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永飞和林文芳不知道江皓月对陆苗说了什么。
等他们回到旅馆,她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江皓月把他们送到火车站,陆苗一路没说过话。
上火车前一刻,她走在最后……他和她寻常地告了别。
隔着车窗,江皓月凝视着陆苗背对自己的后脑勺。发车广播放了两遍,她终是忍不住回过头来。
站台人群来往,其中她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影,再寻不见。
八月的炎热夏季,她脸白得像纸,手凉得像冰。
回到自己的城市,陆苗的生活回归了正轨。
开学,她去录取她的大学报到,念自己根本没有兴趣的金融。
她的高考分数高了那个学校录取分几十分,每每提起这件事她的爸妈就会惋惜“你看吧,读的那个破学校,叫你当初不听我们的,本来可以上更好的”。陆苗一句不驳,再多说几句,他们便会自发地止住话题。
父母不太乐意谈论有关她和江皓月的事,尤其是在有外人的时候。
刚从首都回来,他们念了她几天——“你怎么傻成那样”、“你太幼稚了”、“你就是没吃过苦才会这么天真”,陆苗由着他们说。到后来,他们也不爱说了,大约是觉得丢脸,觉得女儿当时的做法让他们难堪。
然后,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仿佛暑假那些激烈的争吵,是陆苗做的一场不值一提的,荒唐的梦。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陆苗变得越来越安静。
入住学校宿舍,舍友们对她的印象一致是:这女生长得很漂亮,只是性格太孤僻了。
作为大学新生,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考虑参加不同社团,积极地去聚会和活动。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像刚放出笼的鸟儿,享受着自由的生活,忙着认识新朋友。
陆苗却不是的。因为出众的外貌,一开始她身边不乏关注的目光。但她刻意地避开人群,不愿意和人交流。
在欢快闹腾的新气象中,她是格格不入的一抹灰色。
那些想要跟她做朋友的、想要跟她变亲近的,小心翼翼传达过来的善意,被她一次次地忽视、挡住,渐渐地它们减少,最后消失。
一整天,身处人来人往的校园和闹腾的八人间宿舍,陆苗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高中时期的校友偶然在学校碰见陆苗。她的气质变化太大,如果不是脸长得一样,他们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是曾经那个阳光又活泼的姑娘。
以为陆苗是不适应新环境,他们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的反应生疏而冷淡。
林文芳一点没觉得女儿出了问题,相反,她觉得这是好事。
从前,她嫌陆苗太闹腾,现在她的模样,被林文芳解读为文静、沉稳,这是一种长大的表现。
家在本地,每个周末陆苗都要回家。
对于现状林文芳很满意,她能掌控陆苗的情况,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陆永飞那边,他的工作忙,关心陆苗的方式是,他相当大方地一次性给了她半年的大学生活费。
舍友们没有一个不羡慕陆苗。即便是父母离异,她有关心她的妈妈,有求必应的爸爸,得到的爱和零用钱,全是双份的。
这样的姑娘,本应是快快乐乐的,但她偏偏愁着一张脸。
她们私下嚼舌根:世上就是什么都不缺的人,会成天地矫情这个,矫情那个。
不知何时起,陆苗有了失眠的毛病。
睡在她对床的女生,清晨四五点起夜上厕所,发现陆苗睁着眼睛。
她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玩手机,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流眼泪。
女生没敢跟她搭话。由于这个画面莫名的渗人,陆苗不在寝室的时候,她和其他舍友悄悄地讨论她,讲着讲着,大家都有点怕怕的——是不是陆苗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
原来大伙都不止一次撞见过,她睁着眼睛不睡觉的样子。
宿舍里稍稍能跟陆苗讲得上话的妹子,找了机会委婉地问她:“你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陆苗回答:“我不想睡觉,睡着了会做梦。”
妹子疑惑:“你经常做噩梦啊?”
她说:“不是。”
多的东西陆苗便没有再说,同寝的人更觉得她莫名其妙,古怪到不行。
施澈算是高中跟陆苗玩得很好的朋友。暑假她人不在家,他找不到她,开学他又找了她五六次,她始终没有答应出来和他聚一聚。
一来二去,他明白她是故意不想见他,直接去她的大学堵人。
陆苗形单影只地出现。
不过短短几个月,她瘦了一大圈。
“猛弟,你这是……减肥啊?”施澈被她吓到,连玩笑都开得不顺畅了。
陆苗对他笑了笑,连他叫自己那个难听的外号,都不再在意。
宛如一夕之间,她身上那股生动的朝气被抽得干干净净。
一双大眼失去亮光,望进去是一片沉沉的灰烬。
她拒绝他一起吃晚饭的邀约:“不去了。我得回宿舍,要看书。”
“不行,”施澈扯着她,往校外走:“我请你吃饭。”
施澈没上大学,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直接去他爸的工厂里打工。现如今他混得风生水起,驾照也考出来了。
载陆苗,他不再骑着以前的五彩带音响电动车,他买了一辆看上去就很贵的小轿车。
本想开着它来,跟陆苗炫耀炫耀,见到她以后,施澈已经没了那个心思。
她整个人的状态,太糟糕了。
“喂,你是被人下蛊了吗?我带你来吃水煮活鱼,是水煮活鱼啊,你还是不开心!”
施澈长长地吁了口气:“那你的问题就严重了啊。”
“你想多了,”陆苗一脸的轻松:“我没不开心。”
他心下烦躁,想叫老板上几打啤酒,记起陆苗是个乖乖女不喝酒,临时换成了雪碧。
给她满上一杯雪碧,施澈不绕弯子,直接问她了。
“不是去见江皓月了吗?”
听到他的名字,陆苗脸色微变。
“你高三就盼着一件事,考完试去见江皓月。暑假见了他,得偿所愿,怎么会不开心成这个样子?”
她抿了口饮料,开始走神。
舀起锅里的鱼块,施澈嘟囔道:“你心里有事的话,找我说呗,憋着干嘛?”
陆苗苦笑:连施澈也知道啊,她确实是,无人可说。
江皓月这个名字,已经和自己不在同一个圈子,且逐渐地,淡出她的生活。
跟谁说都不合适,她心中意难平。
不知道是哪里开始错了啊,如果没人有错,那就是她的错。
知错要改,可她不想改,不想把他忘记。
所以,陆苗也不肯承认是她错了,她自己跟自己较劲,自己跟自己赌气。
她说:“我总觉得自己行的。”
“报志愿的时候,觉得行。”
“后来第一志愿没上,觉得不上大学行。”
指尖划拉过杯沿,饮料的气泡从杯底涌上来,一颗一颗地裂开。
盯着汽水,她神色恍惚。
“直到现在,我还是特别想证明给他们看。”
陆苗有一肚子的傻话,没处说。任何人听完都会觉得她很蠢,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听完她的话,施澈得出的结论和其他人无异。
“陆苗,我觉着你在钻牛角尖。”
所有为她好的人,说出的话是相似的。
可不是在钻牛角尖吗——她困在自己为自己画的圈圈里。
水煮鱼的锅见了底,饮料开到第三瓶。
陆苗跟施澈干杯,仰头喝光杯里的水。
“牛角尖……”她轻笑。
“我的人生是为了江皓月活吗?”
她攥紧杯子,咬紧牙关。
“我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借着劲头,她眼里的稍稍有了几分从前的光。
“我连一个特长都没有吗?”
陆苗一拍桌子,坚定道:“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江皓月。”
“咳,”他被呛到:“猛弟,醒醒,你喝的是汽水,说得什么胡话啊。”
她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接着,左看看,右看看。
陆苗捞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书包,拉开夹层拉链,翻出一本卡通大头贴相簿。
她替自个儿满上雪碧,一边喝,一边翻。
施澈算看出来了,这人是想借汽水装醉……
本来挺搞笑的一幕,他都准备笑了,忽然听见她说话。
陆苗用很轻很轻,又很难过的声音,小小声重复道:“我没有很喜欢江皓月。”
他凑过去看,看见他俩的大头贴。
烂大街的粉色爱心,男孩女孩挤在屏幕正中间。
两人笑得很幸福,他的手搭着她的肩。
陆苗的手指按在大头贴边沿,看了又看,擦了擦他的笑脸。
“啪嗒。”
她哭起来没声音,头垂得很低。
相簿上的小水珠好似错觉,很快被她擦掉。
施澈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后来还是没说。
陆苗很快恢复好了。她再度仰起头来的时候,一点儿不像掉过眼泪的样子。
“我得好起来。”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给关心她的施澈一个交代,也是她对自己的劝诫。
他大概猜到,她和江皓月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总归她想走出来,想法是好的。
于是施澈对她点点头。
……
他和陆苗的第一次见面,她在学校操场单挑一群男生。
那时施澈想:这女的是我见过最疯的人。
时至今日,施澈仍在感叹:陆苗是我见过最疯的人。
下一次他听到她的消息才知道,陆苗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