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一行人在山头勉强宿了一夜,四周举目所见皆是阴森沉沉的枯木,随处出没的野兽,还有结块成云的乌气。
乌鸦抓着细枝,百无聊赖地嘎嘎叫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划破了黯淡夜色。
篝火堆不远处的空地上,铺了层薄布。唐三藏闭着眼从背后抱住孙悟空,两人身躯贴得极紧。而孙悟空弓着背身形蜷缩,经历了那么多纷繁之事后,倒是难得睡得安详,容颜恬静,呼噜轻响。
唐三藏起初疲累之下尚有睡意,可看着孙悟空在火光之下虽则算不上华奢精致却足够诱人心魂的面容,一时间呼吸屏了下去,静谧注视间睡意如潮水退散得悄无声息。
这儿没有山洞,他们不过择了处平地,稍微收拾了下用以安歇小憩。遥夜长深,暗沉如同一块冷铁,**的散发着凉气,只粘了几颗星子当作怠倦睡眼来抵抗住钻入脑海的困意。唐三藏一眨不眨地盯着孙悟空,看着他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秀气的鼻梁,合了帘缝的双眼,不住扑簌的纤长如蝶羽的睫毛,随着呼吸一翕一动的鼻翼,还有曾被欢愉汗水打湿过的鬓角,曾被津液所舔湿过的双唇。
唐三藏以指代唇在那人脸上勾划摩挲着,不带情/色,只是轻轻抚触。可不知是温度还是其他原因,身上总有股无言的燥热在蔓延,灼烧着宽厚的胸膛。
朱悟能和沙悟净还在不远处守着夜,唐三藏不好有什么越界动作,便俯下头在那人额上低低落下一吻,却用宽袍大袖遮住,不叫人瞧了去。
小心翼翼如同藏在暗夜里无人知晓的隐秘,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辉,将回忆结成独一无二的蚌珠。
孙悟空觉得脸上有些痒,从鼻腔里微糯地轻嗯了声,就抬起手翻身挥了挥,想甩开那若即若离的蚊子。唐三藏瞧着低笑一声,如同流泻于九天的长河,滚溅着落入心头里。可笑着笑着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眉宇又暗了瞬,眸色如同昏昧里飘摇的火烛。
心头跳过金蝉的名字,却被忽视着强压了下去。他抑住狠狠一跳的眼皮,从孙悟空身上起身,整好衣裳,穿过了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堆。走过守夜的二徒弟和三徒弟身旁时,朱悟能瞧见大半夜的唐三藏不睡觉,不由瞪大了双眼,“师父你这是要小解去?
唐三藏摇摇头,“有些闷,随便走走。”
朱悟能心下顿时开始一阵琢磨,沙悟净倒是没什么表示,对着唐三藏渐行渐远的背影喊了声,“入夜了,大家也都困了,师父小心些可别被妖怪抓走了啊!”
唐三藏顿了顿,差点踉跄着一脚踩滑。他稳住身形正了正衣领,没有回声便迎着夜雾渐渐消失于林间幽暗深处。
风声如哭。似泣似诉,哀弦急管。
时而静寂,也终平地又起,吹刮摇抖着松竹冷叶,寒声簌簌。
唐三藏走到竹色空荡处之后,却是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影默然。
他沉着声开口,华影凄皎的淡白月光如水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不可亵渎而又神秘庄重。
“出来。”
唐三藏面色没变,眉头都不曾蹙一下。
无人回答他,只有细细风声和摇娑竹叶。
可他像是早已意料到般,负手静静地等待着来人的出现。
“阁下跟了我们一路,若没什么要事相商,那便就此别过吧。”
唐三藏声音冷淡,神情漠然,作势要转过身走回去。就在这时,一道藏匿得无声无息的黑影瞬间从虚空里跳将了出来,跃至地上。
“法师留步!”
唐三藏背对着那人,听到这如粗砾尖涩的声音时,眉头跳了一下。
“你尾随一路,究竟意欲何为?”
只见那暗影身上缭绕着阴沉黑气,一团团张牙舞爪的如茧如雾包裹了原形,叫人看不清晰。
来人半弯着身子,做了端正一揖,语意迟疑,“不知法师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个菩提梦境?”
唐三藏耳尖一动,面上却不作声。
他自然是记得的。
那一声声温柔糯软而饱含依赖的“师父”,那方寸山里日夜不绝的欢声笑语,都常常如黄梁旧梦造访进他睡意沉沉的夜里。不日前□□终了之时,孙悟空那一句无意的喃喃呓语,更是叫他发现原来那人也未曾忘记梦中一切。
两人竟当真是阔别浮生的前尘师徒。
那会儿他悲喜参半,百感交集。
喜的是两人前缘今续,悲的是自己终不是菩提,恐那人将自己当做前世替身去。
只是他始终不明孙悟空为何从来不提从来不说。藏着掖着,差点让装聋作哑的秘密蚀了肚腹,烂了口舌。好受吗?
几日前他问起孙悟空,那人难得面色不自然,转过头去哼哼着,说什么,“当初是你叫我以后莫言来路,更别说出师门名姓,我这才七百年来一直不曾对外人道语。”
除了和朱悟能彻夜相谈那日,因被说中心底心思而暴跳如雷再难自控,一时泻了秘密出去,他对其他人甚至唐三藏,都不曾提及和解释。
至于菩提为何叫他别向他人提及师父名姓,孙悟空只当自己悟性不佳,功夫不好,那人恐自己污了师门名誉去。
唐三藏却摇了摇头,面容温和,“若我真是他,断不会如此作想。叫你不报师门名姓,应是想让你割舍一切,独立于世,自主地闯荡天地之中。”
孙悟空虽叫菩提生了尘念再也不能成仙得道,却是他毕生唯一如幻光叫人奔赴逐往而蹈死不顾心意已决的火焰暖意。从他捡回孙悟空那时起,便已对或明或暗的未来有了些许了然。又怎么会怕那人污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师门名誉?
菩提是不会后悔的一个人。他的一生就如同长路直道,目光清明踏前而行。不像今生的他,多番枯枝掩映的岔路,迷失于重重抉择中,犹豫不决,失了磊然豪气。
唐三藏终是从纷繁思绪里抽出神来,看着面前那道黑影,心下一定,有了隐隐猜测。
“你可是……当日梦魔?”
那夜之事,除天除地,除他除孙悟空,便只剩这梦魔知晓了。
果不其然,那黑影于幽暗里使劲点了点头,声音听来很是激动,“不错,正是在下!当日我一时入了迷障,竟妄想吃法师长生不老肉去,特来此赔罪,还望法师宽宥则个!”
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僧人都肚有大量,可唐三藏记得那梦境里这梦魔一口一个和尚秃驴,和如今毕恭毕敬的“法师”对比鲜明。要没那场荒唐梦境,他许就无法知晓前尘往事,可却也正是这梦魔,控制着他对悟空行了虐待之举。
唐三藏心下浮起层层思潮,虽说不动声色,终究还是声音半凉。
“不必虚礼,你直说吧,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那梦魔迟疑着,看看唐三藏又将目光转到地上,犹豫半晌后终是咬牙沉了音。
“我这番投奔,乃是有一事求法师!”
“何事?”
“有个不知来历的妖怪,有通天彻地之能,神通广大非凡。小的本也是吞噬噩梦为生,不曾作害人间,却不料那妖魔找上了我,仅凭三言两语便动摇了我心神,说他能予我滚滚不绝浊气,只消我能制服齐天大圣并取得长生不老肉,更是能赐我匹敌神佛的非凡力量。小的一时迷失心智,便答应了他……”梦魔说起那人,磨牙凿齿地摇了摇头,“哪想到事败之后,他对我拳打脚踢,动辄怒骂,最后更是要把我孕育着自小修行所有力量的内丹给夺去!我不敌,这才沦落至了今日地步。那妖魔既是我的死对头,也是法师你的大敌,还望法师能收容我,一道除掉那可恶至极的妖怪,报得大仇去!”
一般妖怪没了内丹,许就奄奄一息消散天地了。可那人或是没料到,梦魔不仅没死,还背叛他投靠了敌人。毕竟梦魔梦魔,从不靠内丹存活,而是以梦为生。只要众生还有梦,他便仍旧如一线烟火执拗存在于世间。
唐三藏心头一沉,转过思绪,“你说的那妖怪……你可知他真身面目?”
梦魔摇了摇头,不住叹气,“他向来黑袍示人,行踪隐蔽。我连他样貌都不曾见着,又何谈识他真面目去?”
如此隐于暗处的敌人,若不除,确是心头大患。
唐三藏叩着掌心,思索间沉默不语。而那时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路他们遇到的或多或少的妖怪,都曾受过那人控制,譬如通天河鱼怪,又譬如……此时在他囊袋里呼呼大睡的红孩儿。
唐三藏神情微动眸色复杂地看着梦魔,沉思良久后终是点了点头,应下此事,“我答应你。”
他解下行囊,“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事,入我锦囊专心修行,此生不得再生恶心做恶孽”。
梦魔大喜,当即点头,咻地一声飞入囊袋之中,化为和尚役使之物。红孩儿如何对白骨精道“哎快看,来了个丑八怪!”暂且不提,唐三藏正佩好锦囊之际,不料林外传来一声大喊,震散了原先昏昏欲睡栖在枝头的倦鸟,四下扑闪乱飞——
“师父,不好了,你快回来啊!大师兄跟着白龙马跳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