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手最终也没答应去真的见曹月华。他远远隔着屏风,做路过状态,透过客厅的雕花镂空的缝隙,偏头做无异状,瞧了一眼。
果然,如方卿和说说的一般无二,丝毫不差,‘她很是自然,一点没有令人联想到虚弱或者别的’。
那坐在若离身边的姑娘,和常人没区别。
这更加引来叶国手更重的疑虑。
月小鱼手里捧茶,茶水温暖,据说这茶盏乃是一种稀有的暖玉所雕琢,看似如普通玉石一般,其实很是温暖,且会吸收热水的暖意,存储,使得茶盏中的茶水不会那么容易冷却下来。
月小鱼捧着手里的茶盏,如同捧着一块沉甸甸的金砖那样小心。
这要是打碎了......岂不是要倾家荡产?
等下,她孑然一身,她没有家也没有产,若是打碎了,只怕要被关在方府的厨房洗盘子,洗到方卿和的重孙子长大成人才能还清这笔债吧......
一想到这样的未来,简直令人手脚发凉浑身颤抖。
千万不可。
于是月小鱼双手捧茶,谢了方卿和,再准备小心翼翼把茶盏搁回身边的桌案上。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越是小心什么,越是提防不住什么。
就好比家里的古董花瓶,在以前不知道的时候,当个旧瓶子对待,放在厨房里装黄豆花生什么的,也不将就,谁来都磕了碰了的,可是那花瓶就好好的在厨房过了好几代。忽然发现,这个花瓶居然是个价值连城的古董,于是赶紧清洗赶紧,妥妥当当放在博古架上,冷不丁一转身,那高高在上的博古架就扭了一下,那价值连城的,在厨房都报下来的花瓶,摔了个稀巴烂。
——就如眼前的这个暖玉茶盏。
月小鱼看这眼前脚下四分五裂的茶盏,还有那一地四溅开的茶水,月小鱼的眼前只看得到她刷盘子的长远未来。
那种悲凉的未来,险些让月小鱼落泪。
月小鱼的眼圈都红了。眼泪倒是还没来得及落下。
这样的面貌落到了贸然出现的叶国手眼中,他以为是自己贸然抓住月小鱼的手所致,他觉得自己唐突,但是,他不算是冒犯这姑娘吧?——任是谁看到这个动作,都会明白,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给这姑娘把脉吧?
叶国手皱眉,说道:“曹姑娘?”
曹姑娘没理他。还在低着头红着眼圈。
叶国手吃了个闷,扭头看向方卿和,给了个疑惑又略带求助的表情:“我怎么了她?”
......
方卿和看着叶国手到这样了有没有松开月小鱼脉搏的意思,不由得一阵头疼,他也给叶国手使眼色:“我知道你是想把脉,可是把脉不能好好说?忽然冲出来一把抓住人家姑娘的腕子是个什么意思?”
叶国手一脸正气:“我性子急。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卿和无奈:“你性子急,我知道,人家姑娘不知道啊.......”
方卿和使眼色:“把手松开。”
松开就松开,反正脉搏也把完了。
叶国手抓起腕子的时候利落,而放下月小鱼手腕的动作更加干脆。
甚至还带着点嫌弃。
他从一开始从内堂冲出来的时候,虽然利落的一把抓起了月小鱼的手腕,可是距离近的若离看得清楚,叶国手就算是握着手腕,也是只用三指。松开的时候,叶国手甚至还不动声色的在手帕上来回擦拭了一番。
看来确实很嫌弃。
可是这根本不符合叶国手的性格。叶国手虽然是皇城御医,但是时不时就会去义诊,义诊时候,能见几个高贵之人?大半都是老弱病残贫苦百姓。他却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不适的情绪,温良和善,悬壶济世。就连那个时候给长生的父亲把脉,也并没有这样。
怎么偏偏如此区别对待月小鱼呢?
难道?
这要闹成一对欢喜冤家不成?
若离先否了。
叶国手,月姑娘可是才十九啊......您可是差一位就凑齐三妻四妾了......月小鱼是江湖姑娘,可不会补你这个缺。
叶国手精通病例,甚至医馆中还悬着起死回生,扁鹊再世的匾额,皆是痊愈病者所赠。但是他再如何医术高超,也无法做到听旁人心声这个能耐。
故而叶国手并没有察觉一边的小姑娘心里的吐槽和离奇的脑洞。
他觉得眼前这个脸色雪白,眼圈红红的姑娘,太离奇了。
他多年的从医经验竟然如法对此作出解释。
他声音都带着医者不应该有的难以置信的情绪:“不过相隔了一天有余,两天不到。你是如何做到,在那日快要死的情况下,转眼就恢复如初的?”
叶国手嘴角有那样的一丝冷笑:“你可别把这一出情况解释成为什么江湖人的体质。我认识江湖人,我和江湖人打过交道。我知道江湖人是什么样子,也知道江湖该是什么样子。你瞒不过我。”
忽然面对这样质问的月小鱼,在抬头对上叶国手的时候,眼睛里还是茫然的,以至于她一会看看地上的碎片,一会看看叶国手,一会又把视线落到了自己的白白净净的手腕上,她似乎正在慢慢的反应过来。
方卿和招手,唤来了婢女,收拾了打碎再到地上的茶盏。
而月小鱼的注意力,似乎被那带出去的茶盏给吸引了。以至于过了好一会,等到那捧着碎片的婢女消失在拐角花园处,她才想起来回答那叶国手的一串忽如其来的不明所以的问题:“......难道,不应该是叶国手妙手回春吗?”
一句话把叶国手给噎住了。叶国手当下的表情,落在月小鱼的眼里,就好像是口腔里的舌头自己打了个结,叶国手想说话,舌头却不听使唤,眼看要急了。
好半天,叶国手才把话头从舌头那里捡起来,他有些生气,大概是气月小鱼意外的伶牙俐齿,或者在气月小鱼的转移话头,亦或者是方卿和的看热闹。反正,他很生气:“就算是我学艺再精,哪怕是扁鹊华佗附体,也不可能把一个血几乎流尽的伤者,用两天的时间恢复如初。”
叶国手说:“人的血液要再造,需要时间,人的体力消耗了,回溯,也需要时间。什么叫元气大伤?元气,就是血气,血气要慢慢的补回来,虽然用了个补字,可是其实元气伤了一次,很难完全恢复。但是医者不会这样说,因为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不会好,那就真的不会好,心病还需心药医,医者的不仅要医治病人身上的病况,也要救治心中的阴霾。”
很有道理。月小鱼也虚心听。
这是医者本心,这是仁心仁术。很好,值得表扬和鼓励。
可是.......
“叶国手与我讲这些做什么?”
叶国手回答她:“曹姑娘,身心都恢复的如此好......很遗憾,当日叶某人并没有给予曹姑娘如此的救治。”
月小鱼知道他想说什么:“人可自救。虽然叶国手当日不过是尽了医者本分,可是,有的时候,医者写了药方,不是也会说一句,听天由命吧.....过了这个冬天吧......等等这样的推脱之词吗?”
“胡说八道。”叶国手更生气了,“是哪个医者如此不负责任?!”
月小鱼见他似乎生气是真的,连忙推诿:“这是话本里的。基本上说这些话,等于就是告诉读者,那人必死啦!”
月小鱼对他扯了一个笑脸:“可是当日,我伤势如此的重,叶国手都不曾留下那句话,不就证明,在叶国手的诊断下,我并不会有性命之忧么?”
月小鱼想了想,后退两步,在叶国手面前转悠了两圈,说道:“如今我全须全尾,一切大好,难道,不应该归功于叶国手妙手回春?”
叶国手不买账,但是他已然明白,当下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叶国手冷哼一声,丢下一句:“你话讲的漂亮,不过,你如今这功劳,我可不认。”
叶国手话音落地,就如刚来时候那般,唐突而来,唐突而去。
留下原座三人,和一片水迹。
那片水迹浸透了月小鱼脚下的华贵地毯。
那地毯上织就的是一只孔雀,活灵活现的,色彩鲜艳,只是如今,这鲜艳之色只剩下一半,另外一半被沾染上了褐色的茶水,不偏不倚,打湿了孔雀的头和一半的开屏翎羽,好不可怜。
孔雀可怜,月小鱼觉得自己也是可怜。
那孔雀就算是被茶水打得如落汤鸡,大概也不会如她未来那样,洗一生一世的盘子吧?
回头方卿和年老寿终,她跪在方卿和床边,看方卿和给她算账,说恭喜她,刷了几十年的盘子,终于够赔一个碗盏碟了。
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这样想来,月小鱼要流的泪,大概能淹死好几百只的孔雀了。
月小鱼这个时候才觉得惊心动魄起来:“方大人.....实在是抱歉,刚刚打碎了茶盏......不是故意的。”
她原本想说都怪那叶国手忽然抓她的手腕,可是虽然这是事实,可是若是说出口,岂不是看着很像是甩锅?
可万万不可。回头方卿和为了友人出头,在账单上恶意加了两笔,她岂不是要洗盘子洗到方卿和的重孙的重孙那一辈去?
月小鱼万万不敢承担这样的可怕可能后果,于是紧紧闭上了嘴,决定还是执行认错态度漂亮这一条。
方卿和似乎很是满意她的认错态度。大度的很:“无妨,不过一个茶盏而已。没有伤到月姑娘便是万幸了。”
这句话说的很是令月小鱼感到贴心,可是贴心不代表放心,月小鱼最想要的还是放心二字。
她想了想,决定委婉行事:“可是,这茶盏价值不菲......”
方卿和失笑:“就算是再价值不菲,也不过是个物件,哪有佳人来的贵重?”
方卿和似乎看出来了月小鱼的心思,说道:“而且,那暖玉也不算是什么太过贵重的东西,不过就是声音清脆罢了,若离有的时候发脾气,最喜欢摔暖玉的物件来出气。听一听响,气也就顺了。”
......
无端被牵扯进来的若离瞪了一眼方卿和,瞪了之后才想起来她原本在和方卿和赌气,就算是把月小鱼送到方府也是打定主意不和方卿和有任何交流的。
结果防备仔细,还是没有斗过方卿和,上了当。她脸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害羞的。
反正就是脸红了。
她觉得这厅堂热的很,拉着月小鱼就要离开,言语上的借口便是要带月小鱼去花园看花。这个时候深秋,能有什么花朵?
但是月小鱼一听到确定不需要她赔偿那茶盏,顿时感觉前途光明,那刷盘子的凄苦画面顿时荡然无存。连带心理防线都放松一些。脚下也浮了,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被若离带走。
若离和月小鱼刚刚离开。
之前拂袖离去的叶国手便又再次出现。
叶国手表情很是不好。
他说道:“这个曹姑娘......不是人。”
叶国手说:“她是长生者吧?”
叶国手笃定的很,同时疑惑:“长生者不该尽归不予楼吗?可是她的内力浅薄的很,似乎也没有习过什么高明的武功......”
他又扭头看一遍气定神闲的方卿和:“看你的态度,也不像是面对不予楼的神色。”
这就令人疑惑了:“是长生者,又不像不予楼的杀手.......那她能够是什么身份?她来寻你,又是什么目的?”
方卿和说:“你想想啊。”
于是叶国手想。
这个长生者,是方卿和一位小友的朋友,而和若离相识,与方卿和有一面之缘,也是因为那位小友。
其余者皆在眼前,唯独那位小友面目模糊。
那么,关键的所在,就是那位小友。
叶国手想到了什么,可是又否定了,但是又觉得一时之间想不到别的可能,他便又把那个刚刚的否定又捡了起来,犹犹豫豫说了出来:“你的那个小友,莫非,是容氏的人?”
方卿和神情不变。
但是叶国手却脸色大变,一派震惊:“你终于寻到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所以,之前凤台童子的死,就是那小友的所为?是容氏重新出现了指路人?所以,那不予楼才会偷袭于你?”
对比叶国手的满脸正经,方卿和,却笑得开怀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