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辗转
船翻。
吕国珍母女虽然最后登船,但瞬间还是被江水冲出去七八米。急流中沉浮。飘飘浮浮。仿佛突然滚锅抛下的汤圆。吕国珍被呛了几口水漂浮出水面。但见一个凸出的土丘杂草遍生,吕国珍急忙伸手一把抓住杂草,顺势靠向土丘。再一把顺势抓牢了土丘上延伸的树枝。吕国珍刚抓稳停住,只见眼前的黄泥水中又冲下一个红灯芯绒的漂浮物。急忙一把揪住。晃眼一看,正是幺女儿——吕嫒仙。
这边渡河出了大事,那边吕玉仙、吕竹仙放学在山上拔着马草回家。说说笑笑。解下箩筐上的皮条。荡秋千。忽然山腰下传来了表姐吕月岚的疾呼。二人急奔拜衣村而去。待过渡到河对岸,但见水里还生的人是七零八落躺在岸边,唯不见吕国珍母女。二人沿江下寻,这才在距离百米开外见到吕国珍与吕嫒仙。奄奄一息。躺在沙滩。二人飞奔上前,直叫唤。吕国珍嗓子已经沙哑。唇张合着已失声。眼眶落下豆大的两滴泪珠儿。
树上的乌鸦“哇——哇——哇——!”发出粗劣悲鸣的叫声。像似代替回答,又似为滚滚的洪水伴奏:
今夕何为?逝者无存。
泛红的波涛只管喧嚣。仿佛为忽失的生灵唱响那首恒古不变凄厉悲凉的歌谣……
这次灾难,劫后余生有十一人,其余全部遇难。
吕嫒仙多灾多难。这里刚从洪水中捡回一条性命,返回还不到一个月,跑到油碾房里去玩耍。当村民发现没了孩子的笑声时,这才在石碾下找到了几乎没有气息的吕嫒仙。吕国珍赶到时,但见小女儿舌头都被碾压足有十公分长。众人都说只怕是没得救了。这里距离县城医院甚远。当机立断,吕国珍找了土医治疗。两个时辰后,吕嫒仙竟然又奇迹般地有了呼吸。
两次灾难过后,吕国珍对小女儿多了些许偏爱,但凡家里最好的东西都要留给她。吕开璐探家捎带回来的点心,几乎由她一人独享。当然,出了吕国珍外,主要劳动力还是得靠吕玉仙。比如拔马草能挣上几分公分,这活计就交由吕玉仙带领吕竹仙完成。手掌细刷处裂开,又改换抓松毛。当门前场地上堆积的松毛风干晒黄后,便以纺车搅绕成“八字”的麻花节,然后还是交由吕玉仙驮马到县城出售。这样,学习使用的笔墨小楷本也有了出处。
(松毛:松树落下条状之叶。干黄后拧紧成八字扭,可做燃料。)
又一个礼拜天到来,吕玉仙再一次进县城,卖了松毛节,便按照母亲吩咐,购买了一块花布。爬上马背时滑落却让马蹄踏到了脚背上,但还是咬紧牙关,回到家中。本想讨得母亲同情,却遭数落一番。又吩咐要将花布分别制作姊妹三人的衬裤。
入夜,吕玉仙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半是因为脚背疼痛,一半是想不通。吕玉仙心想,一直以来都是她辛辛苦苦抓了松毛扭节驮卖,吕国珍却要用来平均。趁夜深人静,吕竹仙早已呼呼入睡,吕玉仙点灯只将一块花布剪开缝制成一件短袖衬衣。
第二天一早,新衣裳穿在了吕玉仙身上。吕竹仙、吕嫒仙二人眼瞅直向吕国珍嚷嚷只说她偏心,为何缝制新衣裳没有她们二人的份儿。吕国珍是一头雾水。待明白过来,只得携带俩女儿再去县城购买。
渐渐地,吕玉仙长到十五岁。因为比同龄的孩子晚入学堂,本该念中学的她却还在念五年级。
十五岁的年龄说大不大,可论小也不小了,因为农村讲究的就是早日定亲。受过苦的吕梅仙暗自留心欲将吕玉仙介绍跳出农门。巧了,因为运输关系,吕梅仙认识了云交四团分团的驾驶员候红亮。一番琢磨,便为二人牵线介绍对象。
且说,候红亮个子不高,吕玉仙心里本是别扭,但又不敢表明。候红亮心想打了结婚证便是一家人,因掏了三元钱让吕玉仙去买件新外衣。吕玉仙前脚刚出门,侯洪亮却对吕梅仙说,他掏给了她五元。吕梅仙心里感觉侯洪亮挺大方。吕玉仙却觉得他谎话连篇。
侯洪亮急切想把妻子迎进家门。吕梅仙觉得吕玉仙能从农村嫁入城市也是福气。因了便也催促。吕玉仙怠慢。吕梅仙只斥责她从泥窝窝里跳进金窝窝不知道着急。吕玉仙便将其谎话托出。吕梅仙两眼怀疑发问:
“你从小就鬼主意打圆,都敢将爹的洋烟调换,妈吩咐的每人做一条衬裤却被你缝制花衣,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吕玉仙翻白眼:
“爱信不信!”
根据自身的经验,吕梅仙一直以为,姻缘的构成靠的就是外界条件,但在吕玉仙这里却被插上了禁通令。尽管如此,吕玉仙还是不想回到进城一趟徒步需要四五个小时的白大村。对峙的鼎立让吕玉仙很快就明白过来,要想呆在县城,结婚这条道路是她的必然路径。尽管她心里老大的不乐意,但她还是跟随着侯洪亮去往人民政府。
只说吕玉仙跟随走进办公室。工作人员看吕玉仙年纪不大,便询问可还在念书?
低头声声怯。摆弄衣角。吕玉仙:
“正念五年级。”
工作人员:“那可还想念?”
吕玉仙只管点头。
工作人员这个时候发话了:
“那就回去好好念书?年方才一十五岁,就着急结什么婚嘛!”
结婚证没有打上,侯洪亮好不沮丧。回到家里吕梅仙一番数落不用细说。接着,侯洪亮就被云交四团调往保山。吕玉仙就是奔相亲而来,吕梅仙自然命她跟随。吕玉仙心理有些别扭。吕梅仙明确;你若还愿意回去拔马草,那从今以后我便再不管你!一想到豁开透血的裂口,吕玉仙沉默了。
经过漫漫长途二人终于抵达了保山。候红亮继续驾驶车辆,吕玉仙便也报名继续念书。可刚刚入学没几天便迎来了大炼钢铁的热潮。学校停了课。跟随大流,吕玉仙报名参加了“八一”铁厂。后又转到怒江畔。
却说,这个时期的怒江两岸互通出了靠溜索,基本就是靠简易铺就的索桥。“八一”铁厂选择的场地“相对”算好一些的。只说,那旷开两山间连接的铁索仿佛将两座山头拉拢得紧紧相连,一块块陈旧泛黑的木板拼凑在铁索间,一阵旷风吹送,索桥仿佛秋千一般摇晃,随着晃动的就只剩下“噼里啪啦”木板间隙的声响。下方万丈便是那碧绿不透底的怒江。“八一”冶炼厂徒步到达这座索桥时,向燕胆怯爬在索桥前、直立不起立身子。
从旧时代踏出来的人,心底似乎都承载着一头欲挣脱镣铐探索未知领域的野兽。很大一部分人或爬行或虾腰都憋住呼吸通过了这道铁索。吕玉仙鼓励向燕。她说,女人的命就是菜花命,只要成熟就随风儿扬起,该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你且把这道铁索好比扬起的轻风,到底命该有还是该无,合上眼睛爬着摸索过去,剩下的就是你的命运。尽管道理是这个道理,向燕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囊都张开,手里捏了一把冷汗且将自己弄成一个蜗牛一般爬行。好不容易越过了三分之一的索道,突起的狂风似乎就是要故意为难她俩,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旷响,晃动着中心部分的黑木板忽然就松落下两块,又悬空着几乎垂直砸向那万丈碧绿落差的镜面。顿时,怒江咆哮掀开银白色的飞溅,但很短暂地又合拢收围。仿佛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江面上除了多冒出的两块黑色漂浮物,一切还跟前一时刻保持一样。向燕仅仅爬在间隙的木板上几乎崩溃。仿佛一个大字一般紧紧贴在索桥铁链上瑟瑟颤抖发出低声哀息。只哀嚎说要返回。吕玉仙紧跟在她后面。吕玉仙蹲着手抓间隙木板的铁链。她也见证了这瞬即逝发生的一幕。返回去就意味着要向命运妥协。吕玉仙大声命令她继续爬行。向燕哭诉说那断开木板的空隙就是她俩的万丈深渊。吕玉仙呵斥道:
“怎么说,你是爬行。只要你紧紧抓住空隙的铁链即可过去!”
哆嗦。向燕呜咽。
吕玉仙:“现在返回去我俩就是逃兵!更何况调头过来后退比前进更危险?”
再次闭眼将心放进心底,向燕咬紧牙巴骨……
铺就云端的索道仿佛就像铺就进了未知的世界。一阵阵旷野的山风似乎就像一头怪兽横冲直撞冲击着铁索,似乎就是为了要把铁索撞断,然后将两只山头把控合并套牢。
“八一”冶炼厂此过鬼门关,除了最后一位工友没能达到外,其余人员安全抵达目的地。
革命就是会有流血牺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鼓舞!当然,也是最能激励青年的豪言壮语。而对于悲壮者而言,与怒江同守,与天地同化,这似乎就是他短暂人生的意义所在。正因为如此,怒江水更绿了。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绿,一种驻扎进游灵般的幽绿……
“八一”冶炼厂的钢铁最后就像小山头一样堆积在怒江之岸,却最终因不通交通而放弃。
“八一”冶炼厂解散,吕玉仙、向燕同时被调至水银厂厨房。再转回宝山,候红亮身边却有了另外的女人。向燕主张吕玉仙以作风问题上报,因为二人之间早就有了婚约。向燕断定,这样的人品组织上定会严格处理。侯洪亮央求吕玉仙。他说他早就看出来她的不乐意。吕玉仙心想,她并不满意侯洪亮,不如就成全了他们。
再返水银厂,吕玉仙忽然间很想念起亲人来。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可以说几乎摧毁了吕玉仙对生活的信心。
却说一天吕玉仙切菜时不小心切破了手指,卫生所简单处理后本想可以万事大吉。忽然一夜起床后手指肿胀起来。卫生所大夫检查后确诊为破伤风。不时肿胀就蔓延至手掌。吕玉仙被送往宝山县医院。县大夫明确唯有截肢方可终止感染。吕玉仙呜咽坚决摇头。水银厂长本着竭力保留健全出发。一番商议后,只能以硼酸溶液擦拭消毒。一天一夜毫不间断的擦拭后,吕玉仙的手掌竟然消肿。手掌得以保全,吕玉仙破啼为笑。
手掌风波刚过后,这天午时闲暇,吕玉仙靠柴火堆眯眼睡过了去。向燕眼瞅忽然童心大发。她将睡梦中的吕玉仙双手捆在身后缠了个五花大绑。
少时,吕玉仙醒来,忽然感觉浑身麻木。活动肢体但见缠绕,这才确定是同事们之间的恶作剧。再想命运被卷入不定的风向风标,以及几乎丧失的手掌,吕玉仙顿时泪如泉涌。向燕慌神忙松解绳索。可巧,这天厂领导正好检查进了食堂。一看流了满脸的泪水,因问为何哭泣?向燕心虚忙替回答。她说她是思念家乡了。
都是爹娘父母养的凡身肉体,且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厂长之后作出了让她返春城的决定。
来时,从良县到春城,春城转宝山,宝山转怒江;回时,怒江又回宝山,宝山又回春城。两年多来,吕玉仙在颠沛流离的周转行程中辗转了滇西的主要线路,便也感受到“闻听其声不见人,万丈谷底荡幽魂”之奇谈。回到春城之后,吕玉仙被分配到了市政公司工作。
吕玉仙到了十八岁,身高长到了一米七二。两年的大炼钢铁生活,身体也长得较为健壮,因被省体委看中欲调去参加省女子篮球队,但市政公司却不愿放人。吕玉仙好不懊恼。便去质问。只回;人家是调另外一位“吕玉仙”,你以为是你?
同名同姓者巧合是常事。吕玉仙无话。回到宿舍忽然想起,单位上并无同名之人。再次返回办公室便要领导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当然,领导哑了口,但也不搭理。吕玉仙因而制气,便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去部队探望父亲。
却说,就在长假之际,来了“下放”政策。随即,吕玉仙便被“下放”转回了良县。户口却安在了良县“星火”大队。
老孔是贾中华的战友,转业后,二人又同在云交四团驾驶运输。其妻又跟吕玉仙同在一个大队,这样一来二去,老孔便作介绍人。两人对上眼便结了婚。
贾中华跟吕玉仙结婚时,四团还没有筹建职工住房,因此,二人便租住在吕梅仙的屋里。
一条小河从县城街心由北至南流淌穿过,吕梅仙的家靠河而居,门开向西。南侧,是荒芜的一遍空地,在旧时多埋葬从水里捞起没人认领的尸首,因被当地人称之为“乱葬岗”。可是,紧靠“乱葬岗”空地的一侧却竖立着一座牌坊。两根直立的古木撑持连接着横扁的木牌,由于褪色暗淡,早已辨不清字迹。向南过去大约四五十米的距离,这才连接着又是一片住房。“乱葬岗”空开第一家是就是生产大队的公分统计员陈水亭的家。因掩埋孤魂野鬼的缘故,邻居们都流传说,要八字硬的人方能“压”住这遍野地,使之不轻易显形出来作祟。如此一来,南邻陈水亭于北邻孟浩然二人,都被大家公认为八字过大能与群魔为邻的人。与孟浩然家相连再靠北侧的,分别排开是同一祖宗结下的几个堂兄弟。
孟家的住房建于清朝年间,从陈旧的分布族群上来看,在那个时代,也属于一个大家族了。因为分派到孟浩然父母名下的就是两个连环相套的天井。约四、五米宽的河道上,河之东侧似乎所有建筑都是对西开门,而与所有大门不同的是,孟家的门紧靠“乱葬岗”边的一个木牌坊,站在河道前面看过去,便会产生出一股负重的倚靠感。说负重,那是因为大门门框在承受岁月的风雨后,显得有些儿黑沉且倾斜,而倾斜的顶端,恰恰就倚靠在连接牌坊的土墙上。
从河岸西入口进入孟家大门,是一条六米长的巷巷口,靠门南侧是一间曾养殖过牲口的圈房(外围即连接牌坊的土墙)。圈房的门迎北,由一排间隙的木柱子而组成,便可一眼查看到圈里牲口的情形。牲口圈留有排解大便的土吭,又另开了一门,可从木牌坊旁进入,从而,形成人畜共用一个粪坑的格局。站在厕所里,便也能从牲口间隙的木门上看到进出巷道口的人,但却不通路,因为被木栓隔离开来。
走进巷道口左转,是一间约四十平米的堂屋,堂屋过后紧连接着一个天井。站在巷道口整体看上去,视角上感觉堂屋很是宽大。天井与堂屋连接的瓦檐下,东北墙角是一眼土灶。要说,这土灶砌得也很是合理,因为灶台除了可以隔落雨时溅落的雨水外,在灶台上,使用起水来也是卫生,将洗锅水扫至锅的边沿,顺着灶台方便可流入天井的下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