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得了自家姑娘的吩咐,找了个叫高顺的小厮来。这个高顺平时是跟着薛蟠的,天生一张嬉皮笑脸,专门帮惹祸的薛大傻子善后,是个挺精明的人。白鹭让他将竹伞和那堆胭脂水粉送到后巷,交还给东平王府诸人。
白鹭还特地嘱咐:“递给郑长史便好,千万别去招惹世子爷。”那晚看那位世子爷的力气,简直吓死人呢!
送个东西而已,不算大事,关键这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亲自递过来的,而且是最乖巧最温柔的白鹭姑娘哎!被白鹭拿睫毛翘翘的眼儿一瞧,高顺顿时挺高了胸脯,“啪啪”拍着打包票:“白鹭姐姐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哎!”
白鹭单纯的很,根本没接收到“求表扬”的小眼神儿,一心一意只为姑娘派的差事担心:“这里还有胭脂水粉……”不还不好,还了好像也不怎么好啊!
“这简单!”高顺快手快脚地将那一包胭脂塞进了伞里头。竹骨伞又重又结实,只多承这么点儿重量,小意思!
高顺一心办好白鹭姑娘的差事,牢牢记着,蹑手蹑脚过去,只找郑长史便好——没成想,穆梓安正站在倚在半新不旧的灰木门上,玩着匕首,对他挑眉:“你谁?来干什么?”
糟糕,被逮了个现行!高顺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幸亏脑子转得快——他跑什么啊?
他只是来还伞,又不是作奸犯科的。哎,也是这位世子爷太吓人了,那晚上一刀就削了一名朝中大将的首级,看着长得比姑娘家还漂亮,实则是个煞星啊!
挪着微微发抖的腿蹭过去,高顺赶紧赔笑:“世子爷,我是薛家的,来给您送伞的。”
穆梓安接过竹伞,掂了掂,忽然挑眉问道:“你们大姑娘让送来的?”
“是、是呢。”这话一说出来就恨不能咬掉舌头。竟然吓得问啥答啥,出息呢?号称薛家最油狗腿子的高顺在心里抽自己嘴巴子。帮大爷善后时候一个磕巴不打、鬼话连篇编的本事都哪去了?
“算她还有点心。”穆梓安嘀咕了一句,掂掂竹伞,又对自怨自艾的狗腿子挥挥手,“没事了,你去吧。”
“是。”高顺赶紧要退下,可一转身,冷不丁瞧见一队人走过来——自认为见多识广的狗腿子张大嘴巴发愣:好俊、好气质……好、好冷,阿嚏!
来的是个跟穆梓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身后跟着十几个带刀护卫,皆屏气凝神,一片整肃。
少年相貌俊美,比起穆梓安来也丝毫不显得逊色。只是眉梢眼角间总是透着一股子孤傲的冷。少年瞳色较浅,眸色清澈透明,更如冰晶一般,再加上穿着一身只有在袖口处够了几丝绣文的银色长衫,更突出清冷如月的气质。
或者,换个不那么文艺的说法,就油滑小狗腿高顺的切身感受——大夏天的,看起来却还像裹了一层万年不化的雪似的,让人想抱胳膊打哆嗦呢!
高顺被冻得动弹不得,少年走近,看了看他,又转向穆梓安,问道:“他是谁?”
“前头薛家的下人。”穆梓安扶额,看这场景实在是不吐不快,“他是被你吓成这样的。”
少年摇了摇头,止住身后想要上前撵人的护卫;穆梓安亲自拍了拍高顺的肩膀:“回魂了?回去吧。”
高顺又一激灵,赶紧躬腰小跑离开,一眼都不敢多瞄。他已经反应过来了,世子爷亲自迎在门口,就是个等人的样子嘛。能让世子爷亲自迎接的人,那得是何等人啊!
等高顺跑没了踪影,穆梓安才对少年叹气:“你就带这么点人过来?还不让我去城外接你。”
“不必,父皇点了两千禁军给我,不会出事。”
没错,“父皇”。这位正是承景帝的嫡长子,也是内定的储君,卓尧。卓尧与穆梓安同岁,承景帝至今没有立他做太子,不是防备,反是保护。按照祖制,本朝太子要镇守南京,如今吏治还很混乱,承景帝哪舍得把宝贝儿子扔到人生地不熟的留都去,硬是把卓尧拴在身边,一面教授治国之道,一面有意识地帮他在朝中积攒势力。
穆梓安真想对这位未来的太子殿下翻白眼:“禁军呢?”
“我让他们分散去查探情况。”
我就知道,穆梓安真的翻了个白眼。这货向来如此,一办起“正事”来就顾不得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总害得别人替他操心!
禁军被派出去了,东平王世子当仁不让地要扛起保护大皇子安全的重任。穆梓安认命,反正,从小就是这样,习惯了。
穆梓安与卓尧的相识源于一场孽缘。那时候穆梓安才五岁,奉旨进宫读书。下大雪的冬天,小世子裹个像个毛绒球球,被人牵着、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带着他的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只比穆梓安大五岁,穆梓安却得叫他“叔”,正是刚刚承袭北静王之位的水溶。
水溶带着小家伙路过御花园的小冰湖时,忽然听到吵嚷声,循声望去,竟见两三个内侍粗鲁地将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推倒在了冰湖上。
男孩儿长得挺好看,就是有点瘦。只穿着薄薄的内衫,雪白的绢帛飘着,脸也是白的,整个人就像是个霜雪捏成的冰娃娃。被欺负了也不做声,就坐在冰上,用一双淡漠的眼睛看着他们的方向。
那帮欺负人的内侍还要去拉扯他,穆梓安看不下去,“蹬蹬”跑过去,一拳一个揍倒,然后把地上的男孩子拎了起来:“你没事吧?”
男孩子还是不说话,只用眼神扫过一圈内侍。那些人被摔了屁股蹲儿,又被这冷冰冰的眼神一瞧,不由打寒战,不赶紧四下逃走。
穆梓安正想去追,却听一个凉丝丝的声音:“不必追了。”
穆梓安回头,惊吓:“你会说话啊?”还以为是个哑巴呢!
男孩扫他一眼:“我叫卓尧。”
姓“卓”?穆梓安再次傻眼:皇家的人?
水溶已然过来,拱手:“赵王世子。”
当朝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被封赵王。
卓尧点了点头,忽然以右手扶住左肩,皱眉:“我肩骨脱臼了。”
穆梓安:“……”喂喂,你看我干什么?我刚刚只拎了你的衣服,压根没碰到你啊!进宫前娘亲耳提面命让我收敛力气,我真的很小心很小心了啊!
总之,“谋害”亲王世子,只能卖身还债。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穆梓安靠着他这身诡异的力气替卓尧挡了不少绊子,也终于搞明白卓尧为什么会被欺负。实在是,太上皇太偏爱皇后所出的太子了!不仅早早撵了其他儿子去封地,还硬让各个儿子送了嫡长子来京城,名为教导皇孙,实则是留作了人质。
太子心思狭隘,即使常年镇守南京,也没忘记打点宫内让好好“照顾”几个侄儿。当时掌管内宫的又是孝泽皇后,对儿子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东平王穆莳一向深得帝心,虽不会武功,但精通铸造□□的工艺,一直领着京师火器营;再加上祁王妃乃是全京城都不想招惹的母大虫,孝泽皇后虽对穆梓安不满,却无法刻意针对。就这么磕磕绊绊的,一直到第二年夏天,三皇子齐王的小世子被发现淹死在宫内的小湖里,捞上小小的尸体一看,竟还有极多被鞭打的痕迹。
齐王气不过,上京讨说法,却被截杀在京郊五里处,死相极为凄惨。满朝文武终于无法再容忍,太子与皇帝的矛盾也终于爆发。太子被废四年后,赵王登基。
就这样,穆梓安成了元后嫡子的患难之交。引得不少红眼病嘀咕“慧眼识英豪”。每次被这么揶揄,穆梓安都想仰天长啸——明明他才是被算计的那个,还是被两个人一起算计的,天知道那天水溶“叔叔”为什么要带他绕道冰湖后面那条偏僻的小路?
……
往事不堪回首,还是说说现在吧。
“进来说吧——”穆梓安让开身子,却没注意门檐边正支着那把沉重的竹伞,无意中碰倒,瓷的金的玉的各样精致的盒子叮铃掉了出来,有几盒落了盖子,润泽的脂膏零落在绿苔石阶之上,嫣红一片,煞是好看。
胭脂轻浮的香气弥漫散开,卓尧不由勾了勾嘴角:“我记得,这是你的伞?”
穆梓安真的恨不能死一死,单手捂眼睛,破罐子破摔,干脆承认:“是,这些就是我用的,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咳咳、咳咳。”实在忍不住想笑,卓尧只能假咳。
穆梓安郁闷:“我是为了帮谁引开这一路的尾巴?”还嘲笑,有没有良心啊!
“那——这些怎么会在伞里?”
“‘她’塞的呗。”穆梓安更郁闷地嘀咕,执起竹伞撑开,伞面里也染了一片嫣红的泥膏,衬着水墨底色,灼灼艳艳。就如那夜那个提灯的小姑娘,漆黑一片夜里,鲜艳的红灯笼染红了少女飘逸的裙摆。
举着竹伞发呆,没料到“啪嗒”一声,一块红泥落下,正中穆梓安的鼻尖,红红的鼻头滑稽得像个小丑。
卓尧再次忍俊不禁,穆梓安伸指头抹了一片红,不由更蔫巴:“这么整人……她到底有多讨厌我。”好歹我还救了她一命呢。
卓尧问:“你说谁?”
“没说谁。”这么惨的暗恋,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穆梓安郁闷地让开身子,卓尧挑了挑眉,准备进门再问。一抬袖子,一样雪白的东西从大皇子的袖中滑落而出,是一块题了字的白绢。
穆梓安手疾眼快捡起来,瞄一眼,顿时一扫颓然,眼睛弯弯笑眯眯:“不错的诗。”
白绢上提了一首诗:“昨夜骤雨凝红泥,轻客燕子何悲啼!一沐清蒲更洁净,叫人怎地不幽情?”
“啧啧”两声,穆梓安品鉴:“字是你的。”笔锋凌厉,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但这花儿鸟儿的句子,绝对不是个男人写得出来的。”
卓尧拿回绢帕,淡然道:“我抄的。”
穆梓安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谁写的?”
卓尧依旧淡然:“不知道。”
“哎?”以卓尧的个性,不想说就根本不会回他,现在这反应是……他是真不知道?
卓尧将绢帕接回手中,并不避讳,淡淡告知:“在扬州与人写同题之诗,我输了。”
穆梓安吓一跳:“谁能赢你?”
眼前这家伙从小就聪明得吓人,过目不忘出口成诵,写得文章更是让成名多年的大儒都啧啧称奇——把其他人衬得都跟个傻子似的。包括穆梓安在内,一起念书的其他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这家伙拖出去套麻袋打闷棍,实在太遭人恨了!
“我不知道,我在扬州寄住监盐御史林如海家。题是林如海拟给他的学生的,我跟着写了一首,却发现他的书案上已放了另一篇,更为出色。”绢帕是柔和的白色,卓尧向来冷漠的眉眼间也流露出一抹温柔,“我只抄了两句,尚不是最好的。”却是最衬他心境的。
穆梓安不相信:“你真没去打听?”
“没有。”
“为什么?”
“无暇顾及。”
“你这家伙……”穆梓安还想说两句,却见卓尧的目光又围着他手里的竹伞绕了一圈,顿时抽了抽嘴角,而后乖乖闭嘴。
明白,一人退一步,谁都别打听谁的事。穆梓安摇摇头,命人把满地的胭脂水粉收拾干净。然后,回屋,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