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林氏绸缎庄织锦工坊内仍然亮如白昼。
“不对。”一声冷厉的呼喝声传来,小伙计不由得抖了一抖。
这几日他被调遣到小苏师傅负责的工坊内上工,日日辛劳不说,完不成要求的挫败感时时摧惨着他的心智。
小苏师傅令他们十人一组,三组人倒吊在半空中,用手去固定织架上木梭的位置。一组人站立在工架旁,时时比照木梭位置是否偏离图样。
说他是为了改良工艺吧,那织线是同色的,也看不出织成了什么花纹。只是工架非常大,几乎占据了一小半屋子。
说他是折磨大家吧,他一脸精益求精的神情。
此刻听到他说不对,地面上立刻有人拿着一根竹竿,顺着木梭指过去。见果然有一人手打颤,放错了梭子。
只是,明明小苏师傅离得很远啊。难道听织架的声音,就能判定他们放得准不准吗?
小伙计们一阵心悸,连忙重新打起精神来,聚精会神按定木梭。
忽然听得门开,小伙计们又暗自期待,最好是陈管事来了吧。陈管事心善,一定不舍得他们这么受罪。
正想着,一个女声雀跃般笑道:“这样吊着,还怪好看的。”
怪好看的。
小伙计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林氏绸缎在能自由出入且把小苏师傅捧上天的,只有一个人。
小东家!
苏方回转过身来,见林钰正哈着热气,把肩上的披风解下来。
“也不仅仅是为了好看吧。”林钰笑道。
“固定梭子太耗费时间,这样半固定状态,好快速调整花纹,以做改良。”苏方回淡淡答,他的脸上已有青灰之色。脖子间几道抓痕,被衣领小心隐藏,只稍稍露出了个边。
很痒,很难受吧。
说是后日才会毒发,然而这些毒此刻就藏在身子里,正在慢慢酝酿,以便一击毙命。
所以才这么着急,这么赶工。也许是担心死掉了,这织锦工架就再也无人能做。新签下的订单,也便泡汤了。
她的身后跟着丫头芳桐,芳桐手里托着个热水壶,壶旁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这么晚了,东家有事吗?”苏方回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道,似乎专注力仍然在身后嗡嗡的工架上。
“给你送药啊。”林钰说着,芳桐忙递过去热水。
“解药?”苏方回面露意外,接过了热水。
林钰手里捏着一颗棕色的药丸,笑道:“是啊。”
轻描淡写的样子。
苏方回接过那粒药,看着似乎寻常的丸药,神情一时怔怔。
“不知道东家拿什么换来了这个。”他声音清冷,不见神情里有惊喜。
“拿我的婚事啊,”林钰笑道:“我答应嫁给她儿子,她便把药给我了。”
苏方回看了她一眼,低头吞下药,嘴角一时抿得严严的,冷然道:“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啊。”
“我认识的林氏东家,可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不做赔本的买卖吗?林钰觉得有些恍惚。前世她可没有考虑过是否赔本的问题,做什么都随心随意。这一世似乎谈过太多的条件,也算过太多取舍。
林钰一时间怔怔。
是吗?拿能够威胁到魏府合家生死的秘辛去换了这粒解药,到底值不值,还真是不好说。
重生后她曾经把魏府除了魏青崖外的众人都当做林氏一族惨死的仇人。而现在随着谜团一个个解开,魏府虽然勾结山贼是真,然而黑狼军破城跟他们是否有关还真的不好说。
况且,她看向神情专注正凝神倾听织锦工架响声的苏方回,在心里叹道,无论如何,人命还是更重要些。
也不算赔本吧。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收回杯子道:“所以你可要记得,你可欠我不少了哦。他日如果我像你如今这般命悬一线,记得一定要救我哦。”
苏方回眼眉低斜,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道:“那可要看东家给的条件了。”
林钰横了他一眼。
……
……
夜深人静,偶有夜莺鸣叫。
芳桐已在帐外的地榻上睡下了。林钰穿着亵衣,身上搭着件灯芯挑绒的披帛,从床边走过来。
听从林钰的吩咐,灯烛并没有熄灭。她轻手轻脚走到灯下,展开一张纸来。
若陈管事现在在这里,他便能认得出,这正是姜云瑶写给林钰的那封信。信里只是说太后喜欢那件衣服,简单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不过陈管事如果在这里,他也会面露惊讶。
因为此刻林钰正把那张纸在灯烛之上微微烘烤。不多时,纸张原本干净的背面,露出几行小字来。
这才是姜宝林真正带回来的消息。
关于前朝叛军配置的毒药,宫中的确曾有留存。那时太医署说此物虽是毒药,也有研制价值。所以专门辟了几个宫人,单独置了药房,小心研究。
那里面的人现在多已作古,只有一位宫人出宫后生了女儿,女儿又被送进宫,做了司药女官。那女官后来也获罪被逐。
叫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姓付。
姓付。
魏书尧的生母,魏氏夫人,正是姓付。林钰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套套的把戏,躲在魏书尧身后的人,原来竟是他的母亲。
那么前世把魏青崖害得残废,把她害得险些被行刑问斩的,也是魏夫人了。
没想到她们前世只是数面之缘,魏夫人竟然是决定她命运的那个人。如果魏青崖不是有神人救治,恐怕那时候就不是残废,而是一名呜呼了。如果魏青崖死了,她也活不到叶城被破的时候。
想起来,真是让人唏嘘感慨。
林钰又低头看了一遍纸张上的字,明白再没有留存的必要,抬手靠近灯烛,那一封信随即燃烧殆尽。
前世她不知道,现在她略微明白了些。魏氏母子一味要致魏青崖于死地,最大的原因,竟不是他手里掌握的魏氏大半资产,而是他们行事方便吧。
毕竟敢挖售私盐的,从古至今也没有几个。
魏氏已是富贵泼天,还如此铤而走险,必然另有原因。
罢了,林钰一笑,缓缓走回床榻前。
他挣他的钱,他谋他的事,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