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二婆婆的话,薇娅朝天上一望,果然太阳又出来,云层也渐渐地散开,露出海蓝海蓝般的半边天空来。“果然阴历六月的天,是小孩的脸,说晴就晴啊。”
任何困难也难以打到一个天真烂漫的八岁女童的心底。
一边数着每一根枕木,一边拿眼睛丈量着枕木与枕木之间的距离,孩童无邪的嬉笑声,将那些烦恼统统都扔进了黑洞里,此生再也找寻不得。
待走到水泥枕木上时,薇娅便听见信号员老远就高声喊道:“喂,老乡们,走快点,走快点,火车就要开来啦。”
一听火车就要开来啦,薇娅急得团团阵,也顾不得脚底下,丢下二婆婆,只顾着往前奔跑。哪知脚丫子不听使唤,竟勾住了枕木上的粗铁丝,差点绊倒。幸亏一旁的胡子拉碴大爷眼尖,忙将她扶住。她这才站稳,将脚收了回来,尴尬地一笑。
大爷笑说道:“你女娃子,你慌个什么儿,这要是被绊倒,可了不得,下巴都没了。”
“我怕火车来了。”
“你怕个啥?你听他在那里喊,还早着了。”二婆婆道。
“他这是提醒赶路的人了,一怕误了火车,二要注意安全。”一旁的大爷又补充着。
“噢。”
盼望着,盼望着,二十分钟后,绿皮火车果然开来了。
站台上早已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走亲戚的,有赶集的,有去镇上的,有去勉县汉中一带的。总之,那些早来的,那些迟到的,都汇集在一起,一边讨论着时政热点,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大家兴致盎然,分外热闹。
薇娅跟着二婆婆和胡子拉碴大爷也已经走上了站台,二婆婆拉着她拼命往人群前面挤。胡子拉碴大爷在身后笑道:“你挤个啥挤?它还敢把你撂了?这么多人都要赶上车的,我看我没上去,谁敢把火车开走,我就住这站台!”
“人家咋不敢开走!这火车是公家的,有点的,时间一到,立马发车,它还专等你一个不成?”
“咋不能够专等我了,我们来坐车,它一看我这老汉,心里就软了,肯定会等着我。”
胡子拉碴大爷边笑着,边点起了他的旱烟袋子。
“就你这老汉事多。娅儿,咱走。”
“各位老乡们,都站在线后,排好队,准备上车!”只听穿着制服的大叔和大婶们开始吆喝着了。
“娅儿,紧挨着我走,千万别走丢了。”
“嗯。”
婆孙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劲儿地往前挤。
“好,大家准备上车!”
薇娅还没来得及盯一眼已经停稳的绿皮火车,只听到工作人员一声令下:“上车。”
整个站台顿时就像乱了窝的蚂蚁,大家一拥而上,拼着命往前挤。背着背篓的最得意,他一挤,众人都怕他,只得忍气吞声,让他先上车。他倒好,上了车,还不忘得意一番。
此时的站台人群乱哄哄,你推我搡,像捅了蜂窝一般,嗡嗡嗡地,闹嚷起来。紧接着,便有人喊起来:“你踩着我的脚啦!”也有人喊道:“你碰着我的胳膊啦!”一会子,小娃又开始叫唤起来,当妈的咋哄他,他仍是不乐意,哭个不住。气得男人开始在后面叫骂起来:“大家都排好队,挨个上车行不行?挤你娘个啥?”
“小伙子,嘴巴里干净点!”
“我咋不干净了,你看你们挤成啥样呢?娃都被挤哭了!”
“行了,行了,都挨个排好队,一个一个挨着秩序上车!再挤,你们都别想上车!”制服大叔和大婶又一次高声吆喝后,人群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来。
薇娅在二婆婆的拉扯下,早已爬上了火车,找了个靠窗的宽敞位置坐了下来。
薇娅隔着窗户,瞧着外面仍有些拥挤的站台,禁不住格格地笑出了声。
“娅儿,二婆婆没错吧,我们幸而早早挤上来了,挑选了个好座位。等会子,他们上来,连站的地儿可能都没有了。”
“嗯。”
待人群都上了火车,站台上只剩下穿制服的大叔和大婶时,绿皮火车终于缓缓地出发了。
一声长鸣后,绿皮火车载着一车人,载着满满的一车梦想,朝着东方缓慢驶去。
薇娅顾不上去观察火车的外形,也没法去探视车厢,因为人多,来回在车厢穿梭的人们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也不敢朝窗外看,她害怕在火车行驶的时候把头探出窗外,脑袋会不会被窗外的枝丫绊掉,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乘火车,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出远门。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沉思。
“我还不想早早地死去。这一切多么新鲜啊!这一切又是多么地神奇啊!我在大山生活了八年了,第一次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原来世上还真有火车,它居然能够像牛儿那般鸣叫,它的肚子里还能够装这么多些许人,太神奇了!”
二婆婆早已爬在桌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这时候的薇娅既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沉沉地睡去。她怕一旦睡着了,脑子里那些美好的画面就随之而消失了。
“薇娅,薇娅,你喜欢坐火车吗?火车正驶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金色的沙滩,那里有蔚蓝的海岸,那里还有白胡子老爷爷,他是那么慈祥,那么友善。”
一个声音从薇娅身体里升起,缓缓地升到车厢里,飘荡在车厢的空气里,似乎要占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车厢里的人依然不忘记讨论国家政事,依然忙着谈论家长里短,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个八岁的小女孩。闹热的车厢里唯有薇娅是孤独无助的。这个世界太新奇,又太遥远了,她好想拥抱它,长长地拥抱它。可是她总感觉它距离她太遥远了,仿佛她只是来自于另一个星球的局外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古怪的,格格不入的,她着实在被冷落。她不敢想象以后,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再一次回到大山里以后生活会是怎样的,她觉得一切都太可怕了。
绿皮火车一路向东行驶,路经的车站有下去的人,也有上来的人,终是上来的人多。
“果然连个站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薇娅心里不觉暗暗惊叹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绿皮火车终于到了它该到的地方。
“薇娅,咱们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二婆婆早已苏醒了。
“到了?”
薇娅有些不敢相信。
二婆婆领着她,挤下火车,挤过站台拥挤的人群,出了检票口,朝着站外的一条小路走去。
“现在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二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转过一个小弯,走了两三分钟,就来到了姑姑家。
婆婆和姑姑早已迎了出来,二婆婆上去忙着和她们打招呼。
薇娅矗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已有几年没见过姑姑了。自姑姑出嫁到这里后,她就很少见到姑姑了。
她拿眼瞅着姑姑,不敢挪一步。
姑姑穿着白底杏花连衣裙,梳着时髦的发型,脚上蹬一双黑皮凉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薇娅低头瞧了瞧自己脚上那双沾满了泥巴的破旧布鞋,脸上泛起红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是姑姑先热情地招呼了她,她这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姑姑,急急忙忙地跑到婆婆的身边,逗婆婆怀里的女娃儿玩。
姑姑家有一棵桂花树,长得很茂盛。还未来姑姑家之前,薇娅就曾听姑父说过屋门前有一棵中等大小的桂花树,是从禹王宫旧址禹桂那里扦插育苗得来的。
桂花树本就是吉祥的象征。如果屋门前的桂花树长得茂盛,就会给主人带来好运。这禹王宫遗址上的禹桂据传说已有千年之上,早已通了灵性。本来桂树就不好育苗,又是从千年禹桂上育得苗,自然更珍贵些。姑父视这棵桂树为珍宝,细心养植,从未让它受过一丁点儿委屈。
下了火车,到了姑姑家,因是不早不晚,姑姑随便拿了点吃食出来,大家胡乱吃了应了个景儿。待到中午,才正式吃午饭。
这金牛镇本是富庶之乡,盛产稻米莲藕鱼虾。午饭的时候,姑姑就准备了香喷喷的稻米饭,炒了几个小菜,都是时令蔬菜。
二婆婆跟着谦让了一会,才上桌吃饭。薇娅挨着自己的婆婆坐了。
她看到那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时,早已馋的直流口水。她都忘记了什么时候吃过稻米饭,好像是杀过年猪吃疱汤的时候。平时母亲很舍不得做米饭吃,家里太穷了,买不起大米,只有逢年过节,父亲才舍得去供销社买点大米回来。至于西村的人,都紧着裤腰带过日子,除非是红白喜事,才有酒有肉,有白生生的稻米饭吃。
薇娅很小的时候,直到现在她依然盼着村子里有个啥红白喜事的,这样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和大伙玩上一整天,吃上一天的好吃的,尤其是那白米饭,可香可好吃了。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心里又有些深深的自责。“我怎么能够这样想呢?这太罪过了。”
这倒也是。喜事的时候,主人高兴,大家都高兴,本应该顺顺畅畅乐乐呵呵地大吃上一顿才好。那要是遇上个白事,主人已经伤心欲绝了,可她一心直奔着吃食而去,是不是太不厚道呢?但凡有点人情味儿的,是不会这么不礼貌的,这么巴巴儿地盼着死人的。
薇娅也对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感到惊愕,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冷酷了。
“兴许,有些罪过,不过天灵灵地灵灵,各个老爷都保佑我美美地吃一顿吧。我实在不想啃那**的玉米烧饼了,我也不想再吃那金裹银饭了。什么金裹银,只有几粒米而已,一层厚厚的玉米糁。哪里有菜就饭吃,妈妈拿一根土黄瓜,在案板上一拍,撒点盐和辣椒,那就是美味佳肴。”
她不知道别的小女孩心里咋想的,但是她知道小雀儿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小雀儿家住村西头,薇娅家住村南面。她俩一般大,一同在村小学念书,两个女孩子要好的如亲姐妹一般。一次下课后她俩一同去茅厕,小雀儿和她交流了心中的想法,彼此才感知对方竟如此的与自己相似。小雀儿悄悄儿说道:“薇娅,我居然盼着谁家办酒席哩。”
“为啥?”
“我想吃一顿好的。”
“啊……”
两个女孩子噗嗤在茅厕这头大笑了起来。
恰好茅厕那端的一男孩也在上厕所,忘情了,不小心挣出一屁来。他听见里头俩女孩的大笑声,以为自己丢了人,裤子还未提上,便一溜烟儿跑了。
“告诉你,小雀儿,我和你一样了。”
俩女孩子边拉着手,边说说笑笑走进了教室。
刚才那一男孩正红着脸呆在角落里,见她俩进来了,脸更红了,忙忙背转过去。
偏偏小雀儿眼尖,瞧见了,便大声喊道:“穆潼,你咋呢?脸这么红?”
这一问,穆潼更加得不知所措,脸已红到脖项,低下头,不敢搭话。
“哈哈,我发现了个大秘密,有人在暗恋某某。”旁边一调皮男生立马跳出来嚷嚷。
穆潼羞得急忙拿着书躲到外面去了。
“你嚷个屁你嚷!”
小雀儿气得狠狠地瞪了那男生两眼。男生不敢再吭气,班上看热闹的人这才解散,各就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