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傍晚时分,海风很大。
昏黄的落日一点点坠入海平面。
风里有咸湿的味道。
楚音在车上接到父亲的电话,心情不错。
结果一通电话闹得很不愉快。
楚放辉旧事重提,又说要把楚意然弄进公司。
难怪刚才一派慈祥地问她周末回家要吃什么,原来是抛砖引玉。
楚音收起笑容:“她又来磨你了?”
楚放辉噎了噎:“好歹是你妹妹,这么闲在家也不是个事儿,她既然想进公司帮帮你——”
“确定是帮我,不是坑我?”
楚放辉显然很头疼,“话也不是这么说。”
“那就别说。”
“……”
这个话题提过很多次了,每次父女俩都不欢而散。可沙发旁的二女儿一脸殷切,楚放辉只能硬着头皮再劝劝。
楚音打断他,换了只手拿电话,“她在你旁边吧?”
“没,没在。”
“让她接电话。”
“咳,都说了她不在。”
楚音抬头对副驾驶的助理说:“彭彭,打个电话给楚意然。”
“好的。”
彭彭立马低头拨通电话,开启免提,不多时,楚音从自己的手机里听见对面传来的铃声。
楚放辉:“……”
楚音示意彭彭:“可以挂了。”
彭彭再次答了声“好的”,挂断了电话,对面的手机铃声也终止了。
楚音重复了一遍:“她不在?”
楚放辉重重地咳嗽起来:“那什么,这孩子就是粗心,人都出门了,手机还放在家里忘了带。”
通话持续了好一会儿,气氛僵持不下。
最后楚音不耐烦了,“爸,你不用再说了。说一百次结果还是一样。”
“音音——”
“我可以容忍她当个饭桶花家里的钱,也可以对她打着楚小姐的名号四处招摇,妄图钓个金龟婿保持沉默。但是进公司,她想都不要想。”
“她也是想上进一点。”
“那你转告她,去别处上进。”
“她好歹是你妹妹——”
“并没有血缘关系。”
楚放辉一顿,下意识抬头。
身旁的楚意然显然听到了电话那边的声音,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
重组家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易。
发妻走得早,当初再婚也是为了给楚音一个完整的家,楚放辉很努力地弥补女儿缺失的母爱,当然,也尽力给继女楚意然缺失的父爱。
因此,看见身旁的小姑娘一脸受伤,他下意识喝止楚音。
可手机里,楚音的声音再清晰不过:
“爸爸分给她了,家也让给她了,我拥有的全部都被她拿走一半。难道公司也要分给她?”
他一下没了声。
楚音一字一顿说:“爸,星辉设计是妈妈留给我的。”
良久,她才听见楚放辉的回答:“爸爸知道了。”
和从前一样,在进公司这件事上,楚意然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楚音赢了,但心里并没有半点喜悦。
“停车。”她突然出声。
司机停在路边,助理彭彭也回头看着她。
楚音:“朱叔,你先回家吧,我想自己开车转转。”
再看彭彭,却被彭彭抢先一步:“我陪你转。”
“下班时间,没有加班工资,不用陪我。”
彭彭很坚持:“上一天班了,我也想转转。”
“……”
楚音也不去拆穿,彭彭眼里明晃晃摆着:我并不信任你的车技。
陪就陪吧,反正她也不是很信任自己的车技……
最后朱叔自己打车走了,楚音坐上驾驶座,久违地摸到了方向盘。
“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她提醒彭彭。
彭彭显然挣扎了几秒钟,最后放弃抵抗,“开车吧!”
楚音的心情难得地好了一点点,嘴角一弯,“你老板好歹拿驾照五年了。用得着一脸视死如归吗?”
彭彭有气无力地提醒她:“拿了五年,开车的次数加起来还没超过两只手……”
“别担心,我在这方面有天赋。”
然而——
半小时后,银白色帕拉梅拉历经艰辛,在沿途无数愤怒的汽笛声里抵达海边。
夏日炎炎,哪怕车里开着冷气,彭彭也吓出一身汗来。
她终于明白老板拥有的天赋是什么了。完全就是马路杀手的天赋!
*
车停在海边的公路尽头。
楚音问:“下去走走?”
彭彭犹豫了。
夏天的海风是潮湿闷热的。光是看着窗外,也能感觉到迎面扑来的热浪。
楚音看穿她的抗拒,“不是想出来转转吗?”
“也不是不想转……”
“直说吧,明明就是担心我车技不好,出什么意外。”
这还真不是。
彭彭举双手坦白:“其实我主要是担心你车技不好,给沿途的无辜路人造成身心伤害。”
“……”
愤怒的关门声表达了老板的不满。
空调吹得人很放松,彭彭坐在车里玩了会儿手机,侧头看了眼在海边散步的老板,靠在座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剩下楚音独自看海。
天已昏黄,夕阳正一点点沉入海平面。
哪怕知道地球是圆的,在海的尽头会有另一片陆地,她也觉得此刻置身于世界的尽头。
上中学时读到过一首诗,叫做《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这会儿想起来,楚音踹了脚沙子。
长大以后才明白,当年背的课文十有**是心灵鸡汤,现实它一般不长这样。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结婚、离婚,重组家庭再常见不过。
比起那些饱受欺凌的“灰姑娘”来说,她其实算很幸运的一个。
除了母爱,她从小到大都没缺过什么。甚至因为母亲走得早,楚放辉把所有的爱都倾注于她。
就算她开口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努力造□□去摘。
后来楚放辉为她找了个新妈妈,与周棠再婚。这位继母倒也没有像灰姑娘的后妈那样可恶,甚至把她照顾得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周棠带了个女儿来,和楚音差不多年纪。
若不是偶然生病,看到周棠照顾女儿的场景,楚音其实很喜欢这个温柔的新妈妈。
楚音生病时,周棠尽心照顾她,带她看医生、监督她吃药,也会嘱咐阿姨做可口的清粥小菜给她。
可直到楚意然生病,楚音无意中看见周棠一口一口喂她喝粥,半夜也亲自来探她的额头,发觉高烧不退时,甚至红着眼圈不断替她冷敷降温。
她才明白大概人天生就会有所偏袒。
只是对她很温柔的阿姨,但并不是妈妈。
界限一旦清晰后,人就会清醒很多。
楚音明白父亲是为了她才会再婚,虽然新家庭意外地抚慰了他的心,而非她的,但她还是大气地接纳了周棠与楚意然。
只可惜成年人惜福,小孩子却稚嫩。
楚意然天生与她不对盘,两人从小摩擦不断,简直水火不容。
这位妹妹可是白莲花里的战斗机,绝世白莲王。
大概是因为从小衣食无忧,楚音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可楚意然不同,在跟随母亲嫁入楚家前,她只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弱者好像天生就更能争取人的同情心,这种潜力在楚意然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于是两厢一对比,楚音被衬托得像个呆头霸王。
不管谁对谁错,吵起架来,甚至动起手来,楚意然永远在人后毫不示弱,像个怪力少女,可一旦大人来了,她就能争分夺秒哭得肝肠寸断。
楚音为此输得一塌糊涂,甚至在楚意然的十八岁生日那天,亲手送上了一座淘宝定制的“奥斯卡小金人”。
回想到从小到大的种种,楚音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太阳已有一半沉入海中。
风更大了,浪潮也渐渐汹涌起来。
大概是这种电影画面般的场景感染了她,情绪也被激发出来。
楚音做出了一个矫情的举动。
她把手笼在嘴边,对着浪潮没头没脑喊了句:“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
郁气散了些。
她再接再厉,用更大的嗓门儿继续喊些乱七八糟的——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杂七杂八喊了半天,声音都哑了。
收尾的是激情澎湃的一句:“有本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啊!”
涨潮后的海平面很不平静。几乎是话音刚落,又一道浪自远处而来,随着风势愈滚愈大,愈来愈盛,离海岸线越来越近。
楚音吓一跳,转身想跑。
不是,老天爷耳朵这么灵吗?报应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可脚下都是细沙,松松软软,跑不快,没两步她就被一个浪头扑倒,跪趴在地上。
“……”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暴风雨果然来得更猛烈了。
楚音看了眼湿透的铅笔裙,无语地爬起身,转身想感慨点什么,却被吓得魂飞魄散。
老天爷送来一道风浪,把她这个试图挑衅命运的愣头青打倒不说,还送来点别的什么。
大浪来了又走,在沙滩留下一道身影。
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楚音失声尖叫。
事后回想,至少得有Vitas唱《歌剧2》那个音高。
她拔腿就跑,跑出十来米开外,又迟疑着回头。
那人还在。
是死是活?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楚音迟疑着打量他。
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
余晖落了一地,在沙滩上染出一片碎金,勾勒出起伏的身影,轮廓都像在发光。
楚音回头叫了几声彭彭,无奈车里的人睡得很熟,没有人回应她。
她大着胆子走回去,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蹲下来,小心翼翼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一秒,两秒……她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
还有气?!
楚音一愣,迅速蹲下来,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俯身听他的心跳,最后半跪在地上。
“彭小满!快来救命——”
她大喊着,扶起溺水者的头,抬起下颌,替他开放气道。
作为一名富二代,楚音从小就被楚放辉送去学习各种求生技能,比如游泳,比如跳伞。
楚放辉没什么文化,但看的电影不少。
香港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人一旦发财,就容易招来他人觊觎,而坏蛋往往对小孩下手。
楚音在游泳课上学过关于溺水的急救课程。
她绞尽脑汁回忆着——
清理口鼻中残存的泥沙。
抬高下颌,开放气道。
然后呢?
对了,胸外按压!
用力按压了不知多少下,楚音才模模糊糊想起下一个步骤。
等等——
胸外按压结束之后是什么来着?
……人工呼吸。
……
脑子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救人的想法占了上风。深吸一口气,楚音捧着他的脑袋,毅然决然埋下头去。
十厘米。
五厘米。
近了。
更近了。
就在即将唇对唇的那一刻,男人忽然眼皮一动,睁开了眼。
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发。
失去血色的唇,和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的眼。
他费劲地聚焦,终于,视线与楚音相对。
两秒钟后——
“啊——!!!”
楚音几乎是下意识扔掉了那只脑袋,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