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章饥饿
云意拧着眉头,也学他,怒目相对,“横竖都是要死的,何不死得痛快些?”
“你——”他气急了,站起身来高过她一个头,虎背熊腰气势惊人。
可惜云意见惯了他这幅模样,加之身处险境,便不似往常畏惧,一应都给他顶回去,“我什么?也跟你那个窝囊废大哥一样,想给我一耳光不成?”
陆晋牙痒痒,脸都憋红,一忍再忍,忍得额上青筋暴现,到头来只得一句,“行,你厉害!”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四下寂静,灯光昏暗,他的呼吸声如此清晰,一收一放近在耳畔。
空旷的殿阁,轻叹似乎也有回音。
云意也再没有力气闹下去,他转身,她颓然无力,跌坐原地。
她是主,他是仆,照理说,即便他为她丢了性命,也是应当,上位者不过演一演惋惜扼腕,空余时写一道挽联已算莫大恩宠。她又凭什么感激,凭什么感动?内心咕嘟咕嘟冒泡的,又是哪一种缠绵依恋?
她真是疯了,居然对一个不学无术满口脏话的下贱武夫频频侧目。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对于身份的固执追求,都去了哪里?
陆晋气过了,平心静气找出路。只当她心里窝火,使小性子胡闹,哄一哄就罢。毫无头绪之时,突然听见她在身后说,“你试试莲花座底,观音慈悲,福泽世人,若有逃生之路,势必在此。”
陆晋闻言向观音像走去,口中说:“别是万箭齐发,射个透底就成。”卯足了力,将观音像像东推到底,东面一座麒麟像便挪了位置,露出一条狭窄逼着的小径。
“走吧。”云意提着裙角就要上前。
他扛起仅剩的水囊,再深深看她一眼,绕过她,走在最前。
巷道漫长,一路无话,算时辰已至深夜,两人走到一间四方四正的屋子,正北方一整面墙挂的都是《抚远将军饮马图》,图上草原辽远,斜阳破碎,将军一人一马,眺望远方。殊不知故国已不再,胜败转头空。
云意疲累不堪,扶着石桌坐下小歇,问陆晋,“北边的战事如何?”
陆晋小小饮一口水,一句带过,“不算好,也不算坏。”
她抚了抚垂落的长发,轻声说:“我觉着你一定能赢。”
她的话藏着深意,需仔细咀嚼,但陆晋显然想到别处去,“怕爷打赢了仗回来拉你洞房,所以跑去投靠陆寅,来个同归于尽?你出嫁和亲前宫里头没人给你瞧过春*宫图?你怎么就那么怕洞房呢?”
三句话不离床上事,还能怎么说?她只好自顾自把腹中话说明白,他听不听得懂,她却是顾不上了。“三哥说你是乱世枭雄,我面上否认,但心底里是知道的。看你做人做事,行军打仗,不必等十年二十年盖棺定论,窥一斑而知全豹,若老天不去偏帮旁人,你——自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他愣在当下,听她字字句句不吝夸赞,不能相信这是坤仪公主说出口的话。
“你这是…………傻了?”
云意瞄他一眼,嗔怪道:“说你坏你怄气,说你好你却半个字也不信。这事你不该来,即便没有图,你也必定能成事。何苦执迷于此?”
陆晋嗤笑道:“放屁,你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爷是执迷于图吗?爷是中了邪发了疯执迷于你!”
她无奈,不知该羞赧,还是力拒,似乎怎么选都是错,违背她今生所受教诲,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不由得哀叹,“你若不来,本有大好人生,无限江山。待他日功成名就,何患无妻?”
“呵——”他怅然,冷嘲道,“别拿你那套糊弄人的说辞敷衍我。”
起身来,面对饮马图上的壮阔山河,留一席背影的寥落,他长长久久叹息,话语间载满了无可奈何的甜蜜,“有什么办法…………爷一想到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就觉着眼前这江山、权力、地位,通通都没了乐趣。”转过身,勾着半边唇,满脸的无赖,“你以为爷想来?爷也是被逼无奈。以身涉嫌,全都是为了这个小弟啊!”说话间,流氓似的把腰胯往前送,一等一的不要脸。
“你这人…………我就不该跟你说话…………”云意扭过脸去背对他,双手捏住耳垂,整个脸像是在沸水里煮过,滚烫滚烫。平静过后,喃喃自语,“你这样的人本不该有私情,更不该被我拖累。”
“爷是哪样的人?”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春花娇艳的脸,将一间陋室衬出九重宫阙的风华流岚。
“英雄,枭雄,征伐天下,名传千古,万世流芳。”
她嗓音清灵似钟磬,于深埋的地宫,湿冷的墓穴,激荡开他胸中澎湃浪涛,仿佛下一刻骑马狂奔,便要杀尽天下不臣之人。
他在她眼中窥见江山万里,八方朝贺,太极殿上龙袍加身,一抬手权倾天下,一提笔掌万人生死。
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在他面前如此坚定地告知他,你可以。那个梦并非天方夜谭,你的野心也并不是白日做梦,你可以,陆晋,你一定能做到。
两个绝无可能的人,因命运翻云覆雨手相遇、纠缠、分离,不可思议,充满离奇。
在热泪盈眶之前,他预先抱紧她,感受着她瘦小却又充满力量的身体,他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如此神奇之人,让你在天堂地狱之间快速轮换,让你欢欣鼓舞,让你忧愁难耐,最可怕的是,这一切你全然甘之如饴。
他快乐、欣然、兴奋,又开始害怕、恐惧、畏缩。
他不能失去她,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绝不能放手。
而她眼中一样闪烁泪光,她看见他辉煌壮丽的未来,也曾目睹这条路的血荆棘坎坷,没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她张了张嘴,未能发出声。
也许我该杀了你…………
“跟我走——”他扶着她的腰说道,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能去哪儿?”
他看着她,令她乌黑晶莹的瞳仁中都是他坚定异常的脸,“杀,杀回京城,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云意莞尔浅笑,伸手拂开他额上乱发,指尖滑过他饱满的额,高挺的鼻,最终停留在微微凸起的唇珠上,稍稍向下压,抵在他双唇中央,“我原先心心念念的,如今已经不想要了。”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也一样疯了,昏了头了。”
陆晋咧嘴笑,“那正好,跟着爷一道胡天海地疯一回。”
她紧咬下唇,含着泪,未能言语。
天高海阔又如何,她与他之间横一道深沟,她不愿放下尊严随他去,他不肯放弃宝藏豁然抽身。
总归是死结,她宁愿就此困死在墓中,再不必入世,面对现实。
接下来的时间绵长蔓延,陆晋在她偶然提起的“指点”下,始终在二层绕圈子,走上一天一夜,最终又回到《饮马图》下,云意疲累至极,靠着墙根倒头就睡。朦胧中陆晋又出去走上一遭,她醒时陪着他将二层机关都试过,想来应当无事,而通向三层的道路,他这样一个粗心大男人,她估摸着也难发觉。
实在是饿极了,又困得难受,再顾不上许多。
昏昏沉沉不知睡过去多久,睁开眼,陆晋正背对她站在窄巷入口处。落下石门的机关就在她手边,将他隔开,他此生或再无法离开西陵地宫。
他死后,西北无人,贺兰家拥立三哥或能逼迫南京称臣,再联合南京对阵西北,掘开宝藏,扩充军队,并非没有胜算。
杀了他,换一个江山永固,划不划得来?
她的手抚上铜环,久久未动,叹一声,最终颓然落下。
江山倾覆,历史重演,又怎是一人之力能力王狂澜?国破是必然,战乱是必然,陆晋是必然,就连她也是必然。
上下千年,历史长河浩瀚无垠,当下重于泰山不能释怀的,翻过这一篇,也成轻飘飘羽毛落地。
她扶着石墙,缓缓站起身来,远远唤他,“二爷…………”
他回头,眉眼英俊,神采斐然。
将近两日未能进食,她显得十分虚弱,扶住他伸出的手,淡笑道:“我陪二爷四处逛逛,女人心细,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陆晋皱眉,“再往下恐怕更难逃生。”
云意道:“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柳暗花明。”
经她提点,二人顺利下到三层。
这一层相对集中,没了先前令人精疲力竭的漫长巷道。但穹顶高阔,由四大天王塑像撑住四角。
云意饿得发晕,无力前行,便在中心平地处躺下。虽说三层留一线生机,但依然叮嘱陆晋不要走远,她害怕他不能回头。
昏睡中被一阵肉香勾醒,睁开眼便望见他,笑得一脸灿烂,开她玩笑,“真真是个狗鼻子,闻着好吃的就睁眼。”
可是深埋地下的宫城,哪来的烧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