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算是容小龙第一次走夜路。
他那个世外高人的师父经常让他半夜去捡梧桐树的果子,还要留下一些在地上当做种子,如果发现梧桐树的种子掉到了悬铃木的林子里,就算是长成了树苗都要毫不留情的拔掉。反之也是一样。
他真没骗月小鱼,他长大的山上,一半梧桐树,一半悬铃木。泾渭分明,清清楚楚。
从会走路开始的跌跌撞撞,到长大后的满山乱窜,他借着月光,从来没有遗落过一颗过界的种子。如今他也可以借着月光,清清楚楚的看到通往庙门的方向。
白塔寺在山中,下山的路只有一条。他想小杨先生应该送方卿和到了门口而已,不必下山。因为朱成良也在山上,朱成良等着无聊,寺门口也没有悬铃木的果实叫他去数,于是他说要去山中走走,定了时间会和就施施然赏玩去了。
如今容小龙心里忐忑,他不知道朱成良是不是会和小杨先生他们撞到。可是就算是撞到,又有什么事情呢?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忐忑。
大概这种忐忑仅仅只是来自于不安。
他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在月下慢慢的走。
月下,少年,小路,砰砰跳的心,容小龙莫名其妙想起坊间各种版本的才子佳人深夜私会的戏码。不过砰砰跳的原因不一样,一个是兴奋,他是忐忑,除了忐忑,还有点害怕。
这很正常,他是个很正常的凡人,对方是个很正常的鬼,何况他可能不是见一个鬼,可能是两个三个。他想起当时见方卿和时候,他身边前呼后拥,竟不知那里面有几个是人几个是鬼。
容小龙很快知道自己的答案。
几乎都是。
几乎全都是鬼。
方卿和十分低调,去佛寺的时候,身边一般并不带着随从,即便带,也最多只是一个贴身的护卫。也就是说,当日初见,方卿和身边除了那个赶车的少年之外,身边其他的都是鬼。
都是。
几乎全都是。
容小龙坐在庙门不远处的一颗青松的石头上,结结巴巴:“你们,都是?”他懊恼,“我当时还腹诽方卿和前呼后拥好大官威。”
他们里面有个穿夹衫的,打扮像个读过书的,回复的理直气壮:“那就是你不对了,回头见了方大人,可要道歉才是。”
左右等鬼都应声附和,连连称是。
容小龙难以置信,说:“难道这就是我的错么?怎么都成了我的错了?”
那夹衫鬼说:“难道不是你自己先入为主的?”
“我先入为主是没错,可是也是你们让我先入为主的啊。”容小龙辩驳,“你们当时说清楚不就好了?”
夹衫鬼还没说什么,旁边已经争先恐后准备辩论,这个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小杨先生开口,他一开口,夹衫鬼立刻住嘴了,旁边也安静了下来。
小杨先生说:“若是那个时候我们任何一个开了口惹你分了心。安逸侯爷如此精明,你还能全身而退么?”
小杨先生又说:“我们一直都知道方大人派人跟踪你的事情,你想为什么我们不去告诉你呢。因为方大人没有恶意。他是官府中,唯一一个不会对你有恶意的人。若是换了旁人第一个知晓你的身份,就算是顾文熙,你如今也快活不了。”
有理有据,令容小龙信服。于是他点点头。
这事就算翻篇了。
前事翻篇,后账来论。
容小龙问他:“听你们这么说,方大人是好人。”
小杨先生还没说什么,夹衫鬼抢答了一句:“那是当然。”他还补充一句,“方大人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容小龙重复:“看着长大的?”
“可不是!”夹衫鬼说,语气中透着老父亲般的自豪,“从十五岁开始,我们就看着他长大了!”
“十五岁?”容小龙推算了一下时间,倒吸一口气,“你们跟了他十年?”
容小龙想问说你们是有什么执念吗?一堆大老爷们,做了鬼还跟着人家小哥跟了十年之久,如果换成个大姑娘的美人姐姐,还能脑补出个引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后来一想又不对,一群大老爷们的鬼跟着美人姐姐,这双方数量和性别不管怎么对比,都是耍流氓啊。后来一想更不对了,陌白衣家的离朱可是说过,人死之后停留太久会灰飞烟灭无**回。
陌白衣不过几天就被带走,杜衡更是,还没咽气杜家的离朱就已经等候在门口,这些鬼又是怎么回事?离朱集体玩忽职守,阎王都不管的吗?
十五岁,方卿和还是雁南声,他还在行走江湖,他还是个江湖少年,可是他当时已经是南武林第一剑了。雁南声当时在江湖大名鼎鼎,无人不知道其名,可是眼前这些鬼,没有一个像是江湖人。又如何扯上关系?
他们像师爷,像秀才,像商人,像轿夫,像尘世间每一张普通的脸,可是没有一个人的身上沾染到江湖的风霜。
一边是惊艳绝世的江湖新秀,一边是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就有了关系呢?
容小龙不解,于是就问:“你们为什么要跟着他?”他又问,“你们又是谁?”
夹衫鬼不言语,看了一眼小杨先生,小杨先生沉默了一会,先说了个别的,他说:“我们九个,是一个地方的,彼此都是街坊。”
那些鬼点点头,有个年纪看起来稍微大点的鬼说:“我是县衙的门房。”
夹衫鬼说:“我是个秀才,家里有点薄产,所以虽然考了两次还没中举,可是还是可以在家里专心准备科举的。”
夹衫鬼指了指小杨先生:“他是县衙的师爷,他爹杨先生也是师爷,他是替了他爹的差事,所以他是小杨先生。”
容小龙点头。
夹衫鬼又说:“他是花匠,他,他,他,都是衙役。他是开粥铺的。”他拉扒出个小个子,犹豫一会,说,“他是他粥铺的伙计。”他指着那个粥铺的鬼说。
开粥铺的鬼见小个子鬼低着头,虎了一把小个子的脑壳。
容小龙说:“哦。”
小杨先生总结:“当然了,这没什么重要的。”
容小龙客气一句:“这倒也不算不重要的。”
容小龙说:“你们的身份越发让我困惑,”,他慢慢的说,“以方大人当时的身份,你们不该和他有什么交集。旁的几个不论,你们好几个都是官府的人,非要硬凑个故事擦肩个交集,那只能说是方大人当时去你们就职的衙门喊冤了?”
他看向小杨先生和那几个衙役。
然后又瞄花匠和粥铺:“十五岁的方大人伸冤成功了,很高兴,所以去你的粥铺喝了碗粥,然后又买了你的花给县令以示感谢。”
容小龙说:“这倒也不牵强。还算合理。”
他没等他们反应自己就笑了,自己都觉得荒唐:“这可能么?”
他像是问自己,然后又像是否决:“怎么可能。”
谁能欺负他呢?他当时都是南武林第一剑了,谁能欺负他?谁敢欺负他?别管是江湖还是朝廷,谁敢呢?谁又犯得着去欺负他?再者说了,若是轮得到去欺负他,还能轮得到让他有声音去喊冤?还是去县衙?抛开他是南武林第一剑的身份,他还是方家的小公子。方易门生遍天下,他的后辈受了欺负,会蠢到去一个县衙喊冤?
还不是府衙,是县衙。
“所以说,”容小龙借着月光一个一个打量着对面的鬼,目光略过一张一张的脸,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他们在十年前也曾经是活生生的人,尽量不去猜测那些面孔背后的是是非非,“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你们会死,为什么你们要跟着方大人十年?”
容小龙问他们:“你们不知道鬼逗留人间太久会错过轮回吗?”
换一句话说,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不惜赌上未知的来生呢。
“我们知道。”小杨先生说,他自嘲一笑,神情似乎陷入往事,“我娘就是杨家的离朱,我爹过世的时候我正准备考科举,当时我娘大病一场,为了照顾我娘我放弃了当年的科举,承了父业。当时我安慰我娘,我还年轻,在等三年也没什么,我等得起。结果还没到三年,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小杨先生没直接说那件事情是什么,他只继续说道:“那件事情之后,我娘承受不住,撞柱自尽。我死,和我娘死,只隔了不到三个时辰。”
他极力露出一丝欣慰:“不过至少,我见了我娘最后一面。告了别。”
语境已到伤心处,那夹衫鬼接了他的话说:“我家的离朱,也是我的母亲,我还记得母亲当天说想吃西街糕点铺的翡翠团糕,我就去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的事,等我回过神来,我就见到我自己躺倒在路边,翡翠糕染成了血糕,又被人流给踩的稀碎......街上的人都慌乱奔逃,好多人,无视的冲过我。”
夹衫鬼面上悲戚,他若还是人,此刻该泪流满面。
“乱流中,有个认得我的街坊见了,跑到我家中告知了母亲,叫母亲先躲起来,哪知母亲听闻消息,不顾一切的冲到街上,对那街上的官兵哀嚎痛骂,我母亲书香门第,连家中仆人都没见过她高声说过一句话......当时,我竟不知道我母亲还能有如此响亮的声音,母亲骂完,抚我痛哭半声,一头迎上了眼前的刀刃。”
其他的经历也大多相同,那件事情造成两方过程,一种结果,被杀,或者自尽。反正都是死。那天的新鬼有很多,占了半城,而离朱,也在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之内更新换代。
可若是把这一点作为十年的理由,还是叫容小龙很不理解。
“离朱都是家族中的主动放弃生命的死者。因为舍弃神赐予的生命是重罪,所以离朱其实是罪者,公然放任你们在人间游走十年,这不是罪上加罪么?那是你们的父母,妻子,至亲,眼看你们错上加错,你们也眼看他们罪上加罪。”
“何况,他看不见你们,你们跟着又有什么用呢?不觉得你们在做一件很浪费的事情么?”
容小龙说,他还是不解:“你们只说了你们为什么死去。却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难道所谓的‘那件事情’动乱的源头是方大人?”
小杨先生没有表态,夹衫鬼却坚定的摇头否认掉。
“那就是与他有关?”
这次连夹衫鬼都沉默了。
“很难启齿吗?”
容小龙说:“我想大概是很难启齿吧。否则也不会犹豫十年。”
又不是没有机会说,又不是无法传递。方卿和在多年前已经遇到了佛果,方卿和也在多年前就知道身边他们的存在。结果呢,一方不想探究,一方又难以启齿。于是人鬼之间,竟然这样状似和平的相处了那么多年。
之前他和朱成良还猜测过原因。做鬼都不肯放过的原因,听起来都是恶和恨的前提。可是如今看到他们的态度,又不像是如此。这就更加疑惑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杨先生终于启齿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小杨先生声音飘忽,终于有了个当鬼的样子,“后来我们寻寻荡荡,找了他很久,等到他的时候,我们甚至已经习惯于寻找这件事了。”
“两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也瘦了一些,他以前是背着剑的,后来却持剑。那双眼睛没变,还是圆溜溜的,我们认出他来。他却再也见不到我们。”
雁南声这个名字是在当年疏影剑一战中名声赫赫,可是事实上见过他真人的人并不多。江湖传的天花乱坠,又惊讶于他的年纪,于是各种说法说的是神乎其神,连天神在世什么的都有。
事实上十五岁的雁南声还是个少年的模样,身量还有的再长,和现在的模样差别很大。当时小杨先生见到他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六岁,贵族少年的打扮,背着一把包裹很严实的长剑,一双葡萄眼又让他年纪更偏稚气。就因为这样,小杨先生犹豫了很久,想着这个江湖少年到底值得不值得下赌注。
他们想求助这个江湖人,赌的是他的胆量。
赌注这个血气方刚的江湖少年,敢不敢去行侠仗义,斩杀一个贪官。
斩杀的是他们的县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