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天兴府(福州城),并不算大,从内阁所在的原按察使衙门到行辕所在的布政使衙门不过是咫尺之遥,但是,碍于体制和面子,黄道周还是摆出了内阁首辅的仪仗,只不过,削减了不少,并且特意交代手下人,不必鸣锣开道。
这是他同李守汉打交道得出来的一点心得。李守汉和他手下的骄兵悍将向来如此。你若是同我好言好语的,那么什么事情都可以提,都可以说。你若是摆出一副官架子来,那么不好意思,论起品级秩序,你内阁首辅又如何?见咱家国公也是要叩头递手本的。若是不论品级摆出排面实力用刀枪兵马来压人,嘿嘿!你比数万奴贼精骑如何?
在李守汉的这群骄兵悍将面前,摆出一副朝廷体制或者倚仗手中兵马实力而吃了暗亏,折了面子,丢了体面的人,从崇祯朝开始,便是以百十计。而且,随着朝廷对李守汉的提拔、倚重,这种情形便也是越发的严重。黄道周可不想自己成为明天早上天兴府的市井细民吃着鼎边糊、肉燕时用来佐餐的谈资,变成一句笑谈。所以,用一句话说,他这种既保留了当朝首辅的体面,又没有鸣锣开道摆出全副仪仗道队的举动,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透过八抬大轿轿帘上的玻璃小窗,黄道周已经能够看到布政使司的辕门,看到自己的亲兵营官小跑过去同辕门处当值的宏武军军官接洽,看二人的神态表情,双方接洽的还不错。
但是,辕门内外三五成群的武官们,却是引起了黄道周的注意。自从隆武皇帝准了李守汉的奏本,全部明军改称宏武军,由李守汉主持军队的整顿改编。各处的军头们纷纷到天兴府来拜见,各种托门子挖门路,钻山打洞的找人,试图在此次兵马整顿时尽量的给自己多弄些好处。
此时此地,见到这些武官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这些家伙既没有按照朝廷礼制,按照觐见上官的礼仪制度审批盔甲背着弓箭挎着腰刀,只是穿着一身从南粤军中流传出来,被李守汉称为军便服的官服,更是令人气恼的是,这些家伙一个个的只管聚集在一处,手中捏着几张纸,在那里议论。看到当朝首辅到此,竟然不跪拜行礼。这还有没有朝廷体制?!就算是此时国家倚重尔等,但是尔等一样要看清楚,战事不能,也不会永远打下去的,早早晚晚,朝廷还是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到那时,尔等今日的作为,自然有人要清算!
在肚里暗自做了一番功夫后,黄道周用脚跺了跺轿子地板,示意落轿。
“田先生。”他唤过随同前来的一名幕僚,此人在他的幕僚之中外号人称“不识君”,取自那句“天下何人不识君”,别的本事,什么钱粮刑名文书都差得很,唯独一点,人缘极好,极善交际。而且记性上佳,不论是何人,见过一面,过了数年,还能很亲热的叫着此人的字号,同他说起当日的事来。在黄道周的幕府之中,自然是充当着往来交际应酬的角色。
“去看看那些武人们在做什么。”
看着“不识君”在武人队伍当中很是热络的同人打招呼,拍肩膀称兄道弟的,黄道周面如古井不波,心中却是风雷激荡。“此番整顿兵马,这些武人首当其冲。他们聚集于此,难道是串联起来要闹事?”他的心头突得一跳,不由得一热,但是,转眼又自己将这个念头打消了。开玩笑,如今这天兴府、福建、两广、赣南等处都是在梁国公多年经营的所在,不说是铁桶一般也相差无几。便是此时的天兴府,城内外驻扎着两个警备旅,还有数千李守汉的亲兵护卫,这些军头即便是想要做出一些事来,就凭着他们身边那顶多二十几个人的家丁,挡得住如狼似虎不动如山的宏武军?此辈武人又不是傻子,凭啥拿着自己的脑袋往别人的铳刺上撞,用自己的头颅鲜血让你文官来做出一篇锦绣文章来?当真以为老子们傻吗?!
辕门处的值星官向辕门内一路小跑去送信,自己的亲兵头目满脸笑意的走了回来:“先生,他们回去禀报了。少不得一会要爵帅开中门迎接。”黄道周却顾不得听这个,他借着轿帘掀开的空档,仔细听着周围那几个武官们在那议论什么。人群之中不时的传出来低声的赞叹,高声的反对,和几声哀叹。
“咱们可以有保荐员额上这个讲武堂,成为宏武军的军官,爵帅的门生弟子,那,老子家里的几个儿子是不是都可以走这个路子了?正发愁狼多肉少,朝廷之前的恩典不够,让老子家里的那群婆娘们每天吵吵闹闹的!”
“你少去娶几房姨太太不就得了?!”有人在调侃那个家里女人多、孩子多,世职不够分的同袍。
“咱老子就是觉得爵帅这条章程绝对是恩典,给咱们这些人子孙一条进身之路。又有师生的一层香火之情,总比在家天天胡打海摔的强多了。”
“好便是好。可是,为啥承认历年来朝廷给咱们的欠饷数目,但是又不实数发给,只是给不到三成,余下的分几年给,或是给工业券来冲抵?”
“得了吧!别不知足!要是爵帅脸一沉,不认这笔欠饷,你又能怎么着?再说了,爵帅从一个守备衔千户一路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上,你以为他不清楚咱们兵营里那些勾当手段?老实说,我都觉得是爵帅给咱们这些人留着体面呢!要是一点不留,就像在广东时一样,大兵把你兵营一围,按照花名册点名核查实力,你我那点小手段,你觉得能糊弄得了谁?”
“老兄说得极是!所谓变戏法的瞒不过敲锣的。何况爵帅这种身份的人!再说了,外头市面上收工业券的价钱可是不错,几个经常往来的商家相与都说了,要是有工业券的话,他们愿意按照票面溢价两成收购。”
“也就是说十块能收十二块?”有人眼睛里开始冒银子的亮光了,语气里满满的都是银子响声。“他们打算干什么?”
“切!怪不得你家里日子过得艰难!不光是孩子多姨太太多,你不懂得营运才是最要命的!光靠着喝兵血克扣军饷盗卖军械能有多少银钱入账?咱得做生意啊!你难道不知道,国公爷治下的南中出产的各种东西,除了粮食之外都要有工业券才能买的?有工业券是一个价钱,没有工业券那就是另一个价钱!这里头的价差,嘿嘿!好大的一顶帽子可以抢的!不然为啥那些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买卖人张口就要加价两成收购!就这,老子还不想卖呢!”
“老兄,你就别卖关子了!晚上我请客喝花酒,天竺胡姬还是天方胡姬或是欧罗巴妞佛郎机妞新罗婢你们随意挑!一个不够上两个!”见那位同袍有意在关键地方缄口不言,那个家里日子过得不宽裕的军官有些按捺不住了。也难怪,同样的官职,人家衣着光鲜,红光满面,自家却是勉强过得下去,这怎么能不让人有想法?!
“这里面。。。。”几个军官们聚到了一起,听那军官压得低低的声音为他们讲说其中的奥秘,“难怪!居然有翻着跟头的暴利!娘的,两成溢价就想从老子们手里骗走这一大笔钱,想都别想!”
“哼!果然是一群粗鲁武夫,眼中只是知道一个利字,全然不知忠贤大义为何物!”黄道周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愤然放下了轿帘。但是,讨厌的声音不会因为你不想听它就不发生了。特别是外面发生的那几个人都是生就了一副粗门大嗓,胸腔共鸣极为强悍。
“爵帅这个章程里不也说了?要是不想在军中服役了,可以退役。会参照职级给一条或者几条海船的出海贸易执照。要是不想要海船,可以去南中去十州去殷商故地圈地开荒,但是,爵帅可说了,不管是干啥都得交税。”
听得这话,那几个军官粗鲁的笑了起来。“爵帅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这钱粮二字!也难怪,不把这两个字挂在心头,如何养这百万雄师?”
“出一趟海,那是一船丝出一船银子进的利钱,交点税算什么!”
“这个得,得,得好好算算账,到底是要工业券合适,还是要海船,出,出海旗号、执照合算!”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传来,声音虽然结结巴巴,但是,话语里对金钱的渴望却是满满的。
“老金,一看你就没仔细听人家讲,更加没有仔细看这个章程!是不是昨晚上的那个天方娘们儿的腰闪得你脑袋现在还在云里雾里呢?!人家说得很清楚,工业券是抵给咱们的欠饷的,海船出海资格,去各处垦荒啥的,那是你退役交出兵马之后的好处了。”
“哎!我可听说,归顺了爵帅的那些闯贼们,就安排了不少人去海外垦荒。我手下有人和闯贼有联系,有书信回来说,随随便便的都能开出上百里方圆的地来!”
“真要是,要是这样,这样的话,老子就拿着,拿着”老金的结巴是越兴奋越严重,拿着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行了,老金,我替你说吧!一手拿着工业券,一手拿着海船或是去海外垦荒,安安稳稳的当上个富家翁?对吧!?”
“不全是!”被同袍们抢白了几句,老金冷静了下来,话反而说得流畅了许多。
“我先让儿子侄子们去讲武堂,能上几个上几个。这样不管以后天下大势如何变,咱们的子弟是爵帅的门生弟子,这个总是跑不了的。然后,拿了工业券,跟商家相与们谈生意。我是不打算再带兵了。说实话,咱们那些兵和爵帅的兵比起来,渣滓都算不上。还不如趁着爵帅现在开恩,赶紧的顺风收篷。爵帅退役的这份恩典,我算了一下,我这个游击,可以有两条海船或者是相应的出海垦荒。打算一半要出海贸易的牌照,和商家相与们弄条海船出来。另外一半,自然就是出海垦荒了。自家的海船,搭载自家的出海垦荒人,便宜不落外方,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瞎子精、哑巴毒,结巴坏水一股股!这算盘让你打得果然是好!”听完了结巴老金慢条斯理的说过了他的内心想法,那几个军官无不是伸出大拇指来赞叹!
“走!晚上喝花酒的时候一起算算!老金,我的那一份也跟你一起走了!咱们搭伙做生意!”
“我的那份也是一样!”
“算我一个!”
“咱老子也入伙!”
转眼之间,这些武夫们便搭起了一个兼营海上贸易和出海垦荒事务的的商号来,得意的发出一阵阵笑声,勾肩搭背的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有人提议,用工业券直接换铁器、农具、布匹等物,出海贩卖,横竖也是出一趟海,这些东西不管是自己出海垦荒,还是卖给海外蛮夷,那都是百倍之利。
黄道周在轿子里五内翻腾,已经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了。作为一个饱学之士,他对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手段、典故是很清楚的。但是,当别人就在他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抄了赵匡胤的作业,他却丝毫没有办法。
“先生。先生?”轿子外面,“不识君”脚步匆匆的回来了。
“如何?”黄道周声音平缓,语气冷静,丝毫反应不出内心的波涛起伏。
“这些武官是从各地奉令赶来听行辕军马整顿的安排的。到了之后,幕府中人给了他们发了讲武堂招生简章,规定所有的军官必须到讲武堂学习,学习期间军饷柴炭银子照发。让他们入学的理由是说,马上全军都要按照老南粤军的标准配备火器、炮队,战术、军纪都要按照老南粤军的来。爵帅担心各部一时不能顺利接受,便先行训练将领,让他们熟悉之后,再回去教导部下。”
嘴里说着,手上早已将一份印刷得十分精美的文字递了过来。正是方才老金等几个人手中挥舞的那些,《讲武堂招生简章》、《各部积欠军饷清理办法》、《各级军官因故退役安置奖励章程》,不得不说,“不识君”果然是在人际交际上有自己独到之处,只去了一会,不但打听清楚了情形,更是将这些文书一并弄到了手,让首辅大人不至于盲人摸象,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三份文件,便是刚才让结巴老李他们兴奋不已的来源了。
草草的翻了几眼,果然,里面一条条一款款说得极为清楚,言语浅白,但是条理明晰,数目明确。一看就是给读书不多,勉强不能算是文盲的那些武官们准备的。内容基本上和刚才老金他们议论的能够印证到一处。
“先生,方才学生听几个相熟的官员议论,他们的情形比较特殊,实在没有子弟可以保荐入学,打算将自己的家丁想办法塞进这讲武堂去,为他们某个进身之路。”
“不识君”见首辅大人有些失神,便小声的将自己的见闻说给黄道周。“果然,这些武夫们都打着逃之夭夭的准备。同时在李守汉这边下注,为自己日后铺一条后路。”
自己的儿子侄子实在没有能提到台面上的,那就宁可让家丁前往讲武堂学习,也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黄道周对武官们的心思揣测的十分透彻,那就是在李守汉这位炙手可热的大将军面前示好,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若是日后天下大势更变,不管是李守汉收复了南北二京,还是像大宋那样,以淮河为界南北割据,他们都是有人在朝中做官,而且还是李守汉的门生。
若是维持着南北割据的局面,他们一边有着大笔银钱进荷包,一边有人在朝中做官。若是李守汉上演了一出继曹家、司马家、李家、赵家之后新推出的新剧目,他们就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从龙有功之臣。
越想越是令黄道周恼怒,他用力摇摇头,试图将这些荒诞不经骇人听闻的念头赶出去。
阵阵鼓乐声响起,随着一声炮响,行辕大门、辕门大开,从里面奔出两队卫兵,沿着辕门外甬道两侧列开。
为首的今日当值近卫旅营官跑到黄道周轿子前,右手在胸前持平:“首辅大人,标下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了!我家主公命我等前来迎接大人,护送大人入内。”
奏乐、鸣炮、大开辕门,护卫列开道路,见了这番礼节,黄道周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些,“都说梁国公跋扈嚣张,但,本相看来,他还是颇为知晓礼数的。”
“起去!前面带路!”黄道周自然不会勉励客套,只管按照官场规矩命他在前面行走。
一行人正待要起动之时,蹄声嘚嘚,由远而近。听那蹄声丝毫没有减速慢行的意思。
“何人如此张狂!胆敢在此驰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