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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木偶记(1 / 1)

戏台的幕后,少年持着线板,随着手指灵巧地律动,提线的人偶活灵活现。

那精致的人偶在他的牵引下,活灵活现,真像是豆蔻年华里的无瑕少女。

“好一个文章魁首读书客。骨秀神清少年郎。莫非我前生欠下了他的相思债。见了他意乱心慌爱欲狂。”

少年的唱腔婉转细腻,是极为动听的,但少了一丝韵味。

“停停停!”

老人连忙叫停。

“师父,怎么了?”

少年润了润嗓子,原本轻柔细腻的声音又变得低沉雄浑。

“苍云,你在牵丝这一块,做的还可以,但唱腔还是有问题啊。”

“师父,我也很想唱好,但我就是不明白,那种少女情窦初开的感觉。”

苍云摸了摸头,性子单纯憨厚的他,未经人事,在男女之事上还尚未开窍。

“傻小子,等你遇到了喜欢的姑娘,就知道了。”

老师父戴上了老花镜,拿起刻刀开始雕刻人偶,嘴里念念有词。

“希望这不是你的劫。”

苍云看着手中提线的人偶,若有所思。

“喜欢的人吗?”

……

“小姐,你从学校回来了。”

梳着麻花辫的丫头笑着上前,扶着清秀的少女从轿车上下来。

“对啊,好不容易才有次假呢。”

少女的长发扎成了两股,垂到了胸前,白色衬衣配上浅蓝色的尼龙裙,清纯修美,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在那个吃饱肚子都不容易的年代,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和衣着,能直观地反应出她的家庭状况。

“小芬,最近城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快带我去看看。”

伍晴挽着侍女的胳膊,带着些许少女心性,依然像儿时那般亲密无间。

“小姐,城隍庙附近有一家木偶戏,新来的戏班子唱得可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小芬笑吟吟地道。

“嗯,好!”

伍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挽着小芬的胳膊就往着城隍庙跑去。

至于父母对她说的,回家后先报声平安的事,已经被她抛在了脑后。

来看木偶戏的人很多,里里外外围了三圈,小芬挽着伍晴的胳膊,顺着拥挤的人潮往里面挤。

“让一下,让一下!”

小芬的声音娇俏动听,洋溢着热情。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

伍晴略显羞怯,对沿途撞到的人群不停地致歉。

优美的唱腔伴随着紧促的鼓锣声响起,迎来一阵叫好声。

那是有名的戏剧《金鳞记》,又名《追鱼》。

故事讲述的是书生张珍与金丞相之女牡丹指腹为亲,不幸亲亡家败,只好前往金府投条。

岳父借口“金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命于碧波、潭畔草庐中攻读。张珍每于夜阑人静,在潭边自叹心事。

碧波潭鲤鱼精,为感张珍朝夕顾盼之情,于夜间变作牡丹小姐模样,去书房慰藉相思。

一日,金丞相偕夫人、小姐游园赏梅,直至月出东方,樵楼二更。张珍闯入园内去赴鲤鱼之约,正巧相遇牡丹小姐,才欲倾叙,小姐惊怒,并一口咬定张珍是贼。

丞相大怒,将张珍逐岀府外。鲤鱼见张珍受屈,忙赶至街坊;向他解释这场误会,并与张珍同返故里,途中又被丞相双双捉回。

由此真假牡丹,难以辨认。金丞相请来包公断案,龟精亦因受鲤鱼相求,变作假包公往金府一同问案。经过曲折复杂的审问后,真包公明知真牡丹嫌贫爱富,假牡丹义重情深,因不愿拆散这对美好姻眷,辞退不问。

金丞相无法,又请张天师捉拿妖精,龟精又化作假张天师,众水族也化作五鬼,大闹天师府,放了鲤鱼与张珍。

张天师无奈,请来天兵天将,追拿鲤鱼。正值天兵天将追急、罗网重重的千钧一发之际,幸喜观音相助。

鲤鱼不愿随观音往南海修炼成仙,宁可丢弃千年道行,忍痛剥下金鳞三片,坠落红尘,与张珍同甘共苦。

伍晴对传统戏剧文化知之甚少,觉得《金鳞记》倒也新鲜,便兴致盎然。

木偶戏舞台具有传统的殿阁建筑风格,木雕金饰,组合灵活,空间自由,典雅玲珑,堪称工艺绝品。

这场戏的帷幕是暗蓝色,舞台被布置成了月下的池塘。

池中有荷叶,有鲤鱼,宛如生动的画卷。

伍晴见了,好看的眉眼弯成了两弯月牙。

“先只说岳家高谊深千丈~有谁知相府人情纸一张。她金家三代不招白衣婿,我张珍何时得中状元郎。”

布衣书生的人偶在透明的丝线牵引下宛如活物,在那婉转悠长的唱腔演绎下,爱而不得的惆怅,还有对自身当前现状的不公,表现得淋漓尽致。

听者仿佛身临其境,能感受到张珍的感伤。

幕布后的苍云惊鸿一瞥,见到了人群中那笑靥如花的少女,就像触电一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涌上心头。

“只听得一声声鲤鱼跃浪,月影儿散作了万点银光。”

“鲤鱼呀,我在书房叹寂寞。你在水府可凄凉。将此情问鲤坊,波荡漾月昏黄。空惹下这满腹惆怅,咫尺间谁与我互诉衷肠。”

他全身心地投入了戏剧之中,似陷入疯魔。

“好一个文章魁首读书客。骨秀神清少年郎。莫非我前生欠下了他的相思债。见了他意乱心慌爱欲狂。”

恍惚之间,他突然懂得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那种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看见她,就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和鲤鱼见到张珍时一样。

磨练多年的技艺水到渠成地突破,最后欠缺的一丝韵味终于得以圆满。

台下再次响起叫好声,呼声高过一潮又一潮。

伍晴略带羞怯地笑着,没有吝惜自己的掌声。

她从人海中来,哪里都发着光。

……

“师父,今天有个姑娘来听我唱戏,生得很是漂亮,就像仙子一样。”

苍云拎着线板,看着牡丹人偶的脸谱,像丢了魂。

老人雕着柳木,手中的刻刀停了一瞬,叹了叹气,头也不抬地道。

“那个姑娘啊,伍家老爷的独女,宝贝得不得了,还是先进的知识分子。”

该来的劫终归是躲不过。

“伍家啊。”

苍云叹了叹气,眼眸黯淡了下去。

这种大户人家的女孩子,看一眼都是奢望。

往后的时间里,伍晴经常来这个地方听戏。

有《桃花扇》,有《霸王别姬》,也有《梁祝》。

每次看着她站在人群中,他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尽管她从未见过他的模样。

那块隔在两人之间的幕布就像一道天堑,清晰地告诉着苍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暑去寒来,年复一年,伍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上门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但伍老爷子对自己闺女可是宝贝得不得了,硬是不舍得嫁出去。

“过两天,伍家老爷给她女儿办生日,我们戏班受邀去演出,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老人看着苍云手中的木雕,犹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他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便佝偻着背离开了。

“生日吗?真好,从小到大,我还没过过生日呢。”

苍云轻轻笑了笑,轻轻抚摸着木偶的脸颊。

那张脸,隐约有伍晴的影子。

他是孤儿,从小就被师父收养。

师父始终秉承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想法,花大气力送他去私塾读书,不想让他跟着自己走唱戏的路子。

却不曾想,苍云不是读书的料,但天生就适合吃唱戏这碗饭。

两天后,伍晴十八岁的生日。

伍家的宅邸门庭若市,前来捧场的人络绎不绝。

苍云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出落得很是动人的大家闺秀,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直到小芬挽着伍晴的胳膊从他的身旁经过时,他才抬起头匆匆一瞥。

她真的很漂亮,唇似涂了丹脂,眉间点了一粒朱砂,洋气的碎花白裙如清纯的茉莉。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不知有什么话讲。

在人情世故上,他是个略显木讷的小伙子。

人情世故不比牵丝木偶戏,没有话本里的故事那么动人,也没有戏曲那般婉转动听。

所以,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舞台布置得很快,这是给伍家老爷准备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道具全部是连夜赶工制作的,苍云也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

他表演的,依旧是《金鳞记》。

“正好是鸳鸯双宿碧波静,明月儿印花影上了东墙,踏青苔湿了凌波袜,学一个巫山神女会襄王。”

这是鲤鱼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来到了张珍书房的一幕。

“只见他伏案上,卧书房。头倦抬,眼懒张。好一个文章魁首读书客。骨秀神清少年郎。莫非我前生欠下了他的相思债。见了他意乱心慌爱欲狂。”

苍云隔着幕布,看着那端坐在席位上,巧笑嫣然的伍晴,思之如狂。

戏班的表演很是成功,伍家老爷很是满意,给了一笔不菲的赏钱。

苍云回去之后,脑海中一直回想着伍晴的样子。

往后的日子,伍晴出现得少了,苍云一边唱戏,一边在人海中寻觅她的身影。

“劝你最好还是死了心吧!伍家老爷野心可不小,他是要把她的小姐,嫁给军阀的。”

师父恨恨地说道,一把夺过他雕刻的木偶,扔到了地上。

苍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捡起那个雕刻了很久的木偶,咳了咳。

思念,真的能使人日渐消瘦。

……

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炮火声终归是侵扰了山城的宁静。

小芬牵着伍晴的手,往山上跑去。

穿着军装的日本兵在后面紧追不舍。

“小姐,你快跑,不要管我。”

小芬松开了伍晴的手,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孤身朝着那些追赶来的魔鬼们跑去。

刺刀穿透了少女的胸膛,小芬面容扭曲,染血的手颤颤巍巍地拉动了引线。

“跑!”

轰鸣声响起,霎那间火光冲天,泪水在风中散落成珍珠。

翌日,城市被侵略者占领,大量的驻军驻扎进了城内,噩耗也随之传来。

“伍家老爷带头反抗日本人,全家上下都被灭了门。还准备抓伍家小姐去做慰安妇。”

“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呢?”

“唉,被赶到山上,走投无路,一头撞死在了石头上。”

“那帮东西真是畜牲啊!”

老人坐在茶馆,看了一眼议论纷纷的茶客,又看了看自己的徒弟,喉咙哽咽。

苍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大笑无声,大悟无言,大悲无泪。

他一如既往地唱着木偶戏,闲暇时,便雕刻着手中的木偶,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在房间里呆坐着,透过幕布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坐就是一整天。

“咳!”

苍云呼吸一阵不畅,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手中紧握着的木偶染了血,那是伍晴的模样。

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他因过分思念而消瘦了许多,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听闻伍晴死去后,寺庙中有个得到的老僧,心疼着姑娘的命运,花费了巨大代价,便从日本人那里讨回了她的遗骨。

老僧亲自为她做了法事,并将她埋在了菩提树下。

他找人多方打听,来到了胧泉寺。

鹤发童颜的方丈正在佛前跪坐。

世人皆苦,凡尘难渡。

苍云过去是个不怎么信佛的人,但现在,倒是愿意相信有佛。

他跪坐在蒲团上,双掌合拢,闭目垂首,为心爱的姑娘祈祷着。

佛祖啊,如果有来生,可否保她一生平安无忧?我愿折损自己的姻缘与寿命。

“施主佛缘很深,尘缘未了。”

方丈张开双目,轻轻地道。

“人是因缘而相见吗?”

苍云喃喃地道。

“人生不过须臾一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若无缘,又怎能在茫茫人海中得以相见?”

“可终究是有缘无分罢了,她都未曾知晓我的姓名。”

“相逢何必曾相识。世间缘起缘灭,自有因果。你我皆俗世之尘埃。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方丈轻声安慰着,明明很是沧桑的话语,但那张脸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多谢方丈。”

苍云躬身道谢,目光虔诚地看一眼庄严的佛像,随后作别。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

伍晴逝去的地方,那块巨大的山岩,依稀残留了一丝干涸的血迹。

苍云用手拨开黄土,将雕刻成伍晴模样的人偶埋在了石下,然后头枕着冰凉的岩石,在月色下入眠。

山路原无雨,红露湿人衣。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密林的树叶,照拂在了他的脸上。

黄鹂站在枝头鸣叫,满目盈新绿。

苍云理了理衣衫,迈开步子往前。

临行之前,他最后回首望向伍晴的归处。

四月的尾声,春光正好,寺庙里的桃花开得娇艳。

用私塾里的老先生教他的诗,就读作“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下一句,他总是会习惯性地念成“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为此,他没少挨过先生的板子。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未曾拿起,何谈放下?”

苍云轻轻一笑,沿着崎岖的山路离开了。

山下的小河边,有女子在浣纱。

岸边的杨柳,郁郁青青,春水被青山映衬成碧波。

大雁南飞,水面掠过鸿影。

古桥像一座活着的历史,苍云从这里经过,就像踏过奈何桥往生的旅人。

伍晴曾在这里,和他擦肩。

……

“我没想过有一天会再和她相遇。她死了,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实,可是现在的她,就站在我面前。”

苍云依在池塘边的亭子里睡着,脸庞被水渍沾湿,微微有些凉意。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面前的少女折了一根柳枝,笑靥如花。

他手中的刻刀落在了地上,看着面前那朝思暮想的人儿,像初次在人群中见到她一样,丢了魂。

她和他记忆中的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笑起来没有伍晴那般含蓄,显得落落大方。

就像《金鳞记》里的真假牡丹,让人分不清真假。

“又是梦吗?”

苍云愣愣地道。

“我待上前把他唤,恐怕他嫌我太莽撞。我待要不把他来唤,又有谁来安慰他。”

她模仿着苍云的唱腔唱着《金鳞记》,莲步轻移,仪态优雅。

一颦一笑,都是她的模样。

苍云幡然醒悟,这不是梦。

她的唱腔技艺十分纯熟,依稀带着他的痕迹。

苍云和声跟着她唱了起来。

“柳枝儿沾就清凉水,我洒醒张郎出梦乡。他那里正颜厉色来相挡,倒叫我羞人得口难张,你真是贵人多健忘。”

“我与你爹娘指腹订鸾凰,听说是公公死去婆婆丧。张郎受苦在家乡,为妻我闺中多悲惨。日夜里泪珠沾衣裳。

“前也思,后也想。怎奈我未曾过门难做主张。”

这个突然出现在苍云面前的少女不是伍晴,却哪里都像是伍晴。

她代替了伍晴的身份,和苍云走到了一起。

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人们大多信奉鬼神。

邻居街坊看着死而复生的人出现在面前,也是大惊失色,一时间流言四起。

也有人说,她和《金鳞记》中的锦鲤一样,日夜听闻苍云的戏腔,生了感情,因听出了他的心事,便化作人形前来安慰他。

徒弟了却一桩心事,积郁已久的相思病也得以缓解,师父也乐得自在。

他对鬼神尚存敬畏之心,但愿意成全两人。

“师父,我和晴儿,要走了。”

苍云挽着伍晴的手,垂首向老人说道。

老人持着刻刀的手顿了顿,看向手中的柳木,喃喃地道:“要去哪?”

“泉州。”

“那么远吗?”

“近来说闲话的人有些多。”

苍云握紧了伍晴的手。

伍晴擅长针线活,在一家裁缝铺子里工作。

“盘缠可够用?”

老人关切地问道。

“够的。”

“好,有时间常回来看看。”

师父没再多言,继续开始雕着木偶。

“师父!”

苍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伍晴也跟着一起跪下。

“师父,你养我二十余年,待我如至亲,供我读书识字,教我唱戏谋生。您的大恩,我无以为报!”

“咚!咚!咚!”

苍云俯身扣了三个响头,木制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孩子,快起来!好男儿顶天立地,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和父母。”

“师父,您老多多保重。”

苍云和伍晴道了别,背上行囊便离开了。

老人微微颔首,只是佝偻着背,继续雕着木偶,背影萧瑟而孤独。

戏院照常运行,人来人往,只是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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