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晚霞正在消散,残雪消融的运河滩上,我挥臂蹬腿舒展开筋骨,脱下身上厚厚的棉衣,挂在一棵垂柳的枯枝上,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师傅教的口诀,就在没踝的枯草中拉开架势演练起来。受伤右腿已经基本恢复,但是动作幅度一大还隐隐作痛,我痛快淋漓地打完全套后,又重新再来了一遍。腾挪跳跃之间,我的面前显出了曹山矿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心里怒火不由地喷溅出来,一拳一脚一个侧踹,都似乎打在这个坏东西的脊梁上。我越战越勇,越打越猛,一个旱地拔葱,跃起身子,呼啸着踢出最后一记旋风脚,双腿才刚刚落地,身后就传来一句响亮的喝彩声。
我双臂回笼做了收势,回过脸去打量来人。萋萋荒草间,一位老人白须飘飘,执杖而立,夕阳下鎏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身影。
我微微有些喘息,看清来人,惊诧地叫了一声:“于二爷,怎么会是您老人家。”
“人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真是好身手。”于二爷拄着拐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握着于二爷鱼鹰般干瘦的手掌,我的眼睛四下环望着:“于二爷,您不会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吧,于老师他们呢?”
“儿孙都回来过年了,嘻嘻哈哈闹了一个春节,我今天是自己出来散散心,人老了有时图个热闹,有时也想着独自静静。”于二爷一对深陷的眼睛里透出孩子般狡黠。
“你老身体硬朗,一定会长命百岁。”我望着于二爷慈祥的目光,由衷地祝福道。
“人生无常,百年不求,一切都顺其自然。”于二爷放开我的手,笑着捋了把下巴的胡须,“你练得这套拳脚可是少见,该叫作‘鲁式小擒拿’吧?你看样子是得了真传,可是为啥只打了八式就收了呢?”
“这是师傅鲁豫在厂里时教我的,您老真是见多识广,怎么知道‘鲁式小擒拿’?”我有点吃惊,因为师傅说过这是鲁家秘传。
“当年抗日的时候,我也跟着鲁大个子练过,可惜老朽愚钝,天生善文难武,最终也没有学成。”于二爷从树叉上摘下棉衣,拍了下浮尘,“看你这一身大汗,赶紧把衣服穿上。”
“你认识鲁大个子,还跟他学过拳脚?”我接过老人家递过来的棉袄,充满好奇地问道。
“抗战那会,俺们俩一起共过事。”老人的脸严肃起来,深邃的目光投向了远方,“当年根据地实行‘三三制’,老百姓民主选县长,我和鲁大个子都是候选人。就在城中心的老钟楼下,我们几个候选人背后一人搁一个大海碗,十里八乡选出的代表都来给投票,一人手里捏一颗黄豆,支持你的人就朝你的碗里投,最后谁的黄豆多谁就当选。”
“哪……最后,谁碗里的黄豆多呢,您还是鲁大个子?”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惊喜地问道。
“你猜猜?”于二爷没有直接回答,目光中又闪出了孩子般俏皮。
“肯定是你当选了,这还用猜吗?”我跟着于二爷边朝大堰上走边打趣到。
“非也,非也,我比鲁大个子少了两颗,他当了抗日民主政府的第一任县长,我只当了个副县长,那个时候真是全民一心,救亡图存,共赴国难啊。”于二爷沉溺在了回忆中,饱经沧桑的目光透出清澈的光亮。
“您老还当过县长?”我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当时在古钟楼下,进城来看选举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大伙都不相信自己说话能算作数。自己选的人能当县长。”于二爷没有接我的茬,依旧沉浸在回忆中。
“那时真是了不起,可惜现在连咱们的古钟楼也没有保住……”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惆怅,跟着感叹起来。
“唉——,人老了就喜欢说过去,可惜了那个古钟楼,一千多年啦,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却毁在了这帮不肖子孙手里。”于二爷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他用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扫了一棍脚下的茅草。
早春凝寒,冷月初升,我搀扶着于二爷下了运河大堰,过南门桥进了城,街边的路灯已经亮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年的气氛又掀起一个小高潮,孩子们成群奔跑玩耍,不时有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于二爷一路与街坊打着招呼,从大伙恭敬的话语中看出来,他们对老人家充满了敬重。
我将于二爷送到了家门口,老人执意要我进去一起吃饭,我推辞说刚才练拳脚出了一身大汗,需要趁着今天纱厂浴室开门,赶紧去洗一把澡。老人看我实在不愿意打扰,就没有再坚持,告别时握着我的手叮嘱道:“有空就到我这里坐坐,俺听小闺女说你这次考试得了第一,是一块读书的料,心里替你高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大胸怀,大作为,千万别偷懒,辜负了自己的前程。”
“谢谢二爷,您老的话我都记在心了啦,我一定努力,不辜负您和于老师的信任和栽培。”我握着老人血管突起满是摺皱的大手,心突突地跳着。
告别了于二爷,我加快脚步朝厂里赶。我下午离开西张庄来厂里时,看到后面锅炉房烟囱冒起了黑烟,向人打听了一下,说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工作组破例安排浴室下午开放。因为厂里生产不景气,浴室已经停了个把月了。
来到纱厂大门前,看见青灰色的门楼下聚集了许多端着脸盆、拿着洗漱用品的男女,正在与几个门卫老娘们七嘴八舌地理论着。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以前不是家属都可以来洗澡吗?”大伙群情激奋,杂乱地嚷嚷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今天没有纱厂工作证一律不能进。”门卫老娘们都是见多识广,能吵能缠的人物,拤着腰堵在门口,毫不示弱。
听到门卫的吆喝,我心头一紧:坏了,自己也没有带工作证。自打从家里回来后,我至今没有好好洗把澡,现在又出了这么一身臭汗,再不洗洗是绝对不行了。以前谁也没把工作证当回事,现在厂子都不行了,这个工作证反而有用了,真是岂有此理。我来不及多想,就从人缝中挤了过去。
“工作证?”一个胖娘们一把拽住了我。
“忘带了,我是前纺保全的,我叫吴平。”我讨好地讪笑着。
“没有工作证不能进。”胖娘们乜了我一眼,不屑地答到。
“你不认识我吗?”我压着心里的不快,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到。
“算了,让他进去吧。”一位瘦子看见我俩要呛起来,偷偷扯拉下胖子的衣袖,“他是在前纺保全班,跟殷红拉扯个生病的孩子,也是不容易。”
我进了厂区大门,直奔后面的浴室而去。浴室里比大门前还热闹,大池里像下肉饺子,淋浴头前挤满光屁股的人,我脱好衣服刚在大池边坐下,就听到有人喊我名字。雾气氤氲中,我一边往身上撩着热水一边探头观望,就见一个黑胖的身子在向我招手。
“小吴,你怎么才来?”张胖子在水中费劲地移了过来,整个人蒸得像一头褪毛的黑猪。
看见池子中间人挨着人,我不太情愿地摆了摆手,张胖子见我不愿过去,呼呼啦啦地来到了我面前,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一头热汗的老黄师傅。
“小吴,你听说了吗?俺们厂的承包方案已经报市里啦。”张胖子哼哼哧哧地把我拉进了池子里。
“小吴,快来泡泡热水。”老黄师傅赶紧挪了个地方,让我蹲在了他身旁,“你能不能去市里问问鲁豫,到底是谁要来承包俺们纱厂?”
冰冷的身子突然浸没到热水里,我一时还不适应,赶紧拿双手在身上快速地抹擦着:“问我师傅?问他有什么用,他又管不了这事,他能知道什么?”
“你还是不是他徒弟?难道不知道鲁豫现在调到市计经委当副主任了。”张胖子以为我在敷衍,气咻咻地说道。
“鲁豫现在就分管咱们企业承包的事。”老黄师傅也急迫地补充道。
在鼎沸的人声中,我一时有些恍惚:师傅当计经委副主任了,还分管我们纱厂承包的事……我直勾勾地望着张胖子:“师傅真能管这事?”
“当然了!”张胖子和老黄师傅屏着呼吸,一脸期待地望着我,“咱们的承包方案要市计经委批准,最后就是鲁豫说了算。”
“看来咱们纱厂有救啦。”我抑制不住兴奋,忽地从水中站起来。
我的吼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声,蒸腾的雾气中,人们探过头来望向这里,以为有什么人吵架了。
我在热水中摊开四肢,感到体内的寒气正慢慢溢出,心里充满了少有的舒畅。我想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红姐,让她知道纱厂有救了,我们也有救了,可是,明天就要上班了,红姐至今还没有回来,我的心不由地又沉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