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慵懒的夜,含章殿内一股香辣的烤蹄髈味。
虞华绮饿醒了。
她靠在闻擎怀里，张着秀气的樱桃小嘴，一口口吃他喂的烤蹄髈。酥皮脆爽,肉筋软糯弹牙,呛辣的味道盖过油腻,单凭香味，便能馋死人。
闻擎怕她积食，喂得略慢,等她困意渐深,嚼着嚼着就闭上双眼时，立刻命宫女们撤下烤蹄髈。
如此，接连数晚,虞华绮都会在三更准时醒来,每晚花样都不同，吃完烤蹄髈吃麻辣小鱼干,吃完麻辣小鱼干吃烤臭豆腐,胃口竟比白日还好。
闻擎就此情况，询问过御医,得到的答复是,虞华绮安康无恙，龙胎亦很健康，若虞华绮深夜饿了,可适量用些易克化的粥点，最好不要用大量的油腻辛辣之物,免得日久天长，损伤脾胃。
偏偏虞华绮就爱吃油腻辛辣之物，闻擎只能连哄带骗,在喂她吃宵夜的时候，间或喂进些清粥细面，缓和刺激。
是夜，月圆风清，闻擎睡得比往日稍沉些，但三更一到，他便准时伸手，往床内侧揽去。
揽了个空。
闻擎猛然睁开双眼，见原该安稳睡在床内侧的虞华绮失踪了，脸色一沉，随手披了外袍，就往外赶。
“皇后在何处？”
洪敬守在殿门外，听到闻擎若冬日朔风般寒冽的声音，骇得当即跪倒，“禀陛下，娘娘睡醒，正在侧殿炙肉吃。”
闻擎得知虞华绮安然无恙，骤然提起的心缓了缓，回眸扫视洪敬，以及守在殿外的宫人们，“你们便是这般当差的？皇后离开，竟无一人唤醒朕？”
更深露重，虞华绮独自去了偏殿，万一滑倒，万一受凉……
洪敬知道皇帝的心意，但他也是有苦难言。皇帝素来纵容皇后，无论皇后如何违逆圣意，亦从无责问之意。
宫里隐隐流传着，即便得罪陛下，也勿要得罪皇后娘娘。
皇后不让他们叫醒皇帝，他们哪里敢叫醒？
洪敬顶着皇帝猎鹰般犀利冷酷的眼神，将话在心里过了几遍，以最妥帖的方式说出，“禀陛下，娘娘离开前，说您最近为了照顾她，总也休息不好，故而不许奴才们打扰您。”
果然，此言一出，闻擎的神色便有所缓和。
闻擎素来宠着虞华绮，但凡是她的命令，无论是否合理，都不会轻易推翻否决，由着她随心所欲地指挥宫人。
既然是虞华绮的命令，其中又夹杂着虞华绮的关心，他自然不会重罚，以免拂了虞华绮的心意，也扫了虞华绮在宫人心中的威信。
“下不为例。”
洪敬见皇帝宽恕，赶紧磕头，“谢陛下隆恩。”
此时，皎洁明月被丝丝缕缕的乌云纠缠，朦胧黯淡，昭阳宫偏殿却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断。
偏殿外，架着两列烧烤炉架，随着哔哔啵啵的油脂炸裂声，艳红火舌舔舐着各色烤肉，散逸出浓郁的麻辣鲜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
闻擎一到，侍立于丹墀的宫女与正炙烤蔬肉的御厨纷纷下跪请安，未及出声，便被他阻止。
他独自走进偏殿，见虞华绮胃口很好地吃完一串烤乳鸽腿，又用着辣炒瑶柱，周围还摆了一堆油汪汪冒着香辣气味的鲜嫩烤肉，无言地摇摇头。
虞华绮察觉到殿内气氛突然变得诡异，抬眸一瞧，却瞧见了闻擎。
她的第一反应是心虚。
虽说刚开始跑到偏殿来吃烤肉，是因为不想打扰闻擎，希望他睡个整觉，但她吃着吃着，感觉出没有闻擎拘束的快乐来，便肆意吃喝，全然忘了自己该用得清淡些。
虞华绮眨眨眼睛，笑靥清甜无辜，拈起一串闻擎喜欢的炙鹿肉，“闻擎哥哥，你吃不吃？”
闻擎从善如流，接过炙鹿肉，三两口吃了，拧了温热白帕，给吃得脏兮兮的小娇娇擦拭脸颊和手心。
虞华绮见他不似生气，笑意顿时真切许多，靠在他怀里，热情地推荐起自己很喜欢的烤鳗鱼。
闻擎再担忧，再有火气，见了虞华绮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哪里还发作得出？他配合地吃了鳗鱼，还慢慢喂虞华绮用了碗解腻养胃的莼菜羹。
虞华绮吃得比前几晚多，吃完，歪在闻擎怀里，不想动，又睡不着。
闻擎怜爱地轻吻她额角，“此刻不冷，我带阿娇出去散散可好？御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绚烂，据说今夜还有株昙花会开，月下赏花，很有意趣。”
虞华绮有些懒惫，还有些担心闻擎的身体，自己明日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可闻擎却是要早朝的。
“我懒得去，闻擎哥哥，咱们睡吧。”
她精神很好，桃花眸间蕴着灼灼明光，倘若没有出去散一散步，消消食，定是睡不着的。
闻擎哄了她好一会，最后才知晓，她是担心自己辛苦，所以希望自己早些休息，“阿娇不必担心，明日是休沐，我可以陪着阿娇多睡一会。”
虞华绮闻言，欣然应允道：“那咱们就去御花园逛逛吧。”
御花园内，玫瑰灿烈，海棠庄重，皆是盛开的模样，唯有昙花与众不同，皎洁玉白的花瓣随暖软东风，缓缓绽开，凝着莹莹月华，美好宛若幻景。
虞华绮恍惚间，回忆起前世那株昙花，有些沉默。
闻擎熟记孕妇可能会出现的症状，见虞华绮情绪突如其来的低落，按着书籍记载的，试图让虞华绮感受到自己的关怀和爱。
“我爱阿娇。”
虞华绮无缘无故的，听到表白，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阿娇知道。”
她想起前世闻擎说的话，心里百味陈杂，“闻擎哥哥，你是何时爱上阿娇的？”
闻擎闻言，眼底蕴着笑意，如河水般清澈柔情，“春日宴，初次见阿娇。”
时光轮转，岁月尽改，前世今生早已全然不同，他的答案，却始终如一，如隐隐的丝线，连接起两个截然相反的结局，连接起一段痴妄深刻的情。
虞华绮脑内反复回荡着“四年前，初次见你”和“春日宴，初次见阿娇”两句话，心像是被谁狠狠攥了一把，很酸，很难受。
她垂着明眸，说话声很轻，仿佛藏着几分遗憾，“初见那日，我朝你抛媚眼，那时你好凶啊，眼角眉梢皆是嫌弃。原来你竟喜欢我。”
原来你竟喜欢我。
前世，你藏得那么深，藏了那么久，若非我问，或许我永远不会知晓，原来你竟喜欢我。
虞华绮沉默了片刻，忽而环住闻擎的腰，“闻擎哥哥，阿娇好累了，你抱阿娇回去歇息好不好？”
闻擎见她似乎真有些疲倦，便安抚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抱着她，坐上回昭阳宫的龙辇，“阿娇好乖，累就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很快就到了。”
夜阑人静，含章殿内，帝后终于相拥而眠。而跟着折腾了近半宿的宫女太监们，也得空，能稍微休息片刻。
翌日，晨光熹微时，闻擎察觉到龙床上有陌生人的气息，立时睁开锐利鹰眸，眸底划过一闪而逝的杀意。
杀意，却在看清那张灿若春华的芙蓉面时，陡然消失，只余错愕。
闻擎当了二十余年的皇帝，从铁血残忍的暴君到英明仁慈的圣主，深不可测，威仪赫赫，却在不惑之年，宛若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惊喜而错愕地怔在原地。
清晨第一缕春日明媚的金光洒落，穿过纱幔，轻柔拂过虞华绮莹白如玉的侧脸，美好得不似凡尘。
闻擎想伸手，轻轻碰一碰她艳若桃李的容颜，又恐如从前无数次的梦境一般，未曾触及，便被厌恶地推开。
推开了，梦也就醒了。
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