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审言因江老夫人与他闹了二十年的别扭,斗争经验丰富,早习惯了老娘这一哭二闹三上吊。
“过完年再说吧,死呀活的不吉利,您看谁家大年初一说这些?”他淡淡回答,想将这事拖过去。
江老夫人眼望儿子,眉毛渐渐竖了起来:“少来这套。大年初一怎么了,你都忍心腊月里带着兵去抓你妹妹妹夫,还忌讳什么过年不过年?你是不是掂量着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还得靠你养活,就拿你这个逆子没办法?”
说话间她手捂着胸口,两眼一翻往后便倒:“哎哟,气得我这心口疼!”
柴寿家的刚好在她身旁伺候,眼疾手快将她抱住。
虽然这一幕在江审言眼前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了,一点都不新鲜,但因老太太装得太像,纵使明知是假的,江审言也不敢大意,脸色微变,便欲上前察看。
但有一人比他更快,王十三“嗖”就冲上去了,大叫一声“外婆”,一把将老太太扶住。
江审言:“……”
江老夫人借着王十三遮掩,将眼睛悄悄睁开条缝,冲他使了个眼色,怕王十三担心,还在他手背上轻拧了一把,示意自己没事。
江审言冷眼旁观,心里明镜一样,瞪了这祖孙二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而去。
江老夫人还捂着心口哼哼呢,柴寿家的在旁边提醒:“老夫人,大人走了!”
老太太睁开眼睛大怒,将手边上能摸着的东西全都砸了,杯盘狼藉,干果滚得满地是。
她两手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这次是真气着了。
王十三没有发现,还当老太太犹自装得活像,大过年的,有人护着他叫江审言吃瘪。他看得挺开心,冲文笙示意一地的碎片,小声道:“岁岁平安,嘿嘿。岁岁平安。”
老太太闭着眼睛,好一阵才缓过这口气来,温言安慰王十三:“别担心,有外婆呢,他不答应。外婆就不吃饭了。看那个混账东西怕不怕!”
文笙在旁边由头看到尾,连吴氏的尴尬都看在眼中。
王十三呵呵而笑幸灾乐祸,她却觉着有些不妥。
她虽然对江审言不甚了解,但只听他所说,当日他怎么对付的陆氏兄弟,便可知这是个城府极深的狠角色。
若不能叫他心甘情愿帮忙,只仗着江老夫人疼外孙心切,使手段强迫,只怕非但不会有半点用处,还会适得其反。
徒然叫老太太跟着伤身体。
她一个外人。说话不好像王十三那么随意,委婉劝道:“老夫人,不逊好不容易才找到亲人,还指望着您一直身体康健,能照拂着他,您千万不要因为我们动真气,有损身体。江大人也没说就不管了,等过完年他闲下来,大家再慢慢商量。”
吴氏总算可以开口接腔了:“是啊,娘。顾姑娘说话在理。您消消气。”
江老夫人痛哭失声:“这逆子若是孝顺听话,就不会背着我去做那些事,等我死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他爹?孩子我没有教好。六亲不认的,白读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王十三在旁边也不知道是安慰人还是搓火:“没事没事,外婆你快别哭了,不是还有我么?”
这大年初一的早上,就在吵吵闹闹哭哭啼啼中过去了。
直到快晌午了。江老夫人才收拾起了情绪,重新洗了脸,想起还没有给两个孩子见面礼。
江家早就败落了,重新起来还是江审言做了高官之后,老太太平时也不大出门,虽然衣食无忧,手里一没有传家宝,二没置办下什么值钱的珠宝首饰,索性掏空积蓄,给两人封了个大大的红包。
“快拿着,缺什么自己去买,就当外婆把这二十年的压岁钱一起补给你们了。”
王十三欢欢喜喜接过来:“是银票么,太好了。”
江老夫人被他的财迷相闹得啼笑皆非:“这傻孩子。咱可说好了,你和顾丫头就在府里住着,缺银子花就跟外婆要,可不许出去偷啊抢啊不走正道。”
王十三觉着老太太实在是杞人忧天:“放心吧,他叫狄秋衡尾巴一样跟着我呢。”
再说了,他和文笙住在府里,还会缺银子?
江老夫人不知道他心下转着什么念头,想起他跑去行刺吴府尹还心有余悸:“跟着好,省得你年轻胡闹,无法无天。”
吴氏见了婆婆的大手笔,虽然对丈夫这外甥颇有疑虑,却也不好闷声不响,只得也掏了一份见面礼,并给文笙配了一套首饰。
王十三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等吃过午饭,江老夫人明显倦了,还强打精神硬撑着要和王十三说话。
众人一齐劝她中午歇个晌。
等江老夫人睡下,王十三和文笙自她那里出来,半路上几张银票就交到了文笙手上。
“嘿嘿,收着收着。瞧见没有,我外婆对咱们是真好。”
文笙点一点头。
江老夫人明显是将对女儿的追忆和愧疚都转移到了十三身上。
这样的爱,普通人尚且觉着深重,何况十三这么个从来没有感受到亲情的人。
她不想将话题变得沉重,学了江老夫人的口气,维妙维肖道:“缺银子花就跟外婆要,可不许出去偷啊抢啊不走正道。”
王十三腆着脸笑:“不是管我叫大侄子的么,什么时候又长了一辈?”
文笙本是与他开玩笑,没想到听这口气,他仿佛还挺留恋“大侄子”这个称呼。
文笙脸露古怪,瞥了王十三一眼,心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贱脾气?”
大过年的,上午在江老夫人那里,狄秋衡难得没有硬跟着,这时候不知由哪里钻了出来,王十三还想和文笙说两句笑话呢,被他打断,顿时虎了脸。
狄秋衡权当没看见,道:“大人叫你们过去。”
王十三顿时露出戒备之色:“什么事?”
狄秋衡翻了个白眼。越过他去,直接同文笙道:“大人说,不用等过完年了,他现在有时间。”
咦。传得还挺快。
文笙顿时明白对方这话是从她那句“等过完年闲下来,大家再慢慢商量”来的。
不知江审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想叫十三再在后宅这么搅风搅雨?
她与王十三对视一眼,道:“好,我们去。”
江审言依旧在书房见他们。
桌案上堆满了陈年的卷宗。
文笙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对方做足了准备。这些卷宗必定是与陆氏兄弟有关。
果不其然,江审言叫二人落座,没说旁的,先叫他们看卷宗。
“这些都是我当年命人抄录下来,准备着一旦你外婆或者旁人质疑,好拿出来做个对证。谁知你外婆根本不看,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头其实很清楚。”
江审言虽是在对王十三说话,对他却没报什么期望。
叫二人来,他更想看看文笙的反应。
其实来南崇这么多日子。文笙听不少人提起过,不看卷宗,也猜得到十三的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身怀《明日真经》,能止小儿夜啼,岂会是一般的贼寇?
这些卷宗也只是让原来的印象更加清楚分明。
众多苦主的状子,手下党羽的供词,查获大批走私物资的清单,沿江各县地方官请求朝廷增援的文书,以及军方几次剿匪惨败的报告……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陆氏兄弟最嚣张的时候。南崇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指责他们,朝中官员写奏章甚至不敢提陆鸿大这个名字。
他二人曾于一个月间连杀六名文武大臣,这些官员虽处在重重保护之下,仍被他们当众杀害。有《明日真经》,这兄弟二人刀枪不入,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文笙沉默着将卷宗看完,王十三在旁边也翻了一些。
江审言道:“陆氏兄弟不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他们,依仗武力目无法度。视人命如草芥,令南崇百姓惶恐不安,永无宁日,所以当时罗将军说陆氏兄弟是南崇的一大害,我十分赞同。”
文笙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王十三“啪”的一声将手里的卷宗丢回去,大过年的被逼着看这些,他心里可不耐烦了,道:“我又不是来替父报仇的,你和我翻这些干什么,还是怕我和他一样,想着斩草除根?”
江审言瞪着他,瞳孔一缩,一副“叫你说中了”的模样。
王十三愕然望了文笙一眼,心说:“奶奶的,这么狠,这真是我舅舅吗,肯定是我外婆捡回来的白眼狼。”
江审言没理会对面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淡淡地道:“我听秋衡说,你小时候被送去了江北王光济那里,在他家善堂里长大。王光济这几年又是造反,又是招安,你想必在其中也做了不少事。”
王十三早知道狄秋衡是江审言的耳报神,听到这消息绝对不会不同江审言说,到没觉着意外,只听江审言又道:“我已经派了人过江去调查你,只是消息传回来没有那么快,最迟过了三五天,我肯定会知道,所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不如趁早同我说实话。”
王十三梗着脖子:“我带我媳妇来看病的,别耍花样了,要治就赶紧给她治好,治好了她,我们立刻就走。”
他想说“呸,再不上你的门”,想想刚认的外婆,却又不舍得。
外婆对自己那么好。
只好忍了。
江审言紧紧地盯着他,似在判断王十三这话是真是假,停了停,他方冷冷开口:“别当我不知道林将军府上发生的事。”
文笙心中一动。
江审言这个人心思很深,若是不想参合,他多半连提都不会提,那么他叫自己和十三过来,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呢?
她坐在那里两手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想了一想,将胳膊从桌子上拿了下来,道:“江大人,我俩有一位朋友,姓云名鹭,为人行侠仗义,在大梁武林颇有名气,本来他也计划与我们一起来南崇,过江之前,我们凑巧发现了东夷鬼公子的行踪,故而兵分两路,由他追了下去。若是消息不错,鬼公子现在已经与林世南勾结到一起,云大哥也落在了他们手里,不逊上次其实是打算去救人的。”
她特意提到云鹭是江湖中人,意谓与两国交锋的政局无关。
江审言显然还不知道燕白之前在将军府医治的那人便是鬼公子,惊诧之色一闪而没。
文笙更是燃起了希望,道:“朋友不能不救,只凭我们势单力孤,若是想请大人帮忙救人,不知您有什么样的条件?”
江审言似乎早便想着与文笙和王十三谈谈条件,思忖的时间不长,直接道:“我帮你们救人,你俩不要走了,就留在南崇,住我家里,好好陪着你外婆安享晚年。”
文笙先摇头予以拒绝。
她在大梁那边还有千头万绪,许许多多的牵挂,怎么可能丢下不管。
王十三也觉着住这便宜舅舅家里,受着诸多约束,一时半刻还行,长了他哪受得了。再说外婆对他再好,也比不上老婆能陪着他一辈子啊。
“不住你家,等回头问问外婆,她要是乐意,我就带她回大梁,好好孝顺她。”
江审言将脸一沉:“别想了。既然这条件不行,那我还有一条路给你们走。等我和你外婆说一声,这两天便给你们成亲。成亲之后,我会请燕白给顾姑娘将伤彻底治好,然后负责救出你们那姓云的朋友。除此之外,你就算撺掇着你外婆上吊寻短见来要挟我,也休想我让步。”
文笙十分意外。
她没想到江审言竟然提了这么个要求。
按他的老谋深算,自然知道自己和十三不可能一直留在他府上,那么他真实的目的就是叫她和十三成亲?
她立刻向王十三望去。
就见王十三突然露出了心虚的模样,避开了她的视线。
然后他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行了,知道了。那个,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然后他就拉着文笙逃也似地出了书房。
文笙:“……”(未完待续。)
PS:草稿。
我再顺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