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爹不断催促下,郁郁寡欢地出了门。在经过招待所前院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小楼上瞅了两眼。淡淡的晨雾中,楼上楼下静悄悄,不知道是殷红一大早上班去了,还是有意在回避着我们。
父子俩一路无话,匆匆出了生活区,过了人民路,在厂区大门口,我看见了上班人流中的小蔡师兄,我让他给许班长请一会假,就说自己陪爹到厂部办点事。小蔡师兄点了点头,冲着爹亲热地喊了声吴师傅,就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地走了。
通往厂部的小道两边,俊秀的水杉树早已枝繁叶茂。我跟着爹进了厂部的三层小楼,在路过行政科门前时,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瞥了一眼。半敞着的房门里,钦大肚子坐在办公桌后面,一改往日的骄矜傲慢,正探着身子,腆着脸与人说话。我感到那人的背影很眼熟,当他说起话来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师傅怎么会一大早就来这里了。
“赶紧走。”爹看我在门前打楞,一把将我拉了过去。
我懵懵懂懂地上了三楼,跟在爹一直来到走廊尽头,在挂着书记牌子的房门前,停下了步子。
“也不知道你崔叔在吗?”爹嘴里嘀咕着,上前敲了下门。
“谁呀?进来吧。”里面立刻有了回应,爹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我看见了一个光亮的秃顶。
“老吴啊,你怎么来啦。”秃头扬起脸来,一双有着白翳的眼里,浮出一丝虚幻的笑意。
“快叫崔叔!”爹从身后一把拉过我,推到了脸前,急迫地催促着。
望着这个正襟危坐的秃头,想着黑夜中龌龊的一幕,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吭哧了半天,就是叫不出口。
秃头有点差异地望着我,爹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偷偷在我的胳膊上使劲地捏了一把。
“崔叔……”我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叫了出来。
爹如释重负,拭了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咧开了嘴角讪笑着:“崔书记,您别见怪,农村的孩子脸皮薄。”
崔书记似笑非笑地瞥了爹一眼,将一绺滑到耳边的头发捋回到秃顶上:“他的脸皮可是不薄。”
“怎么,你们见过。”爹扭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瞪着我。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呆呆地立在那里,崔书记不动声色地“嗯”了声,指着对面的长条椅招呼道:“老吴,坐吧,你退休回家还好吧?”
“好——,挺好的,孩子这次能来厂里接班,多亏了您照应,你的恩情,咱得感激一辈子呢。”爹的屁股还没落座,又情不自禁地欠了起来。
“不能这么说。”崔书记随意挥了下手,嘴角又浮出了淡淡的笑纹,“你是我们纱厂的老同志了,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说,咱们毕竟还有个师徒名分吗?哈哈……”
“崔书记,可不敢这么说,你是领导……”爹的脸因为崔书记的调侃,一下又涨得血红,不安地再次欠起了身子。
“坐……坐……”崔书记的屁股崴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转向了我,“你是叫……”
“吴平。”爹未待我开口,就忙替我回答到,身子又欠了起来。
“口天吴,和平的平”看着爹一副窝囊的样子,我干脆张口自己补充道。
“噢——对了……”崔书记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你是鲁豫的徒弟吧?鲁豫已经调来厂部,来做秘书了。”
“崔书记,你说鲁豫他……当了厂里的秘书?”爹一时不敢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楞地望着面前的秃头。
“现在结束十年动乱,开始拨乱反正了,这是昨天下午厂里开会研究决定的。”崔书记没有去看爹的表情,而是语气平缓地继续说道。
崔书记的话也让我震撼不已,怪不得刚才路过行政科时,看见钦大肚子对师傅一脸讨好的样子。
“你现在师傅提拔了,正好是个机会,我给童主任说一下,把你调整到车间电工班去吧。”崔书记一双染着白翳的眼睑里,透出了一丝吊诡的笑容。
“电工班?”这次是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心猛地忽悠了一下。
“跟你爹一样,也学个电工吧。”崔书记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我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有了种窒息的感觉。莞尔片刻,就听到爹一声长啸,嗓音哽咽着呼喊道:“崔书记呀——,您可是俺们吴家的大恩人啊,吴平要是能学上电工,今后……今后该怎么报答您啊!”
崔书记没有理会爹的表忠,而是眨了下白翳的眼球,冲着我招了下手。我不明就里,忐忑地走了两步,他一张带着酸腐气的臭嘴,凑到了我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给你交代个事,你们前纺的小殷上次出了事,我让厂部安排她到招待所暂时住着,你好好关照她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给我。”
“您放心!放心!这孩子老实听话,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您对他有这么大的恩情,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爹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个劲地替我应承着,其实,他根本就没听见秃头崔书记,到底给我交代了什么。
崔书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爹急于表白打断了,他不悦地瞅了爹一眼,两道颓眉皱在了一起。
爹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紧驹偻身子,懦懦地赔罪道,“崔书记,俺……也没什么好东西送您,这次从家里带了两只刚开叫的小公鸡,我这就给厨房的鲍二师傅送去,让他中午给您炒个‘童子鸡’。”
从崔书记的办公室出来,爹在财务处领完了我俩的工资,决定立刻骑车回家,我知道他急着想把我当电工的“喜讯”告诉娘。
“好好听你崔叔的话。”爹临出厂门时,又回身叮嘱了一遍。
“听什么?”我恼怒地怼了他一句。
“崔叔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呗。”爹并没有计较我的态度,继续一脸喜庆地交代道,“到了电工班好好干,别辜负了崔叔的栽培,我走了。”
中午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被层层叠叠梧桐新叶过滤后,在爹的身上摇曳出圆圆的光晕,他转身紧蹬了几步,一骗腿上了“大金鹿”。望着爹远去的背影,想着崔书记那张贪欲的丑脸,我的心情无比抑郁,脊背上凉飕飕的一阵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