睡得最多,也吃的喝的最多?”
朱悟能心里如弦一紧,轻咳了咳转过头去瞧着远方遮天蔽日的高山瞧,转过话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咳,那什么,快看!那儿有山岩,还有松涧,哎呀真是天助我等啊,今儿的落脚处寻着了,我们刚好可去歇歇脚,捧些水喝!”
孙悟空双眼微眯地盯着那高山看了会儿,隐隐只觉红气缭绕,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心中颇不安宁,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只是料想自己这齐天大圣镇在此处,哪些宵小妖孽哪敢前来放肆,他甩甩头,持棒朝山头一指,“今晚便先去那儿歇歇脚吧,明日再继续赶路。”
待众人沿着山间小道一路拨开草丛荆棘到达山岩时,只见里头有一处黑漆漆的山洞,洞外深泉流水弯曲环绕,清清泠泠如环佩鸣。环顾四周高木接天如顶九霄,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夹植其间,好一派雅致清秀自然风光。
朱悟能瞧见有个空荡山洞,两眼一亮,待看见洞外跑过一只兔子时,更是眼闪精光,“这可好,咱们有地可以睡,还有兔子可以吃了!”
唐三藏一听,扬眉厉声制住了他,“悟能,你可是皮又痒了?为师说过多少回了,不得杀生!”
如榔锤头,朱悟能瘪瘪嘴,眼睁睁看着那兔子被他们的说话声吓得一颤溜了出去,颇是惋惜地摇摇头,“真是吃素吃了这么多天,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
沙悟净听着倒是一笑,他抬头看了朱悟能眼,“那二师兄,你嘴里的鸟呢?”
朱悟能一哑,哼哼着拍了拍沙悟净的头,语意拖长,“老沙,我嘴里没鸟,别处还是有的~”
孙悟空正确认好此处的安全,设了道透明结界。扛着棒经过二人身侧时,听着他这两个师弟没个正经地打趣着荤段子,不由摇摇头哑然失笑,最后却神色微淡,不似往常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
他在洞口寻了块高石坐下,翘着二郎腿看山间风光,看天际行云,心神也随着眸光渐渐恍惚,飘飘荡荡的无处可系。
唐三藏这会儿安放好了行囊,走出洞来瞧见孙悟空反常地出着神,心里一动,便放轻脚步走至身侧,声音温朗低沉,如水脉脉,“在想什么?”
“师父?”孙悟空被他那一唤从沉思翻腾间叫醒,眉眼一挑讶然之余,带着些沉浮欲休的意味,眸间映着光却不似明亮。“你怎么来了?”
“怎么,为师无事便不可寻你?”唐三藏扬手,落于他头上,半揉着摸了摸,把孙悟空向来引以为傲的金毛揉得一团蓬松散乱。“我瞧你一整日神思涣散的不知在想什么,做师父的自然该来关心关心徒弟。”
孙悟空想他们这几个徒弟各个都是有重重心事的,怎么不见师父去慰问关心老朱老沙。
他甩甩头,躲过唐三藏那作乱的手,“我也没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刹,“只是心中不知,我们几个……可是最后也都是要成佛的?”
唐三藏听得这话,愣愣之下,手不由顿住,然后慢慢如蜗牛缩壳般,一寸寸地收了回去。
“自该是……”说到最后,他却无以为继,抿着唇神色不明。
当初李玄清深受宫中闹鬼之苦,为了超度那些亡魂,为了宣扬佛法,为了巩固那好一方大唐江山,他踏上漫漫取经之路。而如来佛也与他们曾说过,若最后取经成功,他们师徒四人,外加那匹白龙马,也一一位列仙班佛道。
成佛成仙,谁不想?更何况他这么个一心向佛毕生求法的凡界和尚。
孙悟空看着他,握紧拳,又舒张着手指松开。
“那成佛后,可还有可能堕回众生?”
唐三藏一怔,心底半沉,“成了佛自然是不可能退转的。你莫没听过那句话?已作真金,讵复成矿。”
“真金?”孙悟空听着,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可我怎么觉得,佛也并非全然心无杂念?”
如来派他们取经,为的是佛教东扩,弘扬佛法。当年他和金蝉子相交时,如来也百般阻挠,疾言厉色……
这些不是执念又是什么?
孙悟空想着,呼吸如潮翻滚渐涌渐促,手中如意棒被握得生紧,掌上一道道红印。
唐三藏敛着神色摇摇头,“佛皆证得一颗菩提心,怎么会仍有杂念?是你等眼有迷障,才会见佛如见迷障。”
孙悟空哂笑,“既如此,为何不是佛有迷障,才会见众生如见迷障?”
唐三藏哑然,抬手一把拍上孙悟空的头,“你这弟子,真是乖张!若让佛祖听得去,怕再关个五百年都是小的。”
“你当我会怕那如来老儿?”他半挑眉,嗤嗤着,“当年要不是老孙我在无天界受刑了一百年,出去后法力只恢复了七成,那老头又拿金蝉作要挟……”
说着,他却似反应到什么,猛地刹住,话语截然而止,只剩空荡荡的萧风刮进犹张的口中。
唐三藏自然听得最后那两个字。
金蝉。金蝉。
他看着孙悟空怔怔的神情,想起那夜他脱口而出的金蝉长老,不由一点点皱起了眉。声音冷了几分。
“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
孙悟空失神看着唐三藏那俊秀如玉的面貌,除却神情,和记忆里的那人简直重合无二。
他摇了摇头,闭紧了唇,“没什么可说的。”
每每谈及心上人便缄默不言,唐三藏如何看不清?那什么金蝉长老,在他这大徒儿心里占得极紧。
他笑意微薄,“怎么会没什么可说的?你倒是说说看,那金蝉长老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挂记的。嗯?”
孙悟空快要失笑,出口的声音却带着颤,似磨过百般砂。
“他从来没什么值得我挂记的。”
高高在上的佛界第二大弟子金蝉长老,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如冰如霜,清冷寒凉,如遥遥月色隔绝万里,比起温柔慈悲的观世音更是冷心冷情几分。
那样的人,说十句都不一定回你一句,面色漠然万年不变,就算为他剖心剖肺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孙悟空闭上眼,神色微凉。
可他毕竟和菩提有同样的魂魄,就如同此时此地的唐三藏。
而那人……或许也曾是温柔过一刻的。
在他遍体鳞伤落得半死为他采来俱勿头时,他摸着他的头,低低叹了声。
“你怎么这么傻。”
只这么平淡如水的一句,却偏偏流进了他干涸枯裂的心头去。
抚平道道求而不得的焦苦褶皱。
无论是菩提的半生纵容,还是金蝉的片刻温柔,他都紧抓着念念不忘了许久。
如同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死死紧追着缥缈如蜃影的水源,哪怕这意味着要忍受长途上更为困久的煎熬干渴。
虽听那人如此言说,可唐三藏毕竟不是傻子,他知道孙悟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行了这么一路,亲眼历过那么多贪嗔痴爱恨欲,那人眼中的执念就如同一道横亘的刺,插/进心头间看得越发分明。
他知道有时候孙悟空看着他,实际上却是魂飞天外想着他不曾相识的另一人。
或是他第一个师父,又或是那个金蝉长老。
还真是因果报应。唐三藏想。
当初那一个个夜里,他抱着孙悟空却梦语喃喃唤玄清,如今却反来叫他也悟了这般心情。
就像揣着起起伏伏的潮浪,满满地塞住了胸口,却无处倾泻,沉压得酸疼。
他半笑了笑,眸色幽深,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摇摇头转身走了。
既是要成佛的,还想那些无用风月做什么。
只是步经闲聊的朱沙二人身侧时,他不知想起什么,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悟能,悟净,为师有话问你们。”
唐三藏正着神色,特意回头看了眼蹲在石上没往这边看的大徒弟,转首相问,“你们可知那金蝉子……究竟是何人?”
朱悟能一听,两眉倒扬,和沙悟净两人面面相觑看了一眼。
他摸摸下巴,“师父,这可不是我们不愿说,只是那佛祖叮嘱了我们,取经路上万万不可向你提起啊。”
“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唐三藏看着笑容温和,“我和他又无仇无怨的,难不成还会去害他?”
沙悟净摆着手摇了摇头,“怕害得不是他,而是师父你自己啊。”
唐三藏面上神情差点挂不住,心间咯噔只觉其中颇有古怪。
他一手叩着掌心,踱了几步,“你们不说金蝉子也行,那悟空所说的当初他受佛祖拿金蝉要挟,又是所为何事?”
朱悟能远远望了眼那边的孙悟空,一瞬的眸色幽深宛如幻觉。
五百年前那件事,沙悟净不知,他却是亲眼历过的。
看着那人如何挑着根如意棒,套着副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踏着藕丝步云履一路杀出重围来,双眸怒燃充血,如胸中澎湃。
他那一声震天愤吼,“我欲齐天,六道踏为足下!我欲焚天,神佛又奈我何?!”
喊声呼啸着传至十方三际,天崩地坼,百浪轰鸣,嗡响不绝。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战啊,带着他受尽百年耻辱的怒意怨气,带着他求而不得终至入魔的痴狂。
朱悟能顿了顿,眉间神色微凉,声音低如寒水。
“大师兄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踏碎凌霄宝殿,此事闹得纷纷扬扬六道三界无人不知。可鲜少有人知道,”他摇了摇头,“那一战,他多少有一半是为了金蝉子而打的。”
“你是说……”唇齿仿佛粘滞,说不出话来,“他是为了那金蝉子才闹的天宫……入的魔?”
“是也,非也。”
朱悟能抿着唇,抬首看向唐三藏时面色复杂。
“怨气为根,金蝉为引。他的魔性,早在一开始就已种下了。”
或许是遇见金蝉时。或许是遇见菩提时。又或许早从裂石出生起,他便注定了魔性扎根的命运。
唐三藏回头看了眼本该桀骜不驯却今暗寂沉默的那人。
那个长老何德何能。
为了那人踏凌霄碎南天,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值得吗?
【——他从来没什么值得我挂记的。】
明明他自己也看得清,为什么却还是盲了眼般……
一条道走到黑?
这世间瞎子已经够多了。
就不要再平添夜色了。
天色沉暗之时,师徒四人在洞口生起了火,白龙马则拴在一旁吃着草。
火光燃燃的,映着众人脸庞,都捎上了几分热度。
唐三藏瞧着孙悟空神色专注地往篝火里扔木头,每每都是瞧了几眼瞥下头去,又抬首继续装作不经意地瞧。
当初他因着孙悟空和李玄清过于相似的脸,心底对他既抗拒又忍不住接近,一番复杂之下因着那人暴烈性子,自然看哪哪都不顺眼。
可如今行了这一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如同血色凄艳的黄昏,如每个宛如末路的沉沉日暮,惊心动魄下有种拉扯着人一同堕落的沉沦的美。
孙悟空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隔着火焰两两对望,“你瞧我做什么。”
朱悟能摸着下巴很是玩味地笑了声,“哦~自然是瞧大师兄你好看啊。”
孙悟空黑了脸,一肘子便向朱悟能击去,惹得那人哀嚎痛呼。
“我、我哪说错了……难不成还要说瞧大师兄你难看吗?!”
孙悟空冷冷剜了他一眼,示意闭嘴。
他起身拍了拍手上柴木渣子,“我再去四处看看结界有无疏漏。”
朱悟能想大师兄逃得也真够快,却不料此时唐三藏也施然起身,“那为师也再去拾些柴火回来。”
说罢,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道并肩往远处走去。
而那边正从一旁小解回来的沙悟净,瞧着两人渐隐于暗色里的背影,随意开口问道,“师父和大师兄这是去做什么?”
朱悟能不在意地翻动着柴火,挑挑眉,“这荒郊野外月黑风高的,除了野战,你说还能做什么。”
沙悟净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