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斩钉截铁的话语掷地有声,换来满堂诧异的目光,南棠与夜烛相视而笑。
夜烛与她相向而立,中间恰隔着整个星罗界的虚像,看到南棠笑意满溢的眼眸,眉间种种皆化温柔,为这一刻两人间的默契而欣慰,亦为她今日模样而喜。
他就爱看她这般模样,于满殿强修之列亦如此明媚张扬,没有半分卑微畏惧。这一路走来,二人相识于微,他曾藏于弱兽陪她走过三十年艰难岁月,她见过他孱弱求生的软弱,他亦看过她艰难修行的彷徨,没人比他更明白,如今他们能够共同站在这里,是件多不容易的事。
这一笑,沉淀着这数十年相伴的情谊。
他们之间,如水脉脉。
南棠的笑,亦因夜烛而生——即便满殿的人都觉她荒唐,也终有这一个人,永远思她所思,信她所信,毫无条件的与她站在同一边,哪怕他们之间,隔着那么漫长而遥远的距离。
无声的笑,落有心人眼中,却又化滋味万千。
江止就在那一瞬间垂下了头,她已有灼灼颜色,在一众上修之间亦风采卓绝,绽放出让他自卑的光芒。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卑这个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而让他产生这荒谬念头的人,还是他曾经的道侣。她曾远远地追逐于他身后,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今,那些落下的距离被她一步步追平,再一步步超越。最终,她站在这里,成为他追赶的目标。
“叶仙尊,此事关乎整个悲雪宗乃至玉昆的生死存亡,当不得儿戏。劈星灭魇,这太荒唐了,我们不能将如此重要之事寄望于一个荒谬的想法。”吕正阳却没因为夜烛的开口而有所松动,只求助于殿内真正主持大局的叶司韶。
不少修士也纷纷附和质疑,毕竟劈星灭魇听来委实匪夷所思,大家都等叶司韶开口。
叶司韶抬手按按,以安众人情绪,语气淡然,却又饱含无上仙威道:“大家稍安毋躁,且听听我这弟子如何说。”
便只这一句话,震慑了众修。
叶司韶地位超然,境界高深,寿元已近万年,近千年虽隐于西琉月,然而早年于玉昆修行之时,曾一手兴建了毓神宗,这个毓神宗,是玉昆六宗三海之中最强宗门,数千年未逢对手。作为毓神宗老祖,他除了西琉月的势力外,还有整个毓神宗为后盾,实属玉昆修仙界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更别提其更加隐讳的梵天身份。
但就是这样的人物,近万年来也没人听说他收过徒弟,哪怕是毓神宗的弟子,也皆非亲传,如今冷不丁听他亲口承认弟子,那人还是面前这个大言不惭的虞南棠,在场修士无不惊愕,特别是一直出声质疑的吕正阳,此时更是满面愕然。
原垂头不语的江止却在此时猛地抬头,满目疑惑地望向叶司韶,其余知道南棠来历的眠龙山众修也同样大惑不解,只听叶司韶又淡道:“她是我修心之时在外化身所收弟子之一,不过如今我有意收为亲传弟子,南棠,你可愿?”
南棠对叶司韶的突然表态也大为惊讶,她下意识看了眼夜烛,夜烛却只挑挑眉——拜师这种事,他管不着。
“弟子拜谢师尊。”南棠当既拜礼,却被叶司韶一掌托起。
“江止,你可知为何我只认你师妹?”叶司韶在此时又点名江止。
江止躬身,摇头:“江止不知。”
“你和你几个师弟,未过试炼。心不定者,难成大道。”
裴玄熙是叶司韶,可叶司韶却不是裴玄熙。
他们做得了裴玄熙的弟子,却未必有资格成为叶司韶的弟子,江止执掌重虚宫这几十年,就算是叶司韶离去前所留的最后一场考校,但很遗憾,最终通过的人,只有五个弟子里最不被看好的虞南棠。
“江止受教,多谢仙尊点拨。”江止没有纠缠,恭恭敬敬行礼。
叶司韶便不再多言,短暂的师徒相认结束,他转回正题:“南棠,说说你的办法。”
大殿之上再无人敢出声质疑,南棠定神道:“师父,星罗界内,亦有十方古阵。”
事到如今,她不打算再隐瞒,岂料才刚提及“十方”二字,叶司韶的目光顿变,一扫先前淡漠神色。
“可以了,你不必再说。”叶司韶断然出声,阻止南棠继续往下说。
南棠微垂双眸,眸光幽深——她师父果然知道十方古阵。
众修士还一头雾水,叶司韶却已做出决定:“我们两手准备,顾衡,让悲雪城的人继续准备,不要停,如果南棠之法失败,马上由原有计划顶上。”
顾衡抱拳应诺,叶司韶又问南棠:“南棠,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南棠保守估计道。
“需要多长时间?”叶司韶继续问她。
她动动唇,刚要回答,却忽想到一件事,不由自主望向了夜烛,恰逢他亦望来,二人目光在半空相遇,各自读到彼此所思。
“两天。”南棠咬了咬牙,垂落身侧的手攥成拳,定定望着夜烛。
————
其实无需两天时间,南棠有些私心,将这一时间稍稍延长了些许。
“好漂亮……”
站在无人的无尽墟,仰头就是满天星辰,南棠忍不住发出感慨。
星斗密布如棋,似萤虫般渺小,难以想象是来自多么庞大的星辰,隔着这浩瀚的距离,才照来这一点光芒。
“你的赤冕,是哪颗?”她问向身边的夜烛。
修士已经被清出地宫,全部退回大净土内做准备,黑魇已经占据了星罗界三成左右的范围,她至少要劈开四成,才能确保没有一丝残留。劈星之举前所未见,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为防意外,修士们要留在入口处布阵守住玉昆,这里便只剩她与夜烛二人以及天禄兽等待着叶司韶的传音。
繁星满眼,夜烛却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
苍穹之广阔,他们还不能窥破,不过总有一天,他们亦或是后人,总会突破这些桎梏,见识到更加广阔的天地。
一切的奥妙,都能被时间慢慢填补。
两人一兽慢步走到鸾鸟烽燧之下,雕刻精美的鸾鸟展翅欲飞般栩栩如生,南棠轻抚木纹,闭眸感受其上传来的源自遥远时空里的气息,让她心烦的未解之谜还有许多——祈族、梵天界、师父、萤雪、落仙壑……她的问题多如这满天繁星,但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愿想。
“夜烛,你那日问我的问题,再问一次吧。”南棠睁眼,眼眸笑成弯月。
夜烛微微一怔,旋即会意,牵住她的手,目光如水。
“下次再遇,你我结修,可好?”
南棠转身,与他站在鸾鸟之下,笑道:“你的聘礼,我收下了。”
刹时间,夜烛眉间如万簇桃花绽放,他一笑,连满天繁星都跟着亮起来。
他总让南棠觉得,色令智昏这个词是有道理的。
她踮起脚,展臂圈住他的脖颈,向他倾倚,身体却忽然一轻,夜烛已将她掐腰抱起,她便卸去所有力气倚在他胸前,头微微一歪,小声道了句:“我还你一礼。”
尾音便消融在二人唇瓣之间。
这一吻来得汹涌澎湃,全无先前浅尝辄止的克制与羞涩,初见时的小小生疏不再,只剩下来不及宣之于口的种种情绪,尽数化作这一刻缱绻缠绵。
南棠被他高高抱起,双眼迷离,宛如盛满一池烈酒,化作满腮嫣红,衣襟缓落,修长玉颈完美无瑕。她缓缓离开他的唇,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的眼,以一种温柔却又霸道的气势捧着他的脸,问出后半句话:“你要不要?”
一如在神识虚空之时,她高高在上地俯望他,问他:“你不想试试?”
大胆而炽烈,是她从未示于外人的火焰般的一面。
她给他的定情之物,是她自己。
南棠不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何时,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要许多许多年,谁也不知道,她不愿意浪费这难得相会的时光。
于夜烛而言,这是又一次的道心冲击,怀中高高在上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眼里是让他臣服的柔情蜜意,每一声呢喃,都是慑魂夺魄的低叹,以至于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他所有的理智都跟着沦陷。
白雾不知何时而起,将二人笼在其中,除了漫天星穹,再无其它。
天禄兽静静趴到地上,兽眸紧阖,一动不动宛如沉眠,夜烛那抹半魂飘荡而出,不知没入了何处。雾霭之间,只有几声低低的细吟逸出,灰朦的人影相交,像凡间的皮影戏,偶尔,响起几句暖昧的低语。
“他来了?”这是南棠的声音。
“什么他?哪里来的他?这里只有我和你。你说错了话,要罚。”夜烛的话语里透出一抹笑意,一缕情动,喑哑迷人。
“夜烛!你们不要……”南棠很快改口,但这话却未能说完。
神识虚空之中,已是一片风雨交加。
良久之后,才换夜烛一声回应:“什么我们?把‘们’字去掉,只有我!”
魂神是他,躯窍亦是他。
由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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