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三娘这个时候才算是彻底明白了若离和容小龙的意思:“你是想......一箭三雕啊?”
苗三娘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是依然还是不敢相信:“你们小小年纪的.......心思到此了么?”
不管是苗三娘,就连一边隐身的莫轻言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但是莫轻言即便是震惊,也是没说什么,只是眼色行事。
而苗三娘却把话给说开了:“你们想利用杨柳两家来替你们朋友报仇,同时要用江湖人来给杨柳两家一个最后一击,彻底把这本秘籍变成无主之物。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来一个先到先的?”
苗三娘话说的太开了。
如果苗三娘依然在江湖的话,或许就会学会意会好过于言传的意义了。
但是偏偏苗三娘被困顿在这个精怪的镇子太久,精怪的脑子一根筋,很多话不彻底说开精怪都听不懂。久而久之,老去的苗三娘成了容小龙和若离眼中不会江湖的样子。
俗称,心直口快。
再俗称,说话不过脑子。
苗三娘心中很是惊叹的。
因为她不相信这是两个少年少女深思熟虑的结果。她拿出秘籍是一时之间的心血来潮,两个少年少女做客也是偶然来到,就连她说起往事也是忽然到了兴头。
所以与其相信这个策划是眼前的两个江湖少年少女的深思熟虑,她更倾向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灵感喷涌。
苗三娘离开江湖很久了。
不知道如今江湖是什么样子。
两个少年少女初见的时候看着一脸稚气,并不想是个江湖经验深厚的模样。
可是他们要去江湖,要去涉足江湖。
要带着,风浪而去。
对于裹挟着风浪的当事人,容小龙显得很平静:“如果仅仅只是一箭双雕的做法,那岂不是就是‘杨柳两家间接帮助复仇,然后成功取回秘籍再次名扬江湖恢复原状’?那岂不是会令前辈意难平?前辈意难平,就会随时随地收回决定。即便是我们带着秘籍去了江湖,前辈也可以再次让莫仙人去收回。到时候,一个不慎,我们两个人就会成为靶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苗三娘道:“我若是这样做,难道就不怕你们来算账?”
“怎么会呢?”容小龙道,“桃花源记中,武陵人误入桃花源,虽‘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然而最后武陵人想要复返,却依然‘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既有前人经验,我们作为后人,就已经做好了出了这个镇子不复得路的准备。如何还能再次期待重逢之日呢?”
苗三娘没什么表情,情绪也不再有太大的波动:“你倒是想得开。”
容小龙对此态度给予的回应就是耸肩:“人生苦短,又何必想不开呢?”
若离说道:“我们如此想法,就是想让前辈放心,我们朋友的仇,我们想要报,但是必然不会忤逆了前辈的想法。不会把我们的复仇,建立在前辈的意难平上的。只要前辈相信我们。”
苗三娘暂时还没表现出来到底是不是选择相信,她只是不住的摩挲那本看着很新的秘籍,垂眼道:“我还有一个条件。只要应了我这个条件,这本秘籍,你们两个小孩想要如何就如何。我是不管的。”
若离见有戏,连忙说:“前辈请讲。”
苗三娘道:“我要我的清白。”
苗三娘对视容小龙和若离,但是视线却并不在他们身上,而是恍惚地讲:“江湖上,说我是恶女。说我心心狠手辣,为情而杀自己亲生孩子。汉人有一句话,叫虎毒不食子。可是在我们山林长大的看来,这句话本来就是错的。”
苗三娘说:“若是老虎实在是饥饿难耐,实在是无法养大护崽,为了自保,老虎是会吃掉其中瘦弱的孩子的。毕竟只要母虎还活着,孩子就会一直生。若是母虎没有体力,那么幼崽也无法存活。所以虎毒不食子,是错的。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老虎并不恶毒,它也会在一定条件下吃掉自己的孩子。
所以走这一句所谓老话,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她是山里寨子里长大的姑娘。听到了这句话,自然知道这句话有错。但是她懒得理会。错和对,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而如今,在她被困扰在这个寨里的漫长岁月里。她一日日的梦到她在人间最后一天的场景:她听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声,听到了周围江湖正义人士的指指点点和义愤填膺,也听到了,那一句错误的结论:苗女果然心狠手辣。
这一句话也是错误的。
她如何心狠手辣呢?
她是苗寨的女孩子。从小学这种草药,绣花,跳舞,唱山歌,酿酒,做酸汤鱼。她虽然也学了巫蛊之术,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在自己的情郎,那个柳生身上。她欺骗了柳生,告诉柳生,她不会巫蛊的术法,她真是个寻常采药的姑娘。
她很后悔撒这样的一个谎言。
她后来想,如果一开始,就令柳生误会,她是个一根筋的,认定了就不会撒手,你若无心我不依的姑娘。柳生是不是就会生出怯意?不敢再招惹她?
她那个时候即便是会伤心,会难过,会躲起来偷偷哭泣。
但是好歹,她没有错付众生。
她不是一个死心眼的姑娘啊。
你若无心我便休。
柳生当时若是无意,她也不会执念如此。那柳生表现的如此爱她,一颗真心都几乎要血淋淋的掏出来碰到她面前。刘生贵看她的模样,仿佛在看今生所爱。知道她身怀有孕之后,几乎要掉眼泪。
就是这一样的一幕,这样的反应,令年轻的她心肠柔软到一塌糊涂。
她从未见过有男人会对即将为人父的喜悦至此的。
她记得寨子,有婚后的妇人有孕,家里的男人知道了也会高兴。然后就让妻子多切了腊肉下酒,喝多,再高兴的唱几句歌子。嚎的整个寨子都知道他的婆娘肚皮里有了动静。
寨子里的风俗,男人唱的越响亮,那家里的女人越有光彩。因为这就是疼人的表现。
柳生不是。
柳生不会唱歌。
柳生在知道她有呕吐的症状的时候尚且懵懂。慌不择路的请了太夫来瞧。这才在太夫的恭喜中知道自己要为人父的消息。
他就愣在了那里好一会。
柳生当时没说明表请。客客气气接了大夫开的安胎的方子,客客气气的听了太夫的嘱托,礼数周全的送走了太夫。
这才看他。
他依然没有笑。
这样的平静令苗三娘从喜悦中挣脱出来。她甚至在喜悦褪下之后感觉到了一丝的心慌。
他是不是不喜欢孩子?是不是还没有要成家立业的打算?是不是觉得这一切太过于忽然?是不是并没有对自己真心诚意?
柳生从门口走到她的床边,总共十五步。
这十五步对于苗三娘来说,宛如天上人间的路程。
柳生终于走到她的面前,半跪在床边脚踏上,然后看着她依然平坦纤细的腰部,极为长的叹了一口气。
之后,柳生做了一个动作:他非常非常慢,且温柔的,亲吻了她的腹部。他亲的很慢,很虔诚,那个角度从高往下看去,柳生的睫毛一直在抖动,有泪,凝结于睫羽之上。
他吻了很久,之后再抬头瞧她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温柔如水的笑,柳生在笑,眼中有泪,却说:“怎么哭了呢?都要做娘亲的人了。”
她才惊觉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柳生的眼里在她的眼里,比江河还要汹涌,比湖泊还要深沉,她就像一尾蒲草,缓慢的陷落,知道湖心的深处。
苗三娘这时候,才真正知道,情的滋味。
她真正陷落了进去。
原因仅仅只是柳生的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和挂在睫毛上的泪珠。
如此就够了。
不需要山歌,不需要醉醺醺在院子里跳舞的汉子,也不需要老母鸡,也不需要野味。
她只需要一滴男儿泪。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柳生照顾的也越发细致。他和她安置了一个院子,那院子如苗三娘喜欢的那样,前院种了很多的香花,有竹楼,有水榭,有小溪,小桥,还找了个婆子来照顾她。那婆子会做饭,还在后院种了很多新鲜的蔬果。她喜欢酸的,柳生去集市上,用买蜜桔的钱去买了酸橘给她。她吃的入口微酸,咽了却甜蜜。
她看着柳生,趁着他不注意,塞了一瓣橘子进他嘴里。看他酸的牙倒,然后咯咯笑起来。
柳生宠溺看她皱着眉咽下了那一瓣橘子,然后故意去吻她。
柳生用手盖在她已经开始微微隆起的腹部轻柔地抚摸着,眉眼带笑,无上温柔。苗三娘每一次对上这样的眼神,都会觉得恍如隔世,不在今朝。
之后苗三娘才觉得,正是因为柳生这样极致的温柔,才会迷惑她这样没有多少见识的姑娘。
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在此后的半生时光里被反复的回想:柳生为何对她情根深种?为何对她一往情深?为何当初会非她不可?
那些往往不可说的东西,年少的时候,尚且还能自我解释一番称之为:缘分。
可是到了长大,老去之后才明白,所谓的两情相悦,不过就是如孔雀开屏。以色示人也好,以才迷情也罢。好歹要有一些炫耀吸引的东西。
年轻时候的苗三娘,或许有一些美貌。她单纯,活泼,性子温柔,非常非常想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可是这样的苗三娘,江湖难道会少么?
见多识广的柳生对她所谓的一见钟情的时候,难道真的就是从她的一张羞涩姣好的脸上看出来她拥有哪些锦上添花的品德吗?
若是紧紧只是以容色吸引,又能得到几时的好呢?
这一切,苗三娘之前从未想过。
她在之前,被温柔迷惑,在之后,被仇恨蒙眼。穿过深深冰冷黑暗的暗河,宛如走过一趟传说中的黄泉,这才来到了与世隔绝的佛妥山下。
莫轻言当时在她眼里宛如一个神棍。
他穿着灰扑扑的袍子,蓬松着头发,瘦的厉害的一张脸看不出什么风姿出众,更加和谪仙没什么关联。
但是他却说,他是神仙。
不等苗三娘要冷笑出声,莫轻言又说:“你莫要再造孽损了来世功德。便留在这里吧。这是你的桃花源。”
苗三娘觉得可笑。
“你以为你是谁?”
莫轻言很认真看她,再一次重复:“我是神仙。”
苗三娘讽刺道:“你以为我会信?”
莫轻言依然一脸认真:“你为什么不信?”
最后,由不得她不信。
她走不出这片镇子。
走来走去,都仿佛是民间的鬼打墙。
她终于崩溃。闯入客栈,把客栈本就不怎么样的桌椅砸了个稀巴烂。甚至有一次不解气,还放了一把火。
在火势汹汹燃烧。
把夜晚的镇子照的宛如白昼。
这一片白昼中,莫轻言不紧不慢的,从火场中走了出来,站在了依然在燃烧的客栈大梁的下凡。
他宛如浴火一般。
火焰飘起了莫轻言的袍子,他衣摆飘飘,头顶烈焰,脚下生光。宛如谪仙。
苗三娘震住了。
还有更加令她震撼的场面。
一直被苗三娘定义为片子神棍的莫轻言轻轻抬手,打了个响指,眼前火海,灰飞烟灭。
火海乱象消失,莫轻言犹如谪仙的假象也跟着消失。
苗三娘面前的莫轻言依然是那个神棍骗子的模样。
他依然穿着灰扑扑的袍子,依然睁着一双似乎永远渴睡的眼睛,但是苗三娘,已经不敢在说什么了。
四下看官如潮水退去个干净。
眼前,一客栈,一人,一神,一人。
莫轻言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了客栈继续睡回笼觉。
.......
苗三娘当时是一个人慢慢走回去的。
她还有影子,头顶还有月亮。她有个屋子,屋子有个小院,小院前面有个竹篱笆搭成的门口,站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孩子很小,影子也是小小一团。
他等了很久,等地无聊再低头踩影子玩。
他也有影子。
孩子听到了脚步声,看到了苗三娘的声音。然后脸上放出光来,大喊:“娘亲!”
然后扑进她的怀里。月光下,他们的影子靠的很近,苗三娘读懂了相依为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