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立刻领旨谢恩,出去认真刷牙煮茶漱口,总算弄掉了这股自己都觉得难受的味儿。
回去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卧房没点蜡,正堂的烛光从四敞大开的门框里透进一块儿,容璲正压着胳膊侧身蜷在床上,光的一角照着他紧皱的眉,应该是睡着了。
傅秋锋略微犹豫,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把地上的靴子摆正,容璲突然翻了个身滚到床里,露出铺散的黑发下雪白的肩颈。
傅秋锋微微叹气,越发觉得容璲作为帝王不太合格,他曾跟随的先帝站有站样,睡有睡相,他若是守夜,也会一动不动地站一整晚,就算是他从小看大的太子,也比容璲更庄重威仪。
他掀起床尾踢成一团的被子,想给容璲盖上,手刚越过容璲的肩,有道黑影霎时从容璲袖口钻了出来,昂着三角脑袋,一双赤红的眼光芒闪烁,吐着信子嘶嘶警告。
“又怎么了?”容璲烦躁地睁开眼翻身起来,漆黑的细蛇一圈圈攀绕上他的手臂,瞥见在床边举起双手的傅秋锋,笑意有些残忍,“乖,下次有人敢靠近朕,直接毒死他。”
“这是……”傅秋锋略微一惊,没想到天下竟有这般通人性的灵蛇,似能听懂命令,连忙道,“陛下真龙天子,千古一帝,万物生灵皆为陛下所御,臣拜服不已!”
这阵吹嘘容璲颇为受用,食指摸了摸蛇的脑袋,轻声道:“墨斗,去玩吧,看看朕的傅公子还藏了什么宝贝。”
傅秋锋:“……”你这畜生找到的书啊!
容璲打了个哈欠:“爱妃,你想趁朕睡着,对朕做什么?”
傅秋锋解释道:“臣怕您着凉,想给您盖好被子。”
容璲一点点扬起嘴角:“是想给朕盖被子,还是想跟朕一起睡?”
“臣绝无他意。”傅秋锋低头。
“朕不信。”容璲挑眉,“罚你写十遍女诫反省错误。”
傅秋锋为难:“臣不会背女诫。”
“那就抄十遍。”
“臣没有女诫。”
“说了是女诫,去借啊!”
“……是。”
傅秋锋转身去柜里拿笔墨纸砚:“那臣去正厅抄,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不用,把灯点上,就在这抄。”容璲靠上床头支着太阳穴,“朕看着你抄。”
傅秋锋只好把茶桌上的茶点清走,摆上笔墨纸砚。
张财在别的妃子宫里借来了书,容璲没看多长时间,又睡过去,傅秋锋抄了一遍也不禁涌上困意,人在被迫学习时连地板都是有趣的,他手上机械抄书,眼神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察觉花架上的兰花不对。
他刚醒来时明明还很葱翠,现在垂下的叶子竟然已经泛黄。
傅秋锋多年的敏锐直觉顿时发作,拿着毛笔走到花盆边,掘了下花土,又翻开花盆摸了摸底下托盘的泥水,指尖蘸了一点,嗅到一股微弱的药味。
这兰心阁有谁喝药?除了落水昏迷的傅秋风没有第二人选,人昏迷不醒,必然请了太医院诊治开药,一点凉下的碗底残渣不至于浇死了花,除非是大量正热的汤药。
傅秋风把花土压回去按平,心头已经有了定论,这兰心阁有内鬼,那么《金銮秘史》中记载的走水,恐怕就是内鬼刻意纵火,毁尸灭迹。
意识到这点,尽快查清傅秋风为何落水就刻不容缓,否则他一天没离开皇宫,一天就要面临暗算,即便兰心阁有暗卫监视也不能放松警惕。
傅秋锋心不在焉地抄到了清早,容璲悠悠转醒,看了看桌上堆起的纸,嘲笑道:“爱妃抄完几遍了?”
傅秋锋恍惚道:“……四遍。”
容璲披衣下床,一看满纸狂草,恐怕他自己都不认识。
傅秋锋从最底下抽了两张第一遍的,摆到上边,用熬红的眼睛默默凝望容璲。
十八岁的清冷少年,一言不发地站在身侧抿着嘴投过眼神,不免显得有点可怜委屈,容璲抬起手,但傅秋锋和他差不多高,他有点不满,命令道:“弯腰。”
傅秋锋不明所以的稍微躬身,接着感觉一只手落在了头顶,随意揉了揉。
“乖,看来你尽力而为的份上,再求求朕,朕就不罚你了。”容璲捉弄道。
傅秋锋往后一退闪开容璲的手,捋捋头发,面对容璲那张年轻而笑容肆意的脸,他生不起气,无奈地叹道:“臣没洗头。”
容璲:“……”
容璲咬牙道:“无妨,朕也没洗手。”
傅秋锋:“……”
容璲说完之后,总觉得自己的形象也跟着傅秋锋一路下跌,摇头拿了张书纸评价道:“端正遒劲,力透纸背,颇有大师之风。”
“谢陛下夸赞。”傅秋锋揉了揉胳膊。
“不知何方名家指导爱妃书法?”容璲态度一转,有几分别有深意的探究。
傅秋锋答道:“臣在千峰乡书塾做过工,自学了一点。”
容璲不置可否:“字不错,不过内容尽是些规矩礼教,朕最讨厌这套,都拿去烧了吧。”
傅秋锋:“……”
傅秋锋干了一晚白工,转身翻了个白眼把一桌的纸抱走,容璲推开窗户,招了招手,韦渊飞身而下,静候听命。
“拿这张纸,派人和傅秋风从前的笔迹仔细对照,看看是否为同一人。”容璲低声吩咐。
韦渊想了想:“主上,傅公子初回国公府,京城似乎并未留下墨宝。”
“那就去千峰乡。”容璲指示道,“此人是可用之才,如果底细清楚毫无问题,朕或许可以轻松不少。”
傅秋锋让张财去准备瓦盆火折子,容璲披着外衫走出门,恹恹地说:“你宫里的奴婢真不懂规矩,不知备水给朕洗漱吗?”
“是臣疏忽,臣这就去办。”傅秋锋拱手道。
“算了,朕回碧霄宫,今天天气不错,去上个朝吧。”容璲大发慈悲似的,“再不看看那群老东西的脸,朕就要对不上名字了。”
碧霄宫是容璲的寝宫,傅秋锋想起《金銮秘史》里的剧情,容璲专宠贵妃,几乎每晚都宿在停鸾宫,而贵妃恃宠而骄,专横跋扈,一位周姓婕妤怀了孕,贵妃竟污蔑她与侍卫私通,将她和侍卫一同杖毙扔下虿盆喂蛇。
这后宫之中四妃有二,唯一能牵制贵妃的只有贤妃,《金銮秘史》的最后就是贵妃与贤妃的设局对峙,只不过傅秋锋只有这一卷,不知最后赢家是谁。
他对宫斗没有一点兴趣,端着瓦盆往里塞了一把点火,张财站在一旁挡风,免得天干物燥吹走失火,被烟气呛得直淌眼泪。
这边才点了一盆,傅秋锋忽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门口,很快就听见门外通禀道:“朱雀宫贤妃娘娘到!”
张财连忙跑去开门,一队婢女内侍簇拥的队伍气派的停在门前,浅碧衣裙妆容淡雅的女子下了步舆,往院里扫了一眼,满脸的恼怒鄙夷。
“竟敢在宫中烧纸哭丧,你这奴婢真是好大的胆子!”跟在贤妃身侧的杨公公指着张财骂道。
“不…不是……”张财吓得扑通跪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你就是傅秋风?”贤妃陈庭芳迈进院来,皱眉质问道,“本宫听闻你在停鸾宫,非但不规劝陛下处事仁德,更口出骇人之语,蛊惑陛下不听朝政,往你兰心阁寻欢作乐,你身为男儿不思报效家国,竟以色∫诱主,便是最狐媚的妇人也为之不齿!”
傅秋锋:“……”
傅秋锋蹲在瓦盆前,劈头盖脸挨了顿骂,手上又往里填了张纸。
“为何不起来回话!”陈庭芳厉声呵斥,“你在祭奠何人?不知这是死罪吗?陛下在何处?”
“回贤妃娘娘,陛下刚回碧霄宫,临走前下令让我烧掉几本女诫。”傅秋锋诚实地说,“我正在奉旨烧书,不敢有片刻耽搁,请娘娘恕罪。”
“不过是个男侍,竟敢胡说八道对贤妃娘娘不敬?”杨公公怒道,“还不快快行礼请安!”
“这位公公敢说陛下的旨意是胡说八道,我记下了,定当如实回禀陛下。”傅秋锋说的风轻云淡。“张财,去招待贤妃娘娘入正堂歇息。”
杨公公脸色一变,顿时敢怒不敢言,陈庭芳暗中抬了下手,让杨公公退下:“不用,本宫有话要对你说,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本宫等着便是。”
傅秋锋心说不怕腿疼,等着更好,他慢条斯理地从镇纸下双手取出一张,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拜了三拜,才平铺到瓦盆里,拿火折子点上,静静地注视它一点点烧成灰烬。
“娘娘请稍待片刻,陛下的旨意,我自当小心恭谨,不敢有丝毫轻慢。”
陈庭芳:“……”
陈庭芳等了一刻钟,欲言又止,等了两刻钟,烦躁不堪,等了三刻钟,杨公公尖声斥责道:“你还敢磨蹭,真不怕贤妃娘娘治你的罪!”
“我更怕陛下治罪。”傅秋锋吹了吹火折子,“我听闻贤妃娘娘宽厚仁慈,应当知我左右为难之处,定不会要我的性命。”
陈庭芳深吸口气,转身上辇:“看来如今没人将本宫放在眼里了,今日尚未给太后请安,去静和宫吧。”
贤妃的队伍走远之后,张财才回过神来,哭着对傅秋锋道:“公子,怎么办啊!您态度这么嚣张,万一贤妃娘娘和太后告您的状,您定要受罚的!”
“嚣张吗?”傅秋锋琢磨了一下,觉得没什么毛病,他已经刻意收敛语气斟酌用词了,“别哭了,先去把床上的被单被子褥子都拆了,能晾的晾,能洗的洗。”
“呃,为什么啊?”张财不解,“咱们兰心阁没有第二套被褥了。”
“去办就是。”傅秋锋把剩下的纸一股脑儿按进盆里点了,容璲在他床上睡了一晚,他可受不了那股腻人的香味。
一整天里再没有别人来过,容璲这次没让冯吉通知,晚上直接去了兰心阁,门还没修好,他径自进去,然后看见床上光秃秃的木头板子,什么都没有。
傅秋锋听见动静从后院回来,从抱着胳膊的容璲脸上见到一种深深的无语。
“算了,朕不让你侍寝,你把被铺上吧。”容璲妥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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