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渐寒。
秋风呼哨,亭楼外的柳树,随着夜风不住摇晃,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情人的呼唤。
久居深闺的姑娘,倚栏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哀怨的叹一口气。
浪荡江湖的侠客,独坐客栈,孤独的饮了一杯又一杯。
寂寞、相思。
这世间怎会有“寂寞”,怎会有“相思”这种东西。
苏千里运功疗伤之后,看着地上一滩血污,闭目养神。侯天王的销魂掌的确霸道,若不是自己内力深厚,险些被他一掌震碎五脏六腑。这时他睁开眼来,胡管家也该回来复命了?侯天王就算武功再高百倍,谅他也难逃黄河水鬼之手。但他心内仍有一丝不安,侯天王武功盖世,几十年来的威名不知是用了多少条人命换来的,怎会如此粗心大意?想到此处,苏千里内心揪了一下。
“苏左使在担心侯天王追来吗?”
“什么人?”苏千里握紧手中长剑,但他并未回头。
“末将韩勍,见过苏左使!”亭子外的一株柳树后闪出一人,说话之人一袭黑衣,待那人走到近处,苏千里已吓出一身冷汗。这青年男子正是今日朱温身边的护卫长。
“想不到老夫今日命丧你手,很好,很好!”苏千里长舒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此时就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儿,也可将自己一剑刺死。何况杀他的人是朱温的侍卫长,大梁朝的左龙虎统军首领韩勍。
韩勍,自幼成名,一杆铁枪,威震八方。少年时为扬名,只身前往太行山,杀死太行山十大金刚,连帮主混世魔萧乾坤也死在他的枪下,从此威名远播。朱温那时正任汴州节度使,苦恼盐帮余寇报复,便亲赴郑州铁枪门聘请韩勍,任命他为自己的侍卫长。
韩勍冷冷一笑,手中长枪已然从枪套中抽出。一道寒光,如流星坠落,韩勍已化作寒光,径刺向苏千里。
眼见这支枪头便即刺入苏千里的咽喉,韩勍忽地顿足不前,一股劲风,从苏千里面前扫过,头巾已从头上掉落,“你不怕死?”
“怕!”苏千里缓缓睁开双眼,“人固有一死,若能死在你的枪下,少帮主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我了。”
“可惜你设下疑兵之计,却没能杀死侯天王!”韩勍将枪撤回,噗的一声,竖在地上,枪杆是精钢所铸,显然重量不轻。
“你......如何得知?”苏千里一脸疑惑。
“胡庄主曾与你是旧识,三十年前,冲天大将军黄巢本欲剿灭胡家庄,是你在军前苦苦求情,后又暗助胡庄主吞并北岸薛家庄,独霸黄河南北岸,不知晚辈可曾说错?”
“不错!”
“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苏左使苦心结交朋友,却未能慧眼识珠。胡家庄的一群废物,竟连一个小小的侯天王也敌不过。”
“若是侯天王轻易就被杀了,那他就不是侯天王了!”
“一个武林中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阁下难道就不是武林中人?”苏千里问道。
“如今本将身居高位,率精兵十万,征战四方,罕有敌手,任你武功再高,又能奈我何?”韩勍得意道。
“道不同,追求的自然也不相同。”苏千里缓缓地道。
“哈哈哈哈......”笑声自不远之处传出,“好一个‘道不同,追求的自然也不相同。’苏左使果然是江湖中重情重义的前辈。”一个穿着龙袍的中年人缓步走出。身后跟着两人,一脸严肃,给人看了就是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苏千里见他二人跟在那中年人身后,步履沉稳,已知他二人内力深厚,绝非泛泛之辈。但真正令他疑惑的却是,这二人衣着极为古怪,一个浑身血红,一个衣着通体乌黑,显得极其不称。
“末将参见郢王殿下!”韩勍忙躬身行礼。
“韩将军免礼。”中年人走近苏千里跟前,俯身将掉落的头巾捡起,亲自递给苏千里,“小王朱友珪,见过苏左使!”说着朝苏千里作了一揖。
苏千里看着眼前的朱友珪,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朱友珪是朱温的次子,虽是次子,却排行第三,他的次子之位被朱温的义子朱友文所占据。“听说郢王殿下官居莱州刺史,统左右控鹤使,不在封地,怎地却在京城?”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朱友珪夤夜亲临,绝非是来杀他的,若是当真要杀他,又何须甘冒奇险?他早已听闻,朱温素来疼爱义子朱友文,欲传大统之位,而朱友珪身为朱温的亲生儿子,却被远远发配到莱州偏远之地,他心中如何得安?如今天下大乱,各路诸侯雄踞一方,更有甚者改朝立国。朱友珪虽封到偏远小地,却志在天下。
果如苏千里所料,朱友珪虽为莱州刺史,但莱州自盛唐便是盐帮管辖,无论是江湖之中,还是庙堂之上,盐帮早已根深蒂固,现如今遭此乱世,莱州方圆百里群盗四起,大小帮派数百个,均是听调不听宣,朱友珪欲得天下,苦于没有自己的亲兵,若想将莱州牢牢把持,须有一个名声甚高,威望甚重之人不可。而苏千里久居盐帮左使,莱州、冤句一带无不是盐帮势力之内。朱友珪若能得苏千里相助,无疑是如虎添翼。
朱友珪见苏千里一脸安然自若,心内早已暗和声彩,说道:“小王久居莱州,常听当地百姓提及苏前辈,称赞前辈侠义为怀,义薄云天。是以素来敬仰,今日听闻前辈冒犯天威,难逃杀身之祸,特来救前辈脱离苦海。”
“嘿嘿……”苏千里端起亭台上一只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脱离苦海?”双目如刀锋一般,从朱友珪身上掠过,“老朽与令尊苦大仇深,不共戴天,令尊便是老朽的苦海!郢王殿下又如何救老朽脱离苦海呢?”
“哈哈哈哈……”朱友珪大笑数声,忽地脸色一沉,冷然道:“本王杀伐果断,又岂不如刘劭乎?”
苏千里愣愣地瞧着朱友珪,蓦地里一股寒意袭来。刘劭原本是宋文帝刘义隆的太子,因利用巫蛊之术诅咒刘义隆早死之事暴露,而遭宋文帝废黜,愤怒之下,便领兵入宫,将文帝剿杀。
朱友珪引刘劭之事对答苏千里,已然表明心迹,苏千里痛恨的是朱温,若能手屠朱温,便是屈居人下又能怎样?他少年时久居人下,韬光养晦多年,如今年逾五十,当年的锐气早已不复存在,便是再卧薪尝胆,又有何不可?
朱友珪不等沉吟中的苏千里,又道:“若能得前辈一臂之力,小王必以国士之礼厚待!”
“殿下有名震关外的阴阳二老相助,却折煞了老朽!”苏千里冷冷盯着朱友珪身后二人。
“苏左使好眼力!”红衣老者微微一笑,“老夫久居关外,从未涉足中原,想不到仍是逃不过苏左使的眼睛。”说着又作揖施礼。
苏千里还了一揖,咳嗽一声,“不知阴阳二老何时入关的?”
阴阳二老对望一眼,极为默契的点了点头,忽然间化作两道光影,刹那间已至苏千里跟前。
“阴阳二长老,切莫伤了苏前辈!”朱友珪脱口叫道。
话音未落,阴阳二老分别以掌心对准苏千里双手掌心。过了片刻,只见他三人头顶白烟袅袅冒起。
“回殿下,阴阳二老正运功为苏左使疗伤!”韩勍回了一句,朱友珪点了点头。
约过了半个时辰,阴无极大喝一声:“起!”
阴阳二老同时撒手,退出丈许远。
苏千里经他二人以高深内功疗伤,片刻间便已神采奕奕,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二位相助!”忙又朝朱友珪一拜,道:“殿下金口之言,老朽便信你一次。若是殿下当真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休怪老朽......嘿嘿......”突然间一道剑影闪过,已然归鞘。这电击光闪的瞬间,亭台上的茶杯扑通一声,断为两截。
“好剑法!”朱友珪脱口而出。
“庖丁解牛剑,果然名不虚传!”连阴阳二老也赞叹不绝。
“过奖!”苏千里作了一揖,“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朱友珪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似苏千里这等无礼之人,方才见他拔剑出鞘,瞬息间斩断茶杯,心头已经吃了一惊,暗想:“这一剑若斩的是本王,又安有性命?”但他终究是帝王之子,一代枭雄,岂能被眼前的江湖武夫吓破了胆,当即便咳嗽一声,挺了挺本就直的腰板,“侯天王这会儿怕是摆脱了黄河水鬼之困,本王还是先回莱州,莫被他撞见,误了本王大事。”又偷瞄了苏千里一眼,“待苏左使伤势痊愈,再赴莱州参见本王吧!”
“遵命!”苏千里作了一揖。他知道朱友珪欲弑朱温从而篡位,必先杀侯天王,然而侯天王武功之高,实难想象,别说自己并无把握,便是昔年的凌霄,恐怕也难是其对手。
朱友珪临走之时,又与苏千里密谋一番,要他先安抚莱州、冤句等地的盐帮众弟子及各大帮派投靠在他郢王门下,再进一步扩大势力,慢慢逼近京城。
苏千里望着朱友珪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息:“自古无情帝王家!果然半点不假。老子要杀儿子,儿子却想着如何杀老子!”
自古以来争夺权力之人不都是这样吗?君不君,臣不臣,父非父,子非子。为了权力,惨无人道。为了权力,丧尽天良。
但是权力本身并没有错,真正错的,是掌握权力的人,是视天下苍生如蝼蚁的人。
但苏千里早已被仇恨冲破了头脑,只要能杀朱温,能替慧眼识人的黄少帮主报仇,自己便是受尽人世凄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仇恨!仇恨可以使一个清醒的人失去意识。可以使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变成惨绝人寰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