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时,胤禛伸手到枕下摸索着,抖颤乏力,好久都摸不着什么东西。于是,皇后站了起来,俯首枕边,低声问道:
“皇上要什么?”
“‘同道堂’的那颗印。”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来了,交到胤禛手里,他捏了一下,又
塞回皇后手里。
“给熹儿!”这一下,熹贵妃的刚低下去的哭声,突然又高了起来,就象多年打入
冷宫,忽闻传旨召幸一样,悲喜激动,万千感慨,一齐化作热泪!又想到几年负屈受气,终于有此获得谅解尊重的一刻,但这一刻却是最后的一刻,从
此幽明异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温那些玉笑珠香的温馨日子,唯有来生。转念到此,才真的是悲从中来,把御榻枕旁哭湿了一大片。
这样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顿着足,着急地说:“你别哭了,行不行?快把印接了过去,给皇上磕头!”
“是!”熹贵妃抹抹眼泪,双手从皇后手里接过了那一枚一寸见方,阴文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汉玉印,趴在地上给胤禛磕了个响头。
“起来,熹儿!”胤禛又说,“我还有话。”
“是!”熹贵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脸地看着胤禛。
“我只有一句话,要尊敬皇后。”
“我记在心里。”熹贵妃又说:“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这是还有话跟皇后说。熹贵妃极其关切这一点,但决无法逗留偷听,
只好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来。等出了东暖阁,遥遥望见在远处廊下的隆科多和允禧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想到御赐的玉印,正好用来示威,于是故意站
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这是个颇为郑重罕见的姿态,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隆科多的注意。
就这样站了不多一会,皇后红着眼圈也退了出来,两宫的太监、宫女纷纷围了上来,簇拥着她们俩回到中宫。
熹贵妃想到一道紧要手续,随即把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喊了上来。
“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清楚了!”熹贵妃很郑重地向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说,“刚才皇上召见皇后和我,亲赐两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赏’印,我
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问一问烟波致爽殿的首领太监马业,他知道不知道这回事儿?要是不知道,你先把这一段儿告诉他,叫他‘记档’!”
胤禛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领太监记下来,交敬事房收存,称为“日记档”,那当然是极重要的文献,所以首领太监记档十分慎重,倘非胤禛朱谕
或口传,便须太监亲眼目击,确有根据,方始下笔。当时胤禛召见赐印,东暖阁中只有两名小太监,熹贵妃怕他们不了解此事的关系重大,不曾告诉马
业,以致漏记,因而特意作一番点检。
接着,熹贵妃辞别皇后,回到自己宫里休息。多少天来的哀愁郁结,这时候算是减轻了许多,全由于这方印的缘故。
这方印是完全属于胤禛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开始。列朝胤禛都象文人雅士那样,喜欢取一个书斋的名字,作为别号。嘉庆是“继德
堂”、道光是“慎德堂”、当今垂危的胤禛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两处,一处在“西六宫”的咸福宫后面,一处在圆明园“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胤禛就是在圆明园的同道堂进了早膳以后,
仓皇离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别,圆明园竟遭了兵燹,胤禛亦不能生还京城!这不过是一年间的事,谁想得到这一年的变化是这么厉害!熹贵妃心
想,一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为太后,而居然会有这样的事!
莫非天意?她是永远朝前看的一个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负。于是精神抖擞
地想在御赐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这样叨念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语:志同道合。这不就是说自己与皇后吗?两位太后,同心协力,抚养幼主,治理国事!
不错!胤禛赐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这也足见得胤禛把她看得与皇后一样尊贵。想到这一点,熹贵妃深感安慰,而且马上想到,要把胤禛的
这番深意,设法让皇后、顾命大臣以及王公亲贵了解。
但眼前却无机会,不但皇后没有心情来听她的话,所有的顾命大臣、王公亲贵,根据御医的报告,说胤禛随时可以咽气,因此也都守在烟波致爽
殿,全副精神,注视着胤禛的变化,谁还来管她得了什么赏赐?
夜谅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领太监马业匆匆自东暖阁奔了出来,惊惶地喊着:“皇太子,皇太子!”
这是让皇太子去送终。
弘历被唤醒穿着袍褂,赶到东暖阁,胤禛已经“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无声息,肃顺点了根安息香,凑到胤禛鼻孔下,去试探可还有呼吸?
那支香依旧笔直的一道烟,丝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响,隆科多便探手到胤禛胸前,一摸已经冰凉,随即双泪直流,一顿足痛哭失声。
殿里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凄凄惨惨的情绪里,蓄势已久,隆科多哭这一声,就象放了一个号炮,顿时齐声响应,号哭震天——而皇太子却是吓得哭了。
国有大丧,好比“天崩地坼”,所以举哀不用顾忌,那哭的样子,讲究是如丧考妣的“躄踊”,或者跳脚、或者瘫在地上不起来,双眼闭着,好久
都透不过气来,然后鼓足了劲,把哭声喷薄而出!越是惊天动地,越显出忠爱至性。这样由烟波致爽殿一路哭过去,里到后妃寝宫,外到宫门朝房,别
院离宫三十六,那一片哭声,惊得池底游鱼乱窜,枝头宿鸟高飞。而唯一的
例外是谦妃,她没有哭,不言不语地坐在窗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渐隐的残月。
残月犹在,各处宫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点起了灯烛,烟波致爽殿和毗连的澹泊敬诚殿,更是灯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声已经停止,顾命八大
臣尤其需要节哀来办大事,他们就在烟波致爽殿后面,找了一间空屋,暂时作发号施令的枢机之地。
内务府的司员,敬事房及各重要处所的首领太监,包括小葛子在内,几乎都赶到了,静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遥遥望去,只见隆科多
一个人在那里指手划脚地发号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允禧,“六额驸!”隆科多说,“请你护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皇上了!扈从圣驾,去见太后。把大行胤禛升天的时刻,奏告太后,
大丧礼仪,等商量定了,后行陈奏。”
哭肿了双眼的允禧,点一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管自己办事去了。
“敬事房的首领太监呢?”隆科多这一问,立刻便有人递相传呼:“隆中堂传陈胜文!”
“陈胜文在!”他高声答应着,掀帘进屋,先请一个安,垂手肃立,望着隆科多。
“马上传各处摘缨子!”凡遇国丧,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红缨子摘掉,陈胜文答
道:“回隆中堂,已经传了。”
“好!”隆科多接着又说,“从今天起,皇后称皇太后,皇太子称皇上。”
“是!“陈胜文踌躇了一下,觉得有句话非问不可,“请肃中堂的示,熹贵妃可是称熹贵太妃?”
“当然!”隆科多答得极其干脆,仿佛他这一问,纯属多余。交代了陈胜文,随即又传内务府的司员,预备初步的丧仪,宫内“应
变”的措施告一段落,顾命八大臣又移地军机直庐去开会。在这里所商议的,
就不是宫廷私事,而是要布告“天下臣民”的国家头等大事了。首先提出来的是“胤禛”即位的时刻和仪典。
当时由鄂尔泰首先发言:“常言道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该怎么
办?咱们得快拿个主意!”兹事体大,一时都不肯轻率献议。隆科多不耐烦了,指着穆荫说:“挨着
个儿来,你先说吧!”穆荫清一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陈述他的见解:“自古以来,太子都是枢
前即位。不过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们最好按着成例来办,免得有人说闲话。”
“要说成例,那得按着康熙爷的例子来办。”李荣保抹了一手指头的鼻烟,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响,一面大摇其头:
“年代这么久了,一时那儿去找当年的成例?”
“我倒记得,”匡源接口说道:“世祖章胤禛宾天,圣祖仁玄烨八龄践阼,那时是先成服,后颁遗诏,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颁诏改元。”
“不错!”鄂尔泰点点头说,“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我们的新皇也该在太和殿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