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中灯光闪亮,姬人锐、鲁局长和几个手下在处理善后。经医生检查,楚天乐和鱼乐水都只有一些轻伤,只是在轮椅的翻滚中擦破了几处皮肤。杀手和那位救命恩人,楚天乐的亲生父亲,则完全被炸成碎片,只余下几段稍微完整点的残肢。由此可见,杀手腰间缠的**威力强大,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吓坏的草儿哭乏了,徐嫂把她抱回屋里睡了。天乐妈坐在现场附近,失神地看着那片满是血渍的地方,不停地念叨:
“天乐他爹……乐儿会认你的……他爹……媳妇孙女都会认你的……”
鱼乐水从她零乱的叙述中知道了事情的由来。
当天下午,七十三岁的天乐爸步行上山,来到这里。四十多年前天乐得绝症时,他当了逃兵。他外出打工,一直没脸回家乡。他这一生混得很不如意,也没再结婚。现在老了,也早就知道儿子成了世界名人,又是个绝顶的天才,心里非常疚悔。他一直想来见见老伴和儿子,就是没脸来,而且他也知道妻子和马先生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前得知全宇宙都在收缩,人类已经走到绝路一而且正是儿子做出的发现!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在有生之年看一眼俩亲人。
他来了,天乐妈接待了他,心中却十分犯难。几十年过去了,天乐妈已经不再恨他,毕竟这是自己的结发丈夫,是天乐的亲生父亲。但天乐愿不愿意见他?愿不愿意接纳他回家?以儿子和儿媳的秉性来说应该会的,但她必须事先征得儿子儿媳的同意。那个男人知道她为啥犯难,自卑地说,他不求儿子认他,也不求能被他们接纳,只是想来看看他们。现在他已经见到了妻子和孙女,只求把儿子叫回来,让他躲在外边悄悄看一眼就行,看完他就下山,再不来打扰他们。
于是,天乐妈打了那个电话。儿子快回来时,天乐爸要躲出去,天乐妈想这样也好,让他避一避,等娘儿俩把话说透再让他进来。可能他就是在躲出去那阵儿,发现了那个杀手。天乐妈则自始至终没看到杀手的身影,不知道杀手是什么时候摸上来的。事后,警方根据杀手的DNA查出他的身份,知道他叫何星,今年二十七岁,本地人,已经结婚。他原是楚天乐和鱼乐水的虔诚崇拜者,曾两次步行来这里,偷偷瞻仰心中的偶像,所以对到这里的路径很熟。他正在努力学习,准备报名参加下一艘太空飞船船员的资格考试,但在突然得知全宇宙无处可逃时,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后来他利用专业知识自制了背心**,悄悄摸上山,潜伏在树后,等着袭击楚天乐。
天乐妈哭诉着:“爷儿俩到底没能说上一句话啊,到底也没能见一面啊。”
姬人锐目光阴沉,恨得咬牙切齿——是恨他自己。“都怪我!我已经预料到危险,安排了保护,只要再早一天,就不会出事了,我他妈真该死!”
鲁局长让手下在附近僻静处挖了墓坑,把天乐亲爸的残肢碎躯埋了。杀手的残躯则装到一个塑料袋中,交给他的亲属。但亲属不方便带走,在胆怯地征得主人同意后,也埋在附近了。兴许天乐爹的坟墓里也掺有杀手的残屑吧,这是没法子的事,两者无法分得太清。天乐妈领着儿子儿媳和孙女儿,在这座无碑的墓前作了祭奠。楚天乐和妻子在坟墓前行了礼,说:
“爹,你安息吧。”
草儿也行了礼,说:“爷爷安息吧。爷爷真勇敢。”
天乐妈说:“乐他爹,你看,儿子儿媳都认你啦,孙女也原谅你啦。这下你能闭上眼了。乐他爹,我得事先对你告罪,等我闭眼后,我得陪马先生,没办法照顾你,你自己保重吧。”
墓中人无言。
回家的路上,草儿奇怪地问:“妈,这个勇敢的爷爷干过坏事吗?为啥你们说原谅他?”
鱼乐水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草儿,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姬人锐随即为楚天乐布置了强有力的保卫力量。鲁军定在杞县已经退居二线,他辞去了“副地级调研员”的虚职,带了两个手下就住在贺家。以后,楚天乐无论去哪里,身边都站着两个身手不凡的保镖,而头发花白的老鲁总在外圈扫视着,眼神如鹰隼般犀利。楚天乐不喜欢这个调调儿,甚至可以说非常头疼。他多次向姬人锐求情,但姬一口就堵回来,没有任何通融余地。鱼乐水同样喜欢闲云野鹤的日子,不喜欢处于二十四小时的盯视中,但想起丈夫遭遇的凶险,她也就不再表示异议。
2
就在楚天乐遭遇未遂暗杀的第二天,传来了阿比卡尔的噩耗。美国航空公司上海浦东至纽约的一架波音747客机失事,坠落在太平洋的中心,机上三百多名乘客全部失踪。乘客名单中有艾哈迈德?阿比卡尔的名字。
姬人锐立即赶往纽约,他将以个人身份,也代表“乐之友”组织对逝者吊唁。当客机经过新闻中报道的失事地点时,姬人锐俯望着白色淡云下那闪着波光的海面,心中是浓酽的苦楚。他想,如果他同意了阿比卡尔的提议,阿比卡尔很可能多停留半天以商谈具体事宜,那样也许就不会搭上这趟失事的班机。当然这个自责过于苛刻了,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另一个因果关系则是明确的、肯定的——是他的拒绝毁了阿比卡尔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业,九天之上的阿翁不会瞑目的。
阿比卡尔的灵堂设在SCAC,丧事的规格很高,是比照联合国秘书长的待遇,不少国家的首脑都亲自来了。首脑们的吊唁带着仪式化的庄重,至于来吊唁的普通民众和联合国中下层官员们,姬人锐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更多发自内心的悲痛。姬人锐在灵堂上鞠躬默哀,在心中重复了对这位学长的歉意,然后退出人群。SCAC的道格拉斯将军一直陪着他,将军叹息着说:
“一个伟人离去了。姬先生,也许你是最后见他的人。”
姬人锐知道,在联合国大楼里,沉痛的氛围中也有一些非难的暗流,毕竟阿比卡尔此次去“乐之友”并非公务,而是一次隐秘的私人之旅。将军的后一句话肯定不是无意的。姬人锐冷淡地说:
“对,我和鱼乐水会长是最后见他的人。他专程前去见我,想说动我来接替SCAC秘书长的职务。”他说的是实情,当然他不会说出全部实情。“可惜我没有答应,我和鱼会长当面明确地拒绝了。否则他就不会当天离开,那样的话也许他会躲开这场灾难。天意弄人啊。”他悲凉地叹道,随后补充一句,“他告诉过我,他没有就此事先同你们沟通。因为他估计我不会同意。他说,如果能够说动我,再向你们举荐。”
道格拉斯淡淡地说:“坦率地说,他一向是比较独断的,对此我们已经习惯了。姬先生,你如果能就任SCAC秘书长,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安理会已经透露,不想再设这个职位……”
“我已经说过,‘乐之友’明确拒绝了这个提议,所以不必说它了,你们设不设这个职位都与我无关。只是——道格拉斯先生,你能原谅我的直率吗?”
“姬先生请直言。”
“阿比卡尔之所以去找我,是因为他有一个担心,担心他退休后,SCAC会失去现在的强悍,失去雷厉风行的执行力,变成一个轮流坐庄的清谈俱乐部。也许有人会说他这个想法过于自恋,而且我也知道他的为人强势独断,惹得不少人讨厌。只是——在他离去一段时间后,也许你们会怀念他的。”
道格拉斯看看他,干脆地说:“我们现在就很怀念他。尽管他有一些毛病,和SCAC执委会也常常有一些过节,但我们也都承认,他是SCAC真正的发动机,是一台一万马力的卡特彼勒推土机。他的不幸去世是SCAC最沉重的损失,因为没有人具有他的内在力量,他的威望、坚韧和强悍。但我们都会尽力的,这是他的事业、你们的事业,同样也是我们的事业。姬先生,请你放心,并请把这番话转告‘乐之友’的所有人。”
他的话让姬人锐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好的,谢谢你的话。期待我们双方保持良好的合作。”
上帝之鞭又开始在“乐之友”总部呼啸。姬人锐面色如铁地说:尽管前边已经是彻底的断头路,也必须往前走!要榨尽最后一滴潜能寻找逃生之路,这样在途中才有可能发现惊喜。即使最后仍是失败,至少在努力的过程中,民众不会因为绝望而发疯!
短暂停止的队伍又开始起步。乐之友科学院,还有全世界的专业科学家和业余科学家都动起来了。大家首先向“楚一泡利发现”发起进攻,但没人能推翻这个理论,它太坚硬了,没有一丝缝隙,对它的轮番进攻反倒越来越证明它的正确。于是人们改换了努力方向,那就是:在认可“楚一泡利发现”的基础上,努力寻找道路迂回前进,在彻底的断头路中苦苦寻找生机。
这天,一直在人蛋岛隐居的霍克?泡利突然给姬人锐打来电话,要求姬继昌和康不名去做他的助手。姬、楚、鱼等人非常欣喜:看来那位隐士有想法了,这人只要动起来就大有希望。姬人锐立即唤来了儿子。姬继昌嬉笑着说:
“那个白无常要我当助手?陪他光屁股晒太阳?”
姬人锐瞪他一眼,昌昌立即噤口。他在父亲面前一向随便惯了,但看见父亲今天脾气不好,也就很明智地躲开枪口。姬人锐说:
“他要你做助手,那是你的福气。此人是科学界的怪杰,连你天乐叔叔都很佩服他。”
旁边的楚天乐笑着说:“对,我一向佩服他。你如果不想做他助手的话,我代你去吧,只要他答应。”
“别别,我去,我去。不过老爹,我想让埃玛一块儿去。”
鱼乐水调侃他:“怎么,到底让她逮住了,还是你逮住了她?”
姬继昌笑着说,这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深刻哲学命题,一句话说不清的。姬人锐略微思考,说:“行,你俩去吧。不过,如果泡利还想‘天体’,你们注意别妨碍他,让他还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天才们常有怪僻,也许在‘天体’状态下他的思维最敏捷。”
“没问题,埃玛那个美国妞,才不会在乎他的光屁股呢。”
昌昌走了,姬人锐打电话通知正探家的康不名,他不清楚泡利要一位年迈的科幻作家去干什么,但想来也是有原因的吧。当然,让八十三岁的康老去当“助手”,也只有泡利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才说得出口。不过这难不倒姬人锐,他在电话中换了一个说法,说泡利想请康老当“资深顾问”,问康老的身体是否受得住。那边答应得很爽快:
“那有什么受不住的,我去能干什么?无非是动动嘴,胡说八道一通,帮他启发一下灵感。谢谢泡利的抬举啦,我明天就返回。”
康不名这次探家是因为孙子的电话。二十岁的康平(就是小时最贴他的牛牛)担心地说,这些天邻居一些老太太撺掇着奶奶到亚美尼亚去。如果是去旅游那是好事,但她们是要去什么亚拉腊山,就是圣经时代停泊诺亚方舟的那座圣山。主已经告知信徒,全宇宙塌陷时,唯有那儿,停泊诺亚方舟的山顶,是通往新宇宙的门户,只有信主的人、有福的人才能得到拯救。康不名奇怪地问:
“你奶奶也信这个?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说,爷爷你已经不是咱家的人啦。”孙子的话中含着埋怨,“你离家太久,奶奶太孤单,人孤单了就要寻求精神安慰。再加上人老了,难免糊涂。尤其是,连科学家都相信宇宙末日了,已经上天的‘诺亚’号也无处可逃了,何况老百姓?咱们家属院那些老人,特别是老太太们,现在每天挂嘴边的就是主的圣谕,我奶奶不信都不行。连我们大学的好多同学也信呢。”
“牛牛你呢?”
牛牛笑着说:“我受你影响太深,绝对的无神论者。可是爷爷,我也快失去信仰了,因为我信仰的科学并不能拯救人类啊。不过爷爷,你甭来思想教育,先设法劝住奶奶才是正事。那座亚拉腊雪山有六千多米高,一伙儿老太太要是真去爬山,肯定把老骨头撂那儿。”
康不名立即回家了。“乐之友”离他家不远,开车就能回去。虽然年迈,但他开车还行,就是速度慢一点儿。到了家,他还没有盘问,老伴就难为情地说:
“老头子你回来干啥?别听牛牛胡说。素芳和凤琴每天来劝我,我却不过她们的面子就答应了,实际压根儿没打算去。”
牛牛在旁边使眼色,那意思是奶奶这会儿的话不可全信。康不名笑着说:“想去也行啊,我陪你去旅游一趟,但只能到山脚。就咱俩的腿脚,六千米的山顶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吃过晚饭,素芳和风琴立马就来了,她们是担心康不名这一回来会让老伴变卦,想来砸砸实,如果能顺便说动康不名本人呢,那就更理想。两人在客厅里很激情地侃侃而谈,康不名不禁感慨:这两人中,素芳曾经是比较清醒的,现在怎么也如此虔诚?而且这俩老太太的理论水平大见长进,说起来引经据典,诸如:诺亚方舟停泊在亚拉腊圣山这件事,《圣经》上有多处记载;在世界最早的图书馆、亚述首都尼尼微发掘出的泥版书中同样有记载;1916年,一名俄国飞行员经过亚拉腊山顶时第一次看见了方舟;1953年,著名探险家纳瓦拉组织考察,在山顶发现了方舟的残片,等等。她们一直没说为什么那儿是通往新宇宙的门户,想来对于圣山来说,具有这样的“拯救功能”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真诚地警告康不名:世界末日马上就到了,死神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伪信者和不信者很快就要受辱和遭殃了……康的老伴夹在中间颇有点儿难为情,既不好赞同也不好反对。最后康不名和颜悦色地说:“你们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动心了,我们考虑一下再说,行不行?”然后起身送客。
两个客人走后,老伴说:“我真的不会跟她们去,你尽管放心。”接着又埋怨道,“你去‘乐之友’二十年,也该回家啦,八十多岁的人在那儿凑什么热闹?”康不名说:“行啊,你说得不错,我在那儿多半时间是当闲人,早该回来了。我明天就打电话请辞,陪你出去旅游,再度一次蜜月。不过亚拉腊山就甭去了,咱们换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睡觉前,姬人锐来电话说,泡利点名要康老去当资深顾问,康不名爽快地答应了,答应后对老伴很歉疚,忙回头解释:
“老伴你别担心。那个泡利无非是想从我这儿找一点儿灵感,我去胡说八道一通,最多三天时间就回来了。”
老伴撇撇嘴,“那就一言为定。三天。三天后你不回来,我可跟凤琴她们走了,这次一走就不回来了。”
“一定一定。不过你把时间放宽点,再加上来回的时间,最多七天吧。”
第二天一早,康不名就开车走了。七天后,他并没有回来。
3
正如阿比卡尔的预料,在“全宇宙整体收缩”的理论得到验证后,联合国确实中断了同“乐之友”的合作,把全部资金和人力用于自己的项目。第一艘商用采氢飞船“宇宙虫”号不久就建成了,速度提高到一点八马赫。它将为世界各国的聚变电厂提供原料。这是一桩利润惊人的生意,因为超光速飞船把木星之旅变成了廉价的城际交通,而且木星上氢资源极为丰富,一亿年也用不完,又没有**收资源税。单从这件事上看,人类文明已经实实在在地迈了一大步,而且是在短短二十多年中完成的,灾变的沸水确实激得青蛙做出了奋力一跳——可惜它跳进了另一口更大的水锅里。
用句康不名的黑色幽默:那些爱写灾难题材的科幻作家要集体失业了,因为现实中已经撞上了顶级灾难——宇宙中再没有比“全宇宙塌陷”更大的沸水锅了。
采氢业将被“官家”垄断,就像中国封建社会中官办的铸钱业和盐业,其全部利润将上交联合国。这个变化具有深远意义,因为联合国第一次有了稳定独立的资金来源,不必再央求各国按时交会费,也就第一次具有了政权实体的性质。之后肯定是宇宙旅游的开发。对旅游业是否仍由官办意见不一,主流意见是交给私营企业来办,但联合国要收取重税。
第一块遮阳篷也在日地引力系统第一拉格朗日点完成了布设。眼下光照的增加还没有达到千分之五的临界点,这次布设只是先行试验的性质。
所以,虽然青蛙仍在第二口更大的水锅里,但眼下水没有烧沸,而且水温正合适,它可以有滋有味地过一段小日子。
“宇宙虫”处女航那天,SCAC本届首席执委、中国的曹大元上将邀姬人锐共同剪彩,剪彩仪式在哈马黑拉发射场举行。中午十一点,两人剪了彩,从屏幕上看着同步轨道上的“宇宙虫”在头部爆出一团白光,然后倏然不见。它将以一点八马赫的速度奔赴木星采氢,一星期后就能返回地球——时间主要耽误在采氢过程上。
剪彩仪式的时间是特意选择的,仪式进行的时候,位于日地系统第一拉格朗日点的遮阳篷正好也转了过来(实际应该说:地球的自转使这片地区转到了遮阳篷的阴影下),把灼热逼人的赤道阳光变得温情脉脉。由于遮阳篷所处的位置,它只对直射阳光起消减作用,随着地球的自转,这样的消减会均匀作用在地球的回归带上。
这种场合少不了记者采访,新华社记者问曹上将:
“在‘宇宙虫’开始处女航之际,请上将阁下谈一谈这次处女航的历史意义。”
曹上将笑着说:“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不过我还是说一遍吧。大家知道,氢是宇宙中最丰富也是最基础的能源,宇宙中所有能量,包括光能、裂变能、化学能等,追根溯源,其实全都来源于氢的聚变能,只有引力能除外。现在,人类有了成熟的氢聚变技术,还有了虫洞飞船,到木星采氢就像到村外小河打水一样方便。而且以人类目前的及可预料的能源消耗水平,采来一船液氢就足够全人类用一年!人类过惯了穷日子,现在突然成了能源的富豪,一下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花钱了。同时氢又是最干净的能源,地球污染也将随之减轻。这是何等灿烂的前景啊,人类文明处于空前的盛世,而且比此前的盛世何止好几个数量级!如果不是……”他抬头看看,对天上做了一个手势,说,“今天的喜庆场合不想说扫兴的话,我就此打住了。但愿以人类已经拥有的无比充沛的财力,科学将很快出现突破,在彻底的绝境中仍能找出一条生路。”
记者笑着说:“谢谢阁下,你的回答透着军人的爽直。‘乐之友’的姬先生有话对民众说吗?大家都知道你是著名的上帝之鞭。”
姬人锐简短地说:“我将尽自己微薄之力继续鞭策‘乐之友’前进。众所周知,这些年来‘乐之友’们已经率先做出了很多突破,包括这个最新的楚一泡利发现,它尽管是噩耗,仍是一次重要的进步。”
曹将军听出他话中有话,看看他,没有多说什么。
仪式结束,两人乘曹将军的专机回国。飞机飞出了遮阳篷的范围,温和的阳光立即变得耀眼灼目,随从们拉下舷窗的遮阳板。将军说:
“人锐老弟,知道你有话要说。尽管敞开了说吧。”
姬人锐尖刻地问:“联合国真的要从此中断跟‘乐之友’的合作和资金支持?”
将军温和地笑着道:“哪能呢。但在当前的形势下——在所有逃亡之路都被截断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暂时缩回触角,先把咱们的蜗牛壳拾掇好,让它尽量支撑得长久一点。因为我想,要想在短时间内找出新的逃亡方式,恐怕不太可能吧。”
姬人锐表示同意,“对,有了聚变技术和虫洞式采氢飞船,人类的蜗牛生活可以过得相当舒适,可以醉生梦死两百年,何必管此后的天塌地陷呢。”曹将军对他的刻薄话一笑置之。“不过,你不会忘记这两项技术是从哪儿来的吧——是在向外逃亡的努力中被逼出来的。”他看看将军,“SCAC向‘乐之友’提供了天文数字的资助,我们对此铭记在心。不过,虫洞飞船技术是我们无偿提供的,我想,单是这一项就足以抵偿你们的投入了。要不,我们把虫洞技术收回,‘乐之友’垄断采氢业,然后把液氢高价卖给各国?”
曹将军大笑,“晚了!你们可没有事先申请专利,后悔也来不及啦。”随即他转为正容,“人锐老弟,我说句披肝沥胆的话吧:尽管阿比卡尔去世,SCAC也不会中断同‘乐之友’长期有效的合作,只是把重点作了一些调整。而且——这也是对‘乐之友’的一次温和抗议。你们上次未与我们通报就擅自公布了新的楚一泡利发现,弄得SCAC措手不及。”姬人锐对此沉默不语。曹将军看看他,“我知道在‘乐之友’内部也有不同意见,你就是强烈反对贸然向民众公布的。现在事已至此,就不说它了,我们得把这一页翻过去,一起向前看。”
“很好,向前看。谢谢你的明智。”
将军接着说:“SCAC和联合国内也是有不同意见的——比如我。我和你的看法一样,尽管形势看来完全无望,但我们仍得朝前走,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只有继续向前挺进,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就像麦哲伦做过的那样,就像我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们不能消极地缩在蜗牛壳内,哪怕这个壳目前十分舒适。”
“非常感谢你的态度。要不,咱俩来个秘密协定?”
“行啊,秘密的、公开的都行。咱俩的协定是——你要强力鞭策‘乐之友’们继续往前走,再为人类做出几项大突破。一旦你们找到了新路,哪怕暂且只是海市蜃楼,我就能说服这边,继续提供强力的资金支持。”
两人笑着紧紧握手,算是为这个秘密协定签字盖章。
仅仅一个月后,霍克?泡利率先完成了一个新的设想,他要求立即召开讨论会,“乐之友”领导层欣喜地同意了。会议仍由姬人锐主持,他看了与会的人员,不免有些伤感。会场中已经少了很多熟面孔,包括故去的马老,离开地球的亚历克斯夫妇、贺梓舟、巴罗、詹姆斯等。但同时也增加了很多新面孔,他们多在三十岁以下,大都曾属于贺梓舟建立的诺亚派,如今以姬继昌为新领袖。他们也许更敏锐、更激情,但总体来说,目前还没有达到老一代“乐之友”科学家的水平,楚天乐早就对此表示过忧心。姬人锐俯下身,同轮椅上的楚天乐低声说了两句,然后说:
“开始吧。”
泡利一向是不大愿意讲话的,今天也是交给助手姬继昌作主讲。他本人则漫不经心地坐在后排,看着窗外,仿佛今天的事与他无关。埃玛在他身边,亲昵地挽着他的臂膊,斜倚在他身上,俨然是一对父女。姬继昌走到屏幕前,先来一个开场白:
“诸位,楚一泡利发现展示了一个完全绝望的宇宙图景。为了打破这个绝境,只能用全新的办法,不管它是多么离经叛道。我以下要谈的方案是泡利老师提出的,但其灵感实际来源于康不名先生的一篇科幻小说《泡泡》,”他向对面的康老点头示意。“这两天我们也同康老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所以请他先说两句吧。”他又补充道,“听说在第一次老界岭会议上,康先生曾说过一句话:在科幻作家一百次的胡说八道中也许有那么一两次是对的,是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认为确实如此。比如,已经成为现实的木星采氢,他在三十年前的一篇科幻小说中就曾预言过。”
八十三岁的康不名满头白发,脸上布满老人斑,但依然精神矍铄。他笑着说:“但很惭愧啊,我从来没有预言过宇宙暴缩,没有预言过超光速的虫洞飞行技术。就连泡利先生这次提出的设想,在我的小说中也基本属于胡说八道的层次,是泡利从一大堆沙砾中发现了这么一粒金沙,并仔细地淘洗出来。所以我没啥可吹嘘的,把话筒还给昌昌吧。”
姬继昌接过话筒,正式开始了他的论述:
“众所周知,我们的宇宙不是平直空间,它被自身蕴含的质量和能量所扭曲。有一个我们熟知的现象——遥远的某颗恒星的光在经过星系团附近时会弯曲,使其变成多个星体的虚像——就是星系团造成局部空间畸变的典型例子。极度的畸变还会使局部空间自我封闭,从我们的宇宙分离出去,这就是黑洞。以上是被普遍认可的理论,但康先生在他的小说中有进一步的阐述。他说黑洞并非同母宇宙完全分离——否则它就不会仍旧待在它原先的位置上,并以其引力和粒子蒸发继续影响着原来的空间。康先生说,这是因为黑洞的封闭是一种‘蛮力封闭’,是以强大引力撕裂了原三维空间,留下了无法痊愈的伤口,而黑洞正是通过这些伤口同原宇宙保持着残缺的联系。那么,有没有办法用‘非蛮力封闭’的办法,从旧宇宙中轻轻松松、完完全全地分离出一个小宇宙呢?就像孩子们吹泡泡,轻轻一口气就吹出一个封闭的球形世界?”他忽然想到什么,向楚天乐做了个手势,“啊,我想起来了,这正是楚叔叔的强项,听说他从小就醉心于吹泡泡。”
大家会意地笑了,楚和妻子也不由得相对一笑——想到了两人的初遇。只有后排的泡利仍旧面无表情。
“以上是康先生小说中的内容,以下就是泡利老师的发展了。康先生的小说中提出用汇聚激光来分离婴儿宇宙,这个方法完全属于孩童级别的幻想——康爷爷,这是泡利老师的原话,你别怪我言语不敬。”
康不名笑着说:“我知道泡利那张臭嘴巴,你往下说吧。”
“说它是孩童级别的幻想,是因为那点儿能量远远不足以造成空间的极度畸变,以至于自我封闭。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是,经过近十年的科技爆炸,其实我们已经有了非常好的吹出宇宙泡泡的办法,只是我们都没意识到而已!”
他用炯炯的目光扫视大家,与会者个个思维敏捷,不少人在一愣之后恍然有悟,轻轻点头。楚天乐也在欣喜地点头,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对,看来大家已经想到了——真空之穴的激发,即虫洞飞行所依据的那项基本技术。这个被激发出来的真空之穴,学术上的名字叫‘二阶真空’。”下边有低语声,姬继昌向说话者转过身子,“对,你说得对,既然命名为二阶真空,也就可能有更高阶真空。但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先不说它。我们现在对虫洞技术的利用,是在密真空中连续地挖,挖出一条连续的虫洞,使本域空间和空间中的飞船沿着这个二阶真空的长洞无动力地滑行。那么,如果我们不是让虫洞沿一维方向发展,而是把多个同时激发的虫洞连缀成一个封闭球面呢?无疑,这个‘空’的球面会封闭出一个小的球形空间,就像一条虫子把桃核周围的果肉全都掏空了,使桃核与桃子分离。”
这时,年轻的科学家小松正治高兴地插话道:“那就会轻松地分离出一个小宇宙,让它因自身的张力而自我封闭!”想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不会在旧宇宙中留下伤口!”想想他又说,“就像楚先生吹的泡泡!”
众人大笑,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姬继昌向主持人点点头,高兴地说:“对,这就是泡利老师的设想,它可以称为婴儿宇宙。刚才我用被蛀空的果核来比喻它,但大家要注意一个重要的区别:桃核分离后仍被圈闭在果肉内,但婴儿宇宙自我封闭后就会从原宇宙中消失,进入新宇宙中,或者,也可能它本身就扩展为新宇宙。”
与会者开始同周围的人小声讨论,或者沉浸在深度思考中。过了一会儿,姬人锐让大家安静,笑着说:“看来各位已经明白了,但我是个科盲,所以嘛还得再问两点。昌昌,你说这个婴儿宇宙将同爸爸宇宙完全分离,是不是说它对我们来说完全不可知?”
“是的。‘信息不可通’正是宇宙分立的基本定义。”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有一个婴儿宇宙被成功分离出去了呢?”
“可以用间接的办法。比如,在我们打算分离的那块空间预先放上一块强辐射的镭块,然后在安全距离之外保持对它的遥测。如果激发后辐射突然消失,那它当然是随所在空间一块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