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终日被关押于暗无天日的无天界之中,不知外界境况。
在他昏迷的那几日,人间早已闹翻了天。
誓不空筹划百余年,终是将手下各个妖魔领主派往了人界四海八方驻守,狂妄言语今后人界,便也将是他们妖族魔族的地盘!
一时之间,妖魔猖獗,烧杀强掳,逞凶肆虐,无恶不作。人间焦土遍地,暗云重重,哀嚎遍野。便也原来算得民富国强的大唐,也遭受了妖魔进军的危机,人心惶惶。
那一日唐三藏起身,不见孙悟空身影,心下诧异,便又去四处找了一圈。
朱悟能和沙悟净起先也没在意,只道大师兄生性不驯,没准这会儿去哪玩了呢。
可待他们把大半个女儿国都找遍,甚至派白骨精利用荒山白骨四处搜查,红孩儿和梦魔也一道腾云驾雾翻山越岭搜寻后,仍旧无果,这会儿几人是真的心下一沉发觉事态严重性。
明明时值正午,却不知为何天空一片阴霾,黑云如城阙倾压下来,闷闷的,让人喘不过气,像是山雨欲来的兆头。沙悟净在原地微微焦躁地转了几圈,不时抬眼偷偷瞄了瞄朱悟能。
朱悟能哪能没发现,这会儿冥思苦想地早就心下不耐,抬眉便问了句,“你看我做什么?”
沙悟净眸里划过丝试探,“是不是你?”
说这话时,唐三藏正于枯树旁负手而立,明明是春夏之交却一阵凉风吹过,朱悟能怔在原地,从蜷曲的脚趾到微颤的心脉都渐渐沉冻。他不知道,唐三藏有没有听到。
“老沙,咱们这么久的交情,你怀疑我?”
朱悟能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自嘲,还是失望,又或是其他。
沙悟净抿了抿唇,“二师兄,我不想怀疑你……可是只有你的身份,才是最可能的。”
朱悟能听到这话,霎时沉默,眉宇灰暗。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他知道自己是个叛徒。
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叛徒。
“我没有害大师兄。”
朱悟能摇了摇头,那双向来摇泛桃波的眼中覆上了层哀凉,“是,我身份可疑。”
到这份上,也再没隐瞒的必要。他知道凭唐三藏和孙悟空的警觉,早就发现了一二。
“玉帝当年派我来监视师父和大师兄,我承认,这是我不该。”
朱悟能缓缓点头,在一片沉寂的肃杀中声音寒沉,“可你知道。我不可能害他。”
当年,他的确对霓裳有了越界之举,而玉帝也早就有意纳霓裳为后。只是这有意,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情?朱悟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年掌管天河威仪赫赫坐拥十几万天兵天将的天蓬元帅,只因一个无意之举被贬下凡,从此投了猪胎。
而那人告诉他,告诉他身怀关系三界安危的使命。他要监视着,监视那只当年大闹天宫任性妄为的猴子,监视那人的所作所为,谨防他对天界作出有害之举。
于是他步步为营着,笑里藏刀着。可这人世间,你能料得到结局,却料不到故事里渐生的真情。
那人几次三番舍命相救,多少次淌着血将他护在身后。
他们又多少个夜晚一同生火,一同望月,一同度夜。
他们是师兄弟,又何尝不是过命的兄弟。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开始煎熬,开始挣扎,鄙弃着这不堪的身份,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那人还是个弼马温时,便开始关注他。
一点点,像看着一朵花的成长,一朵花的绽放,关注着那人几百年来风雨的变化。
他从来不是什么守护者,却也不会是摘花人和叛变者。
他只是隔着墙遥遥看着一朵花的路人。
任流光里风雨潇潇烟云飘飘,每日路过都不变一望。
【——二师兄?怎么不过去?
——没看见师父正在给大师兄疗伤?我过去凑什么热闹?】
朱悟能看着慢慢转过头来的唐三藏,定定直视着那人,摇了摇头。
“师父,我没有害大师兄。”
唐三藏听到他说他是玉帝派来的时,脸上神情没怎么惊讶。
他只淡淡点了点头,道了句,“我知道。”
他知道朱悟能不是拐走悟空的那人。
唐三藏的目光拂过朱悟能,停留在沙悟净身上,就在沙悟净绷紧身体正待开口说什么时,他又转开了眼神,落在那株枯树上。
“你们有没有发现,除了悟空,还有一人不见了?”
不见的,恰恰是这个队伍里,最缄默无声,时常被众人遗忘的存在。
“谁?”
沙悟净问出口,顺着唐三藏的视线,却倏然瞪大了双眸,似不可置信。
“师父的意思是说……是小白龙?!”
唐三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沉默地抬头看了眼苍暗的天空,那儿厚重阴云如墨砚涂抹了一层又一层,洇染开森然的颜色。隐隐的,仿佛还有巨大羽翼划过天际的清嘹啸响,似拉开了某种异变的序幕。
他想起如来在不久前对他私下的叮嘱,想起梦魔口中那个以浊气挑乱俗世的黑衣人,想起对战佛祖实力深厚的混世妖王,心底一点点沉了下去。像是坍落的一口井。
天地不仁,以万物当刍狗。佛祖预言的无量量劫,怕是要来了。
渡过了这场大劫,便是新生。挺不过,那就是末世。
唐三藏等三人这几日苦寻敖烈的踪影,乱了取经步伐,却也不料三界已然乱成了这副模样。
妖魔在人间肆虐作乱,浊气向清圣天界侵袭,而向来被认为老实憨厚的龙族一族,竟是背叛入了妖魔一伙,终日为妖王奔走期冀能靠浊气化龙。
西海东海南海北海,早就没了龙族踪影。听说誓不空将原本高悬于天用来处罚犯人的无天界竟然生拉硬扯出来,将它造成了妖魔的巢穴,里头浊气滚滚暗无天日,等闲人根本进不得去。
而被玉帝下令从天界除名视为叛徒遇到了格杀勿论的龙族,许也是藏在无天界之中。
如今到处是断壁残垣,浊浪滚滚,灰烬万里,佛祖奉行的劝人向善再无了实用之机。
在乱世,只有以更大的乱,才能止住动乱。
杀伐和造孽,似乎是在劫难逃。
神佛商量如何探得无天界所在时,唐三藏一行人也在。
他想,与小白龙有关联,又对孙悟空有极大兴趣的,恐怕也只有那与悟空长得一模一样的妖王了。
这几日人界生灵涂炭,天界也是防守森严如临大敌,不时召开几次商议大会,个个愁眉不展面容严肃。
“那无天界乃是当初盘古开天辟地后残留的一处混沌世界,向来用以施刑处罚罪大至极的犯人,誓不空好好的,夺走它做什么?”
“你有所不知,这几百年妖魔无处定所,早就想要有一块完全属于他们的地盘了。”
“说起来,将空间生生硬扯出来,乃是创世神和远古诸神才有的能力,那誓不空到底是何方妖物,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长得和孙悟空一模一样,该不会这一切就是那什么齐天大圣搞的鬼吧?”
“我看像,没准就是孙悟空当年被压在五行山下,心有不甘,摇身一变换了身行头变作誓不空,就想称霸三界。”
“哎,那誓不空和孙悟空有关系是不假。可你们莫忘了,孙悟空还从未有撕扯无天界那般同神的能力啊!”
“这……”
诸位仙君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到最后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坐于上位的如来抬起手,制住了他们的言论。
“够了。”
他眉眼淡然,仿佛对今日三界之难毫不动容。
“今日召你们来,是为了想想如何找到进入无天界的办法,而不是让你们猜测妖王的来历。誓不空已将无天界彻底封闭,除了他手下的妖魔,再无人能进入。若攻破不了巢穴,我等反抗自卫也无从说起。”
玉帝抿着唇,微微点头,似是认同如来所说。
而唐三藏身边的沙悟净,几乎是将自己卑微至了地里,余光不住偷偷地瞥座上那人,呼吸发紧不敢说话。
他低着头垂着眼,不敢让人看到如今落魄丑陋的面貌,却又忍不住,想看看他心心念念了好几百年却都不曾得见一面的那人。
而玉帝,神色漠然的,自然像是早已忘了当年侍奉于他身边脚下的忠心耿耿的侍卫,连一眼都不曾施舍,更不用谈两眼相对。
“佛祖,弟子突然想起一事。”
“你说。”
“七百年前,你感应到三界将会有一场末世浩劫,不惜赔上寿限也要开天眼看看这场浩劫究竟因何而生,是何景象,以求逆天改命,为这三界阻了这场浩劫去。那么佛祖,你当日可看见了没有?又改变了没有?”
一个阿罗汉自人群里站起,脱颖而出。
唐三藏看向这人,隐隐觉得面熟,却认不出来。
如来未料这弟子会于这时发出这问,敛着眉目一时没有作答。
“我……确实看见了。”
仿若千万年长久的沉寂后,他缓缓发声,出口作答。
“敢问佛祖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漫天遍地都是红莲业火,都是妖魔乱世,都是生灵涂炭。”
“那佛祖可看见这场浩劫的渊源?”
“……”如来闭上了双眼,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向来无悲无喜的他却于此时,难得地叹了口气,不知叹的究竟是什么。
“这场浩劫,皆因一人而起……我看见那人踏着烈火,一身红甲,目色妖娆,使着根随心所欲如意棒。”
众人皆知他描述的是誓不空,可唐三藏不知为何,心头泛上一阵异样,说不清道不明,像是盘根错节隐藏至深的回忆在反噬。
“那佛祖你可做了什么去改变这场天地大劫?”
这话一出,举座四静。
无人看见,如来的手指微微蜷起,捏成了一个拳头的形状,却没有多少力气。
他不能在万众之前失态。
他是高高在上的独一无二的佛。
他是释迦如来。是众人所信仰的,不会出错的存在。
可只有如来自己知道,那一刹划过他心底类似隐痛和懊悔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那是迟来了一步的看透,也是敌不过天命的哀凉。
如来闭着眼,声音很轻,轻如四散的风。
“我做了。”
他说。
剩下的话语,他抿着唇,始终一字不肯透露。
他做了。
所以他拆散了师徒二人,将菩提召回了天界。
所以他对升入天界的孙悟空暗自里百般刁难。
所以他阻挠着那两人的见面,喝令金蝉子不得与孙悟空有任何牵连。
所以他将孙悟空关入了无天界,施了刀劈斧剁的剜肉割心之刑。
所以他最后,因铲除不了便将那人压在五行山下,磨钝了飞扬的意气。
所以他甚至赋予了真龙天子李玄清与孙悟空一模一样的样貌,当年还派人推玄奘落河引得二人相识。
他步步为营,落子谋划,切齿暗逼,算尽心机。
都是为了避开那场大劫。
为了避开天眼里,那将天地踩在脚下噬血归来杀气腾腾的“孙悟空”。
可又有谁能告诉他,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为什么会冒出个镜像般与孙悟空长得一模一样的誓不空?
又为什么……
他做了这么多,甚至不惜赔上寿限赔上名誉赔上菩提心,却依旧天命注定般——
助不得世人逃离这灭天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