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愿此时正在好整以暇的躺平,以一种舒适而享受的神情感受自己皮肉的生长。在这种诡异而渗人的声音中,他听到了徐长生的到来。
贺兰愿睁开眼。
笑看他,贺兰愿把它称为是笑。虽然在徐长生眼中,那不过就是嘴角勾勒出来一些上扬的弧度罢了。
贺兰愿说:“大开眼界,哦?”
不怪贺兰愿当时这样说,徐长生当时的表情,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这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的效果,徐长生长相憨厚,却有一对大双眼皮,只是这对眼皮生的过了一些,令他只要情绪动容一刻,便会令人想到‘目眦尽裂’这个成语。
由着这个成语,又让人误会,他是一个非常易怒的人。
徐长生委屈,他其实脾气很好。
在目眦尽裂的徐长生面前,贺兰愿端出一副看山看水的闲暇状态。他甚至还把那只空闲的手枕在了脑后。如果此时光看他表情,忽略他身上满身的血迹和正在诡异愈合的伤口之外,他还以为是个看星星看月亮的诗情画意的文人骚客。
若是面对这种文人骚客,徐长生一般会悄悄走开。或者树上熬过一夜,哪怕是尿急都不会下来。以免造成鸡同鸭讲词不达意的尴尬场面。
但是贺兰愿不是文人,也不是墨客。他满腹中也不是诗情画意。他满腹的应该是蛇蝎心肠。
徐长生就那样看着那腹中的心肠慢慢长出来。
依然一动不动。
贺兰愿嘴角扯出来的笑意更大了一番。
他‘好心’提醒:“你若是再不走,明天发现尸体的时候,就会被误以为是被野狼吞吃的。”
他偏头示意一边扭断了脖子的野狼尸体:“你们同归于尽......你......”
“你不是灵鬼?”
徐长生脱口一句话,截断了贺兰愿下面一句要出口的话。
他嘴角扯出的笑容也瞬间淡了下去。
适才好心的语调也转换成了严厉之语:“你讲什么?!”
他试图伸手去够徐长生,又想要离徐长生远些。可是都做不到。他的手脚都被牢牢绑缚在巨石之上。他的腹部敞开,心肠还未完全长成,他的心脏接触空气,砰砰跳动,越跳越厉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显眼。
徐长生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再次强调:“你居然不是灵鬼?”
这一句重复的质疑仿佛如一句挑衅之语,令贺兰愿越发震怒,他裸露在外的心脏跳动越发强烈,几乎要蹦出胸腔。
他对于徐长生于他置之不理的态度十分抗议。
抗议显示在声音的高低上:“你是谁?!!!你在说什么!?”
徐长生嫌他吵闹,示意他噤声:“嘘。”
他蹲下仔细打量。真的仔细打量。他甚至还粘起一缕皮肉放到眼前借着月光细看。还把手触摸正在逐渐愈合的伤口处感受它们的生机。
徐长生感慨良多。
他对配合噤声的贺兰愿倾诉他的良多:“你当时,其实寿命是终结了?可是你居然活生生借着活尸亡灵再生?”
他好奇不已,脸上的震惊之色甚至超过了贺兰愿脸上的:“你到底怎么瞒过指路人的?是联合离朱吗?指路人在再生亡灵之前,难道会不知道你寿数已尽了吗?”
他心思不够活络,也笨,想来想去只猜到这一个可能:“是你家离朱,联合的吧?”
贺兰愿没回答他。
贺兰愿此时也瞪大双眼,一副‘目眦尽裂’之态。
徐长生看他嘴唇哆嗦,浑身僵硬又颤抖,只怕现在是无法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可是既然果已经造成,那因也不再重要。何况时隔多年,再去追究因,他也确实无能为力。
他关心生者:“那那位替你再生的指路人在哪?你再生之后,如何处置对方?你怎么着人家了?”
颤抖的贺兰愿把这个问题听得清清楚楚,他颤抖,若是语言回复,一定也会颤抖,说不定为此徐长生还会听岔。所以他没有。
他冷哼一声。
冷哼的态度,基本不会是好事了。
徐长生想,即便是误会了这个冷哼的意思。大概也不会冤枉眼前的人的。
他理由充分:“刚刚,对你动手的姑娘,恨你恨到这样,只怕,原因在你吧?”
徐长生费力想想刚刚见到的月光下的少女。
那少女纤弱,面孔苍白,一头乌鸦鸦的长发,举刀落下的时候,能看到细瘦的腕子,那腕子皮肤也白,他当时在树上瞧得不分明,只看到那一下下举起的腕子上有不明的痕迹,如今细想,只怕不是伤痕就是淤青。始作俑者还能是谁?
徐长生看贺兰愿反应。
贺兰愿依然噤声,他发出一声冷哼,目光恶毒,带嘲讽。咬牙切齿盯他。
徐长生无辜回看他。
他只可怜那个小姑娘:“看那小姑娘,长得干干净净的,一副好人家女儿出来模样。恨你恨成这样,杀了都不解气,要掏心出来喂狗喂狼.....”
徐长生说:“那你的死。”
他主意打定。起身,弯弓搭箭,对他:“不不管是为了那个小姑娘,还是为了被你害死的指路人,你都得配上来生给他们。”
陈旧的弓箭射出。箭头反射出来的光芒是贺兰愿眼中最后一丝的生命之火。
......
故事很短。讲完。雨水都还没止住。
徐长生死板的讲故事,不见起伏不见细节。他讲的无趣,却见月小鱼听得落泪。
徐长生一下子慌起来。
他左右掏空一番,都没有找到该找的东西,这才悻悻想起他根本没有随着带着帕子的习惯。一张囧的黑红。反而逗笑了月小鱼。
月小鱼自行抹去了两行泪。
止住了哭泣。
徐长生偷偷松了一口气。
月小鱼面上虽然平静,可是心中的震撼并没有比当时故事中的贺兰愿轻微多少。
她根本不信贺兰愿已经真的死去。哪怕她逃出已经是最好的证据。可是那一年的担惊受怕那一年的辗转反侧已经刻入她的骨髓。她日日做梦,都能梦到贺兰愿把她抓了回去。哪怕她知道如今贺兰府的贺兰愿已经更换了面容。她依然坚信,在不予楼中,还有另外一个贺兰愿。狡诈,恶毒,残忍,能够面不改色,割断一个三岁女孩的脖子。
徐长生看她神情,知道她很难相信。他不知道该如何证明。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放置在他们中间的石桌上。
徐长生一边打开一边说:“这是处理那位的箭头。他死之后,我掩埋了他的尸体。就在那一处。”
徐长生没有说的太详细,一切意会。他解释:“我本想说也可以造成他与野狼同归于尽的现象。可是我从没有没有这么做过。所以还是清理了现场放心妥当些。”
徐长生说到这里嘿嘿一笑,憨态尽现:“我以前打仗在战场时候是小兵,总是最后要负责清理战场的。旁的我不敢保证能做,但是清理战场这事,我做熟了的。”
他见月小鱼脸上依然没有放松之色,着实就有点着急了。这样冷的雨天,他甚至开始微微出汗。幸亏出汗的少,还没有来得及汇成汗滴流下。
他再说:“那地方姑娘也知道。若是月姑娘还是不放心,可以去瞧。我相信月姑娘是认得他身上的打扮的。对了,那个被他掐死的野狼,我也跟着他一起埋了。”
他悻悻一笑:“我那回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就觉得,买一个人也是埋,多埋一只狼,也就是多一捧土的事......”
月小鱼笑一笑,虽然笑意短暂轻微,她拿起那布包上的箭头,那箭头都锈了,尖锐部分也没有了锋利的感觉,一摸,手上都是黑褐色的粉。
徐长生连忙解释:“是土,是土!我洗过了的。”
徐长生还解释说:“这个箭头,用过一次就不能再用了。所以我只要用过一次,就会换一个箭头。”
他拍一拍腰间的一个布包,里面哗啦啦响动。
“我倒是不缺箭头。”
他嘿嘿笑。
月小鱼也还他一个笑。虽然笑意还是轻微和短暂,却是真心实意的了。
她顿了顿,终于开始问他:“你是如何杀了贺兰愿的?你知道他......”
“原来他叫贺兰愿......名字好听。”徐长生又皱眉,“人却坏。白瞎了一个好名字。”
徐长生评价完,说:“这说来话长。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呢。”
月小鱼知道贺兰愿已死,眼下已经平心静气下来。无论外面风雨如何交加,她都坚信这个亭子会为她遮风挡雨。
“你可以从可说的地方说起。”
这让徐长生犯了难。
可说的地方?
什么是可说的地方呢?
要是让他说,那可得从他当小兵的时候说起.......那可久了呢。还长,啰嗦,像老太太的裹脚布。
他是家里穷才去当兵的。
那个时候征兵还有口饭吃。每家每户一个月可以得到一口袋的米,一口袋面,到了天冷,还有炭火临。他十三。家里除了他,就一个跛脚的老爹和喂奶的娘。他小妹妹还砸奶呢。于是他去。
他娘哭的死去活来。可是不去全家就要饿死,去了,许还能活。
来村子里征兵的是他爹同乡,同乡答应他爹不叫他去战场。去当伙夫,即便是上战场也就是清扫场子。不见敌头的。
伙夫好啊,伙夫不缺饭。他就去了。
同乡没骗他。真的让他当了伙夫。一干就干了三年。他在家里的时候瘦小,吃不饱,自然也不长个子。到了伙房,馒头汤水管够,好的时候还能捞到一大碗猪下水。他很快窜了个子。以前宽大的特意改小的衣裳现在穿成了短打。
他记得头一次上上战场收集能用的兵器的时候,两个长矛都拖不动。后来他能轻轻松松看着一捆箭就走。他还能打猎,带着偷偷从战场上捡的旧弓箭,偷偷去军营后山偷抓兔子。抓到之后立刻点火撒上伙房配的料给烤了,香的流油。
那三年,他给家里去信,还托人送钱。他学会写字,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爹娘,我过的挺好,吃得饱,穿得暖,还长了个子,妹妹好不好。问爹娘好。勿念。”
他还把三年的军俸都交给了送信的老乡。
他是这样寻思:他在军营,吃穿用度都不花钱,闲了还能打野味去卖,到赚点零花。现在多练练箭法,以后回家了,当个猎户,也能养活家里。爹就不必跛着脚去给人打零工了。他是男子汉,该当家了。
家书还尚未见回音。战事又起。
他被征选,上了战场。
他这才惊讶,他已经不再是刚刚入军营时候的小子了。他十六岁,扛得起长矛挽地了长弓。他看到伙房又来两个小子,比他当年还瘦还小,托着鼻涕,眼巴巴看着灶台上那一屉还没出笼的馒头。他们穿着宽大的衣服,一看就是故意改小的。可是并没有改的合身,因为父母总想着孩子会很快长大。
如他那样。
孩子总会长大。会从避风港走出来,走向战场。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战场。却是最后一次。
他弯弓,准确射中了对方军营中的小兵的心脏。那个小兵连一声闷吭都来不及就到底。那小兵刚刚倒地,他就看到另外一个小兵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顺着那箭势的方向看去,看到了还保持着弯弓状态的自己。那个小兵立刻红了眼睛,朝他扑来。
刚刚扑到他身上,就有一把刀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一个士兵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腹部,再狠狠拔出。随着刀刃带出来的温热血迹溅到他身上,他着实恍惚了一瞬。
只一瞬,他就被狠狠踢了回神,那个救了他一命的士兵狠狠瞪他:“刀剑无眼!”
士兵指着地上尸体:“不是他死,就是你活!”
士兵不等他再说话,又回头加入战斗。
他忙不迭再搭箭防御。
他瞄准一个目标,准备出箭,还未曾松掉弓弦,就感到腹部一凉。
借着就是一阵刻骨的痛楚。
他痛到脸部扭曲,看那个对面缓缓站起的士兵。他腹部同样汩汩出血,他的腹部,插着一把断成两截的刀柄。那一半无柄尖锐一方被他用力刺进自己身体中。那个小兵手上全是被刀片划上的血。
他半身浴血。流成这样,他是活不成了。
那小兵笑:“你也是。”
小兵一张口,就是喷涌出来的血沫。他瞳孔很快放大,他不倒,靠在尸体堆上咽了气。
他反而倒地,头枕着箭筒,死不瞑目。
哦对了,那个时候,他叫徐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