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回头,但见一腰悬短剑的瘦弱少年正站在车后。
见亭卒喝问,那少年也不恼,反嬉笑道,“侯三敬郭家兄长纯孝,愿护上一程。”
亭卒没答应,反望向潘氏。
潘氏微一拧眉,这侯三应是附近游侠。本有心拒绝,却恐恼了对方惹来怨恨,只得点头应下。
侯三快步上前,径直抢了缰绳就走,那俩亭卒只得跟在车子两旁。
到了安平里外,已近酉时。
这般阵仗回了里内,只怕会引来邻里。
潘氏便喊住了三人,不等她开口,那侯三倒是机灵的,行礼后也不多言,扯了两个亭卒便离去了。
潘氏呆立了片刻,这才赶着车朝家里走去。
远远的,便见郭真早等在那了。
一见潘氏,郭真便扬声道,“弟妇若再不回,我怕是要去寻哩,咦,阿树哩?”
“路上乏了,车内睡了。”潘氏说完停好车,将郭磊抱起,“劳烦大伯将车内的东西给拿下来哩。”
郭真连忙应了一声,帮着从车上给朝下拿东西,潘氏有些吃力的将郭磊放到床上,见他呼吸平稳,似乎没什么大碍,这才算放下心来。
将那亭长给的钱袋,放在了郭磊的身侧。
虽然郭真不是外人,可这么多钱也不好让他瞧见,所以潘氏抱郭磊的时候,顺势将压在郭磊一侧的钱袋也拿了进来。
出了院子,将两尺布送给了郭真,算是酬谢。
郭真高兴的牵着牛车回了家。
……
“呃……”
郭磊一声闷哼,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有些烧灼得厉害,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潘氏正跪坐在床前,以手撑着额头,似在打盹。
不过马上就被惊醒了,见到郭磊苏醒大喜道,“苍天庇佑,我儿总算醒了……”
潘氏抓住郭磊的手,眼眶通红。
“阿母。”郭磊强撑着酸软的手臂坐起,更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是吼了一晚上青藏高原吗?
“别忙着动,先进些水。”潘氏忙将旁边的陶碗端了过来。
水有些凉,入喉生疼,不过总算是少了些火烧火燎的感觉。
郭磊感觉自己的脑子好似也清醒了些,一些画面也随之冒了出来。
惊声道,“阿母,虎,虎呢?”
“自是被我儿打杀了。”
郭磊两眼瞪的溜圆,嘴巴张着,啥玩意,虎让我给打,杀,了?
开什么玩笑,正常来说,也该是他被虎吃了吧?
“你睡了一夜,想是饿了,阿母煮了脱粟,马上就给你端来。”潘氏说完忙走了出去。
郭磊充耳不闻,慢慢的举起了自己的手,胳膊酸疼的实在厉害。
借着晨曦,隐约还能看见右手背上淡淡的血痂,还有……
瞥见手边的黑色布口袋,郭磊拿过来一瞧,立即傻眼,满满的一口袋,沉甸甸的,少说也得有五六百个五铢钱。
“这是坊市的市钱,靠山亭的亭长说你是扼虎救母的孝子,特赏赐你的哩。”潘氏端着陶碗走了进来,见状乐呵呵的道。
那虎,莫不是真被我杀了?
母亲潘氏怎么也不至于拿出这么多钱来来骗他吧?
郭磊总算有些相信了,随即兴奋起来,十一岁,赤手空拳弄死老虎,莫非自己是天赐神力,传说中无双神将的苗子?
便是热兵器时代,军方也照样得五公里武装越野,练习格斗擒拿,更何况在这汉朝!
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有些食不知味的将一碗浓稠的腊肉小米粥灌进肚里,郭磊便从床上跳起,跑到了院里。
“阿母,老虎呢?”
跟出来的潘氏闻言,不由笑着将昨天的事情解释一番。
郭磊这才知道,老虎已被三老,陈五等人给带走替他扬名去了。
潘氏见他身体已无大碍,劝了两句便回了屋子。
郭磊心底仍惋惜不已,我的战利品啊,这要是拿了回来,说不得能做一件虎皮大衣。
太阳,才刚刚越过东方的云海,正轻轻的舒展着身体。
天地一片寂静,清冷的寒意,让郭磊心中涌动的情绪,慢慢的平复了下来。
他盯着那并不刺目的旭日,两眼微眯,眸子中光芒闪动。
此事,不对,太不对了,大大的不对啊!
郭磊默默的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在心底从头到尾的过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不会吧?”郭磊嘀咕一声,豁的转过身,径直来到了屋内。
潘氏没有朝食,干瘦的身躯,此刻跪坐在地上,嘴角含笑,正在席间裁剪昨天扯的布。
郭磊缓缓的跪坐下来,两眼瞬也不瞬的盯着潘氏,“阿母,您认识昨天赶笼车的车夫么?”
“啊?”潘氏猛的抬起头,手中的裁刀不由掉落,难掩吃惊之色,“你,你莫乱说……”
真认识啊!
郭磊急了,“我昨天可是差点被虎给吃了……”
“不会的。”潘氏脸色一白,慌忙道,“那虎四肢已伤,牙也被砸落了,吃不了人。”
郭磊脸色苍白,妈呀,没牙的老虎?
这是什么操作?
那三老,亭长还带了老虎给自己去县里扬名去了。
若是被人发现,老虎连牙都没有,自己这名扬是扬了,只怕是欺世盗名!
坐牢还是咔嚓?
郭磊声音都颤抖了,“那虎牙呢?”
“王甫家吧。”
郭磊眼前一黑,他越想越不对。
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能杀的了老虎,而且还是在那些坊市之人赶到前,短短的时间内杀的?
更重要的是,那老虎挣扎半晌,他竟都是擦伤,连个破口都没。
感情真是早有准备,好的很,真是好的很!
他怎么就没看出,自己这老妈还有着做导演的天赋呢?
随手一出就是灭门大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为何要如此做?”郭磊有些气急败坏了。
“树儿你听阿母说……”郭氏急的直掉眼泪,忙将事情说了一遍。
他们属于并州边地,一直都多兵役杂役。
郭磊的阿翁也就是老爹郭雄,一年便有大半时间在外服役,三年前更是战死了。
潘氏不想他重蹈父辙,所以想让他去拜夫子学经文,以后能当个县吏之流的微末小官之类的。
可像他这种出身门第,没钱,没地位的泥腿子,夫子注定是不会收的。
潘氏寻了些邻里,没想到办法,反惹了不少嘲笑。
无奈下想到老爹那个叫王甫的战友受伤致残,住在不远处的山脚下。
便去给他送了些粮食,顺便看能否讨个主意。
王甫就是那车夫!
他许是当过兵,杀过人,胆子大,又或者听人吹过牛,还真想了个办法,说是夫子都喜欢一些孝子,若郭磊成了孝子,那夫子没准就能收他。
可问题来了,怎么成个孝子?
王甫左思右想,当他看见自己用陷阱捕猎的那头半大老虎时,眼前一亮,虎口救母啊!
巧了,靠山乡坊市要开了。
这地方,有乡老,亭卒,还有县里来的贩夫。
要是能在这让大家看见,郭磊为了母亲,豁出命去跟老虎干,谁敢说他不孝顺!
担心郭磊真受伤?
简单,老虎牙都砸掉,嘴给绑上,放笼子里,温顺的跟猫似的,到了地方王甫再将老虎放出来。
潘氏到时候朝虎嘴下一站,郭磊要不朝上冲,王甫就将他踹过去。
而潘氏只要找准机会,给老虎来上一刀。
等坊市一散,这些人回去一说,没准就传到那夫子的耳朵里了,郭磊自然也有机会拜师了。
事齐活了。
郭磊一开始还满心怒火,可听着潘氏说完,沉默了。
孝名?简单。
弄些钱财雇佣一些水吹,然后整点段子。
什么母亲生病伺候床前七天七夜,滴水不进,生生饿昏。
在山里转悠个十天半拉月,最后野人似的跑了出来,就为给母亲找点鲜竹笋。
窜到悬崖上,给母亲找果子吃……
要是还嫌不够,就再加点料,什么感动的强盗涕泪横流,纳头便拜,感动的老天风云变色,神迹尽显……
总之,人设要生动丰满,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故事内容要活灵活现,站得住脚,经得起推敲!
安全,简单,有效,虽说见效慢,可加上点孝顺的言谈举止,便能无懈可击。
拜师?更简单,直接丢些诗文词赋的出来……
对于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他来说,耳濡目染的眼界和见识,有的是手段!
可潘氏只是汉代一民妇啊!
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动用了最大的智慧,去寻找办法。
她用了最大的勇气,立身虎口之下,可在最后那一刻,她却拦在了自己前面。
是自己去扯她,才被甩到老虎嘴边的。
哪怕明知一头没有了威胁的老虎,她的本能还是要保护自己的儿子,而不是,让儿子保护她!
所以,纵然那作秀如同车祸现场一般又如何?
她,拼上了所有啊!
郭磊轻轻的抽了抽鼻子,都说为母则刚。
可他这母亲潘氏,却是为母则彪悍!
“树儿,你说那些贵人们会不会也发现了?”
郭氏抬起泪眼,这个时候她也感觉,那没了爪牙的老虎太假了。
可心中却仍怀着一分希望。
事先并没有料到,那乡老会将老虎给弄走啊!
郭磊正要开口,忽然院外一声呼唤响了起来,“可是扼虎救母的郭郎君府上?”
潘氏和郭磊闻声朝外望去,只见门外,隐约来了四五个人。
郭磊心头便是一颤。
“怎的有贵人寻来了?”潘氏更慌,跳起身来便抓向了墙上挂着的短刀,一把扯起郭磊就要朝外冲,“阿母带你杀出去……”
“阿母莫急。”郭磊一把扯住了潘氏。
深吸一口气,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事情泄露,他们怕早冲进来了。”
“您且去房里歇着,孩儿自去应付。只是若有人问起昨日之事,阿母只一口咬定,昨日我们是去坊市买些吃食,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没有证据,他们拿不了人。”
“好吧。”潘氏想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同意。
当郭磊要出门的时候,潘氏忽又喊住了他,“树儿,有事你就高声,莫要害怕,阿母在呢。”
说着,微微扬了扬手中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