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的话,就像无数的冷雨,一点一点的浇灭了容小龙忽然出现的怒火。
在山林中过夜过得人都能想象出来那个场景:日出天明,夜里还熊熊燃烧为了驱赶野兽蛇虫的篝火已经渐渐的随着柴火的燃尽而减弱。旅人们纷纷起身,各自整装收拾,有的到了河边鞠起一碰水洗一把脸,冰冷的河水让困意一下子消散。神清气爽的旅人顺便用容器装了满满的水,然后带到篝火旁边,直接对着还是燃烧的火浇了下去——那火苗瞬间就熄了大半,还有一半尚且在燃烧,然而很快,就会有第二波,第三波的水陆续浇下去。
那篝火很快就被灭的彻底。
烧败的柴火,草木灰,食物的残渣等等,混合着河水成了一滩令人嫌弃的脏污。然后旅人左右扫了一下周围的土,这些东西很快就被掩埋。
旅人走远,那空地上除了看出来一些浮土之外,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曾经燃烧过篝火的痕迹。
容小龙的怒火,如今也成了那片浮土之下混合草木灰的泥泞。
任何人看了,都觉得很泄气。
容小龙的嗓子嘶哑的厉害,他甚至觉得在说话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为何要和北凰去斗?”
康乐笑了笑,没有说话。
容小龙区分不了康乐这个笑意背后的意思。
是三两句话说不明白索性不说,还是夏虫不可语冰,还是单纯的嘲笑。
容小龙不知道。
他甚至也没有任何的心力去想这件事情。
巨大的内疚感充满了他的身体,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把他的血冻成尖锐的冰,然后刺穿他的肠胃,皮肤,心脏,然后从喉咙里恒横冲直撞的出来。
一切都是因为他。
那对夫妻,成文成武,还有赵帛,都是因为他。一起都是因为他。
只要他一天不就范,那么就一定还会有其他无辜的人去遭殃。
而且他们下手,根本就不去做任何选择。
那对夫妻像是随机的,成文成武看着也没有任何的关联,而至于赵帛,原本容小龙确实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是颜康被激怒才如此,可是现在想想,也就不一定了。
如果跳脱这件事情本身来看,一个快要三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会面对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人如此轻而易举的被激怒呢?
除非他想要被激怒。所以他就被激怒了。不管是赵帛有没有故意去刺激他。
容小龙的绝望情绪自然不可能瞒得过康乐,更何况容小龙也没有隐藏。
康乐不紧不慢说道:“容小公子,还嫩着呢。如此轻而易举就会被打击到,将来可如何是好啊?容小公子,如果您,一直都是容小公子的话,这天下啊.......要风有风,要雨还是会有雨,可是这风这雨,可是都是冲着你来的,听着是不是威风?”
容小龙看康乐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可是说这一切的康乐并不像个疯子。
她依然端庄,柔顺,说话的语气都是柔柔的。但是就是吓人。
“听着多威风啊......老天爷为你刮风下雨。可是,这风雨袭来的时候,有的人淋了雨刮了风,是会着风寒的。着了风寒的人若是身子弱点儿,两剂药下去,人就死啦!”
“......”
康乐笑道:“这若是人死了.......可就是容小公子的责任哦。”
容小龙刚刚想问说为何是他的责任?然后立刻想到康乐说那风雨是为了他而下的,就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
容小龙心里一片悲凉,像是个被雨给浇透的人,此刻又起了风。
他咬紧牙关才克制住自己不颤抖。
他的这一番动作当然没有逃过康乐的眼睛。
康乐不紧不慢往下说道:“作为容氏的人,风雨要挨的比一般人要多些,民间有一句俗话,享多大的福,受多大的罪,如今虽然容小公子还未曾享受到大福,但是那不是招手的事情么?”
容小龙咬着后槽牙:“我穷苦惯了,没这个命。”
康乐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噗呲一笑:“这穷苦由不得自己,出身由不得自己,富贵也是。有的穷人家的孩子,一辈子挣扎,都还是逃不过出身,泥里的人手举得再高,也攀不上高枝去......同理也是如此,这皇家的太子,可以去民间做个砍柴郎吗?这宰相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就辞官归隐去东篱下采菊吗?你是容氏的后人,朝廷会因为你不想要富贵就把你当成常人?容小公子,实在是不要再天真了。——容小公子对于风雨无能为力,若是想要保护朋友,为身边的人竖起屏障,展开遮挡风雨的大伞,只有君侯才可以。”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了。
容小龙笑了笑。觉得这一切简直太扯了。
风雨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他们所带来的吗?
总是提及朝廷,提及陛下所为,说什么宝成帝绝对不会放过他,绝对会对他赶尽杀绝,绝对已经打草惊蛇。好像他们是一片好意一般,赶在皇帝后知后觉要出兵对他下手的时候,连忙过来拯救他,令他强大,令他足够长大到和南齐的皇帝去抗衡的地步。
甚至,这种抗衡是要另外再起一个新朝。
那么这一切不就回去了原点吗?
若是真的南齐和北凰并肩。保持了表面上的和平,是不是同样再一两百年之后,就又会出现一波新的战争?到那个时候,谁胜谁负,最终倒霉的都还是容氏和百姓。
历史在重演而已。
而且还是刻意的重复。
而这一切,真的没办法避免吗?
当然可以。
如何是好?
不打击不就好了吗?
容小龙至今想不通,为何他会有如此的遭遇?若是当初他没有下山,而是一辈子守着那个山村终老,那又会如何呢?
一个他而已,会对这天下格局产生什么要了命的影响吗?
甚至说,如果没有他,是不是康乐背后的人就不会想过利用容氏的所谓预知天机的能力再做些什么呢?
是不是如此,天下就太平了?
所以他还是原罪吗?
或者他应该像当年佛果那样,当着他们的面,挖掉自己的眼睛,狠狠的砸在康乐的脚下?
.......
容小龙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康乐的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错觉,他总觉得康乐的眼睛里,能看到一个很小的自己,那个很小的自己,正举起一只手,把两根手指分别抠进了自己的眼眶里.......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很响的撞击声音。一股掌风擦过容小龙的肩膀,直接冲着康乐而来。
康乐感觉自己像是被重重扇了一个巴掌那样,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疼。
康乐本能的捂着脸,猛然抬头望容小龙身后一看,居然看到了原本应该昏睡不醒的赵帛立在门口。
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刻,赵帛的背后,是一片血色的夕阳。
他依然背着光站,依然看不到赵帛的神情,可是康乐却也知道赵帛的脸上不会那么的好看。
康乐有些吃惊:“你.......”
她不知道是要先质疑赵帛为何会清醒的那么快,还是质疑那毒素的有效性。
赵帛像是刚刚清醒的样子,头发束地很松,里面简单的披着一件外衫,这么冷的天气,却也没有再围一件保暖的大氅。他就这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头发有些散乱的过来了。
康乐的眼睛一直盯着容小龙身后的赵帛,看着赵帛一步一步走近,逐渐的,康乐眼睛里的小人就被赵帛给取代了:赵帛一步一步走到容小龙面前,把稍微矮了他半个头的容小龙遮挡地严严实实。
康乐直到赵帛逼近眼前,这才谨慎开口:“赵家的小公子.......毅力坚定。不愧是江湖世家传人。”
赵帛微微笑了笑,他垂手而立,两个拳头都隐在宽大的袖子里。
他看着架势,很像是要卯足气力一圈打在康乐的脸上。
康乐仿佛也是这样的想。
所以她一直时不时打量赵帛的手。好像随时做好准备如果赵帛真的揍她,她就能躲就躲,能挡就挡。
人都是审时度势的,虽然康乐觉得赵帛容小龙这样的应该不会真的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但是如果一个人被逼急了,也不是说不能打一顿的。
何况他们还小,年少气盛,被气到一定程度了,也难保不会给气昏头。
更何况,现在赵帛看着,就像是在气昏头的当口了。
赵帛脸色苍白,看着有点摇晃,然后脸上带着一点点细微的笑意。
若非是他袖子里的紧攥的拳头,康乐甚至看不出来他在生气。
康乐顿了顿,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更加谨慎的说道:“赵小公子......我们无意伤害于你.......”
赵帛脸色苍白,挂着虚浮的笑,并没有说话,他身体看着并不紧张,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站在她面前。可是这个样子,反而更加叫康乐有点吃不准。
在这死一般的安静中,只剩下一点点一直存在的咔嚓声。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逼近。
就在康乐想要低头去查看这个声音的来源的时候,她坐的凳子忽然一歪,康乐毫无准备之下,直接仰面跟着凳子一起摔了下去。
康乐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她头上的发簪被这股力道给摔了出去,头发跟着散落一地,乌黑细软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
透过另外一只眼睛,康乐这才看清楚导致她如此狼狈的元凶:是那个一只啃咬东西啃和不停的头颅!
大约是刚刚容小龙生气的时候掀翻了桌子,那个刚刚在桌下啃桌子腿的头颅被压在了下面。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居然啃咬出来一个洞,然后一路啃过来,直接啃要到了她的凳子下。
康乐因为十分的紧张,居然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屁股底下传来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然后这才导致了刚刚的狼狈。
康乐还未来得及从这片狼狈中回过神来,冷不丁看到那个头颅又咔嚓咔嚓朝着她的脚过来。康乐想要爬起来,却在惊吓之中腿软地不行,
她根本爬不起来,只能连连后退。
赵帛和容小龙看在眼里。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冷眼旁观的姿态。
仿佛还有一种期盼那个头颅去咬她一口的感觉。
确实有这个想法。
康乐却没有让那个头颅得逞。
康乐本能在那个头颅的牙齿要触及到她的舌尖的时候踢了一脚。那个头颅如一个皮球一样,咕噜噜的滚飞到了容小龙的脚下。
容小龙低头看了看。居然蹲下身,把那个头颅碰了一下。
只这么一碰,那个头颅就顿时老实了,下一刻,就化作了黑烟。
康乐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切,她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手也抖的厉害。
这个时候,门外的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了。
仿佛是一个信号一般。赵帛身体摇晃了一番,好像是再也站不住一样,往后一仰,差点要摔倒。但是他没有和康乐那样摔下去,而是靠在了容小龙的身上。
赵帛能感觉到,容小龙的手,抖得很厉害。
容小龙两手扶着赵帛的肩膀。抖得厉害,像是冷的,因为那两只手,都凉的很。
赵帛缓了一口气,对容小龙露了一个让他安心的笑:“没事。你别怕。我们都不怕。”
容小龙眼睛里似乎有泪。
他哽咽的厉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点了点头。
赵帛觉得自己的眼前晕的厉害,瞌睡的感觉越来越沉重。
哪怕是手心里的刺骨的疼都逼不走这股困意。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在康乐面前再度晕厥,难保容小龙不会再度心里崩溃:刚刚,走到门口时候,赵帛分明就觉得,容小龙看着很像是要挖掉自己眼睛的样子。
那个可怕的感觉让赵帛遍体生寒。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用掌风去甩了康乐一个巴掌。
习武之人,不去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更加不会去刁难弱女子。
这一点,江湖人知道,非江湖人也知道。
赵帛明白,颜康和小元将军只怕没有寻到康乐是假的,他们是故意留下康乐。他们是笃定了他们不会去伤害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女人。所以才放心的把康乐留在这里。煽动容小龙,逼迫容小龙,蛊惑容小龙。
这是不仁之举。
既然对方不仁,他们为何不可以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