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料到他的反应,整个法庭都忽然安静下来。
“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原告席上的男人脸色一沉,骂骂咧咧就要上前,却被法警一把按回去,厉声喝止:“老实点儿,法庭上禁止喧哗!”
男人浑身酒气,抬手就要反抗,看到法警身上荷枪实弹的配枪,面色却忽然一变,立刻陪着笑不迭应是,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还是头一次见到视作洪水猛兽的父亲被人押着坐回去,沈飞又害怕又激动,眼里闪烁着亮芒,立即回身想叫宫徵羽看,神色却忽然微怔。
那个总是温暖浅笑着的大哥哥,那个稳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不用害怕,把他从死亡的阴影里拖回来的人,原来也是会哭的。
沈飞着急了,想替他擦眼泪,个头却又实在太矮。踮着脚努力去够,宫徵羽却已经顺势半蹲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总算能够得到,沈飞连忙攥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替他把眼泪擦干净,目光又忽然亮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千纸鹤递给他。
是用糖纸叠的,透明的糖纸稍一变换角度,就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漂亮得叫人眼眶发酸。
小巧的纸鹤被放在宫徵羽的掌心,男孩的目光明亮又骄傲,看不出半点过往的阴霾:“是护士姐姐教我叠的……我学了三天!”
唇角止不住挑起温暖的弧度,苏时抬起头望向他,抬手将男孩瘦小的身体揽进怀里:“谢谢,非常漂亮,我很喜欢。”
“我要被带回爸妈身边啦,你别担心,我记得你说的话,他们再打我就跑。我要好好活着,将来挣了钱,给你买最好的钢琴!”
男孩的身体靠进他怀里,压低声音说着劝慰的话,甚至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宫徵羽的背后轻轻拍了两下。
“不会把你还给他们的。”
向来温和的嗓音忽然坚定得不容置疑,宫徵羽握住他的手,牵着他站起身,回头迎上梁轩逸沉静笃然的目光。
眼底浸过无限暖意,梁轩逸微微颔首,朝他走过去,揉了一把沈飞的脑袋,陪着他们一起走向了被告席。
似乎没有人记得那个男孩该是原告的证人,甚至该是整个案子起诉的核心。连法警都没有上前,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沈飞领到了被告席上。
法官举起木槌,沉默片刻却又放下,望向原告席上面色阴沉不定的夫妇:“原告还要坚持起诉吗?”
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审判的意义和价值,如果沈飞被胁迫着做了假证,或许还能在举证反驳上耽搁些时间,可现在连唯一的核心证人都被带到了被告席上,原告的代理人和律师都已经尴尬得要命,再要硬着头皮审下去,说不定就会成为圈内所有人的笑柄。
“当然!我们——”
男人显然是收了钱的,当即就要坚持,原告代理人却已经沉声打断:“原告撤诉,申请法庭予以撤销案件。”
听到他居然选择当庭撤诉,男人几乎跳起来,却又被法警严厉地压制回去,嚣张的态度立时再度软了下来。
法官轻叹口气,望向另一方的被告席:“原告选择撤诉,被告可以表明态度。”
“原告确定撤诉?”
辩护律师推了推眼镜,望向颇显狼狈的原告方。原告代理人面色难堪,却依然硬着头皮点点头:“对,我们撤诉——”
“好。”
他的话忽然被被告律师打断,本夹翻开,啪的一声撂在木桌上:“被告申请反诉。”
旁听席上,戴着墨镜的何元纬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被梁轩逸花大价钱请来的律师将目光投向原告方,终于露出了堪称和善的笑容。
*
由于涉案人员为未成年儿童,法院拒绝了披露更多细节,但庭内的变故却还是第一时间被传到了网上。
原告打成了被告,临场撤诉,被告反诉。比之前更热闹得多的剧情吸引了越来越多看客的目光,再没什么人记得宫徵羽和那些罪名有什么关系。
在听到诽谤罪不仅要赔偿精神损失费,还要蹲三年监狱之后,沈飞的父母立刻没了底气,毫不犹豫地把何东供了出来。
被告律师的准备充分得过了头,一路穷追猛打地逼问下去,同样作为证人出席的何东终于彻底崩溃,把所有的事都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了个干净。
涉及沈飞的内容不能传播,涉及何元纬的却没有禁忌。眼看着一桩接一桩的猛料被爆出来,庭审甚至还没结束,外面就已经有了漫天的传言。
更换起诉方还需要重新立案,梁轩逸也不急,把所有起诉的事宜都交给了代理人和律师,就把一大一小一起领回了家。
离决赛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一周了。
原本以为任务都完成了的苏时忽然觉出隐隐威胁,重新振作起精神,一门心思扎进了《微光》的编写里。
名声已经洗净,沈飞也有了妥善的安置。梁老爷子十分喜欢这个懂事的男孩子,要了过去带在身边,亲自教他弹琴练声,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自信明朗起来。
心头压着的巨石都已经掀开,编写《微光》就成了他仅剩下的执念。
这首歌能够叫人借以痛快宣泄,也能抚慰疲惫的心灵,可对于编写者来说,每一次的弹奏和改动,却都无异于将当时的心境再重新经历一次。
梁轩逸还是头一次对他过于投注的精力生出了迟疑。
暴风骤雨般的琴声稍停,钢琴前的青年像是被水洗过,扶着琴沿轻轻喘息,眉眼间几乎已透出显而易见的疲倦。
“徵羽,这首歌已经很好了,我们歇一歇,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对方弹奏这首曲子,都觉得他像是在燃烧生命仅剩的所有力量。
这样的恐惧叫梁轩逸的不安与日俱增,有时分明就看到宫徵羽坐在钢琴前,却总忽然觉得下一刻他就会彻底消失。
苏时抬起头,迎上漆黑的眸底几乎已无从掩饰的忧色,心口蓦地微颤。
梁轩逸其实一直在不安,只是从来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给他造成更多的压力——对方明明不该知道,他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按理就应当顺利离开了的。
他甚至已经想过,无论为了主角还是沈飞,自己都不该是自暴自弃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不如就叫它显得更像是一场意外,只是因为偶尔的疏忽,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直到现在,苏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完全错了。
眼前的人比任何人都想要保护好他,无论他出了任何意外,梁轩逸其实都会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然后终其一生,永远背负着这样的懊悔和愧疚。
或许也不是一定非要走。
任务里没有对离开时间的具体要求,他手里又连锅灰都不剩,其实无论什么时候离开,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多留一阵,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触发隐藏任务,反而能多拿到些经验点。
垂在身旁的手忽然被握住,苏时从沉思中回神,迎上对方的目光,忽然弯了眉眼,轻轻点头:“好。”
就再多留一阵,也没什么不好。
在他点头的一刹,那双眼睛里几乎已经亮起花火,顺势起身过去,尝试着将他抱起来:“你很累了,我抱你去冲个澡,我们一起睡,好吗?”
“那你要小心一点,千万别叫我滑进浴缸里去……”
高强度的工作和频繁的记忆闪回,他这几天睡得都不是很好,现在忽然解开了心底的死局,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倦意就难以自制地涌上来。
梁轩逸微怔,终于勾起唇角,眼底浸开柔光,俯身吻了吻他的虚阖着的眉眼:“放心,都交给我。”
被他吻得微微发痒,苏时忍不住浅笑起来,睁开眼望向他,忽然抬头在他唇角落了个吻。
看来一碰到对方就想睡觉这个毛病,自己到哪个世界都是改不掉的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解开心结,他这一觉似乎睡得尤其安稳。
昏昏沉沉中也感觉有人来了又走,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却又没什么力气。隐约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打上吊针,可也觉不出有什么不舒服,只是一味的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躺得似乎已经有些发僵,苏时本能想要侧过身,一只手却被人稳稳捞在掌心,熟练地拢住他的身体,将他转向另一侧。
睡意最后拥抱了一下身体,就悄然散去。
苏时眨了眨眼睛,依然没能从太过舒适深沉的睡眠里回神。
耳边实在太安静了,过于安静的环境总是叫人生出困倦,自从他开始失聪,少说也要替自己设上三五个闹铃才能起得来床。这一次不管不顾就睡了过去,号称要陪着自己睡的那个家伙,显然也不可能舍得把自己叫醒。
指尖温柔地穿过发尾,替他将助听器戴上,低沉磁性的嗓音就响在耳畔:“醒了?”
初醒的慵懒还不及散去,苏时含混着嗯了一声,握住那只手,仰了头迎上熬得隐隐发红的温柔双眸:“我睡了多久?”
“两天,现在是周日的晚上,明天就要比赛了。”
梁轩逸虽然显得疲倦,却依然整洁利落,含笑俯身,轻吻上他的唇:“睡得怎么样?”
“好久都没睡得这么好过了,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睡饱了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苏时浅笑着应了声,被他揽着坐起来,放松地靠在身后的怀抱里:“幸亏我醒得及时,不然你的决赛,我都只能睡过去了。”
“就知道你准算好了,这是你用心血写成的歌,你不会舍得不去听它的现场的。”
指腹轻柔地拂过额头,将他额间的碎发拨开,感觉到已经恢复了沁凉的温度,梁轩逸心底才总算松了口气。
对方的状态根本不像说起来那样轻描淡写,那天才睡到半夜,宫徵羽就开始发烧,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却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怎么叫都没法叫得醒。
他被吓坏了,深夜叫了急诊,却也没查出什么根由。只是猜测大概是最近实在太过透支身体,加上精神压力实在太大,就叫他将人领回了家。
幸好平安无事。
温柔的吻落在额间,又细细向下滑去,顺着清秀的眉眼,鼻翼,落在唇角上,力道放得极珍惜极轻柔。
乌泽润朗的双眸似有所觉地抬起来,顺手摘下助听器,抬手拉住手臂,清澈的眼底映出他连熬了两宿而稍显狼狈的身影。
“躺下睡,好好睡一觉,明天好好比赛。”
宫徵羽望着他,温声开口,手上稍一使力,梁轩逸已经顺着他的力道躺了下去。
……
第二天的总决赛,两人特意带着沈飞到了现场。
《微光》是一首有着绝对难度的歌曲,以梁轩逸扎实的演唱功底,都要再三找准状态,又特意去试了几次音。
宫徵羽这一次不上台,被节目组特意安排在了前排的观众席,沈飞紧紧跟在他身旁,穿着梁老爷子特意置办的衬衫西裤,一点都看不出之前那个尖锐沉默的内向少年的影子。
音乐声起,全场寂静。
对于两个人来说,《微光》其实都不是一首能够带来多愉快回忆的歌。
这首歌本身无疑是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的,在温柔的吟唱叫人打开心扉之后,就变成了尖刻的自问,变成了不甘的挣扎。情绪层层堆叠,每次横冲直撞留下的伤痕,每次漫无目标时心底的惶恐,每次被质疑,每次被误解,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可有的时候,不如意的事偏偏就接踵而来,避之不及
如果说宫徵羽之前的作品,能带人看到他展现的世界,这一首作品,则能让人看到自己的内心。
每个人都能从歌曲里看到不同的东西,于是惶恐不安,于是热泪盈眶,于是忍不住跟着高音嘶吼。在第三次旋律的重复推进之后,梁轩逸清澈高亢毫无杂质的高音几乎已经冲破顶棚,观众席上,竟然也应和似的发出嘶吼的声浪。
足够痛快了吗?足够狼狈了吗?
人人气喘吁吁,西装革履的优雅模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汗水顺着脸颊躺下来,眼里闪动着泪水,脸上却分明显出畅快的轻松。
然后音调一转,微光透过云霾,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
温柔的抚慰下,最后深藏着的一点委屈和疲倦忽然爆发,泪水汹涌落下。
没有想到会被这样一首歌逼到这种地步,幸而观众席是黑暗的,有人颤栗,有人抽噎,有人张着嘴无声痛哭。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身昂贵西装显尽儒雅沉稳,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梁轩逸急促地喘息着,握紧话筒,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顾不上看观众们的反应,顾不上考虑自己整首歌唱得哪里存在瑕疵,他的目光焦急地在观众席上寻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眼中顷刻光华无限。
宫徵羽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眉眼含笑,静静望着他,眼里映着的是舞台上明亮的光。
*
苏时回到主空间,已经是五十年后的事了。
彼时系统已经从贪吃蛇进化到了俄罗斯方块,一进门就是堆到满屏的“1”和“0”,险些叫他以为自己的系统中了病毒。
他和梁轩逸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从青年步入中年,再到垂垂老者。沈飞一直在两人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也成了颇有名气的创作歌手。
一开始只是心软,想要等吃了对方亲手给自己煮的面再走,后来又不忍心,打算等吃过春节的饺子再走。谁知道过了春节还有元宵,元宵之后又是春饼,一年下来,等他喝完了腊八粥,就又惦记着下个春节的饺子了。
就这么一心软,软了五十个年头。
想起临走时依然紧握着的双手,他眼里却又不觉显出些柔和的笑意。
“宿主,您一个世界比一个世界留得长了……”
系统哀哀切切,机械面板打开,两只小巧的拳击手套被机械臂伸展出来,替他捶着后背:“反正再久也没有经验点,早点回来不好吗?”
“反正也没有经验点,就多待几年不也没什么。”
苏时看得开,颇为满意系统识相的举动,点开面板查看着自己的收获。
锅没背上,任务却完成得很圆满。虽然两个人共同生活了五十年,彼此都没留下半点误会,可他在这个世界留下了相当多的作品,尤其《微光》成了不少人的救赎,S级评等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黑暗神送过来那一百万经验点,他的余额依然十分充足,倒也算是收获颇丰。
“我还以为姓何的能有一个【所有锅都是我的】之类的能力呢,原来没有……”
又有了学习新技能的机会,有了这个世界音乐技能的教训,苏时一改之前随心所欲的态度,将所有的技能都仔细翻了一遍,目光忽然一亮,落在了何东的【百分百事与愿违】技能上。
“宿主,这是消耗技能,在剧情需要的反派配角身上会自动开启,换到主角身上就变成了消耗性的特效,一共有三次机会。就和之前的【抱紧我的锅】一样——”
系统连忙上来解释,迎上苏时的目光,又立刻噤声,半晌才响起委委屈屈的哭腔。
“宿主,我以后再也不擅做主张了,下次你进了新世界我就待机,一定不打扰你……”
苏时这才满意,收回目光起身,把那个【百分百事与愿违】的特效收入囊中,就直接选择了开启新世界。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系统啪的一声黑了屏,连嗡嗡作响的主机也迅速跟着安静下来。
空间转换,失重的状态骤然停止,细微的咔哒声响起,意识和新的身体彻底融合,威严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丹尼斯,你还有最后的机会进行自辩。告诉我们,你认罪吗?”
又来了。
面对着熟悉的送命题,苏时深吸口气调整心态,沉稳地准备打开【抱紧我的锅】再做回答,耳旁却忽然传来了冰冷的机械提示音。
“该特效为限制级特效,必须有宿主所属系统通行证才能启动,请宿主联系绑定系统,获取系统通行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