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唇角那一抹讽笑都有动人的姿态。
她的喜与怒都不遮掩,也仿佛不屑遮掩。
姜雪蕙竟觉得有些艳羡,慢慢道:“我想入宫,天下哪个女子不曾爱过繁华呢?这于我而言,并非什么可耻之事。只是最终事不成,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万事皆有其缘法,如今是我既没这本事,也没这缘分罢了。”
姜雪宁自来也看不惯她说话时这种波澜不惊的神情,唇边那一抹笑意便渐渐隐没了,声音里的讥诮却更浓:“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一进府就不喜欢你吗?”
姜雪蕙不说话。
姜雪宁便折了那廊上垂下来的一小段干枯的枝条,“啪”地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有一种别样的惊心:“不仅仅是因为你比我好,比我出色,享受了我本该享有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四年了,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谁才是你的亲生母亲,有些人纵然没有养恩,也有生恩。可你从未向我问过婉娘一句,哪怕一个字。”
姜雪蕙交叠在身前的手掌慢慢地扣紧了,她微微垂了垂眼,似乎有话想说。
可终究没有说。
姜雪宁于是随手把那枯枝扔了,向她一笑:“婉娘病重临去前,拉着我的手,把她传家的镯子塞到我手里,让我回了府,见着你,就交到你的手上。可我一直没有给你。因为我觉得——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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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入宫
说完这话,姜雪宁也没管她到底是什么神情,转身便走了。
很多时候她都无法分辨自己对婉娘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但她上一世所有的悲剧,归根结底,都跟婉娘有关。
照理说,她该恨她。
可只要想到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女儿,却不曾问过她一句,又觉得婉娘终究是可恨又可怜。
上一世,姜雪宁是抢了姜雪蕙的机会,也抢了她的姻缘,争着一口气自己挤进了宫廷为沈芷衣伴读;这一世,她明明已经对皇宫避之不及,可所有人却跟上赶着似的凑到她面前,连入宫伴读这件事,都在她名字并未呈上去的情况下落到了她的头上,完全是被人在背后推着进宫。
一切似乎与上一世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让她忍不住地思考:重生回来这一世,她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又或者,不过是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次日一大早,天都还没亮,姜雪宁被丫鬟们伺候着起了身,梳洗打扮过后去辞别父母,带上少许行李,便上了马车。
大臣们出入宫从午门走;
宫中女眷或是她们这样入宫伴读的则都从皇宫东北角的贞顺门进。
这一批入选的伴读,年纪大多在十七到二十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姜雪宁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她很少在世家贵女的聚会之中露面,与她们并不相熟,但她们相互之间却是熟悉的,正站在宫门附近低声交谈。
但姜府的马车才一到,这议论声便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都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者忌惮:姜府一开始呈上去的名字是姜雪蕙,但后来选入宫做伴读的忽然就成了姜雪宁。这件事可不仅仅是姜府里知道,外头也早就传开了。像她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姑娘,谁能不关注这些呢?
旁人抢破头都抢不到。
这姜雪宁倒好,坐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做,馅儿饼便从天上掉下来砸她头上。
实在是让人心里很难平静。
姜雪宁才从马车上下来,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还真都是上一世伴读的那些人。
一个清远伯府的尤月。
当日重阳宴上姜雪宁颇不给她面子,算是结下了仇怨。
此刻她穿着漂亮的宫装,一脸端庄贤淑模样,可朝着她望过来的眼神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刻毒。
姜雪宁心道她可千万别来自己面前找死,不然这一世自己入宫的处境要比上一世好太多,若一个脾气上来不小心捏死她,传出去不大好听。
尤月旁边便是上一回重阳宴上被点为诗中第一的礼部樊尚书家的小姐樊宜兰,是所有人当中穿着最素净的,连耳珰都未佩上一枚,眉目间一股淡泊缥缈之气。
入宫这件事于她而言好像并不值得激动。
旁人看姜雪宁的目光多少都有些异样,可樊宜兰只是淡淡地看过来,既没有好奇,也没有嫉妒。
姜雪宁知道,这个是此次入宫伴读的十二人里唯一一个对荣华富贵没有向往的人,并且最终没有留下来伴读。
其次是定远侯家的三姑娘周宝樱,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定远侯宠爱的掌上明珠。一张小脸还有点婴儿肥,圆嘟嘟的,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甚是明亮。
人站在宫门前东张西望,半点都不害怕。
白白嫩嫩的手上还抓着个不大的油纸包,不断从里面拿出蜜饯来吃,两腮帮子动起来跟只小仓鼠似的,正眨巴着眼一个劲儿地盯着姜雪宁看。
这是个随便给点什么零食就能收服的姑娘。
但也有一点不好——
那就是,谁给她零食,都能收服她。大约是人还小,不懂事儿,完全没有原则。
剩下的几个分别是姚蓉蓉,方妙,和另外三个人。
那三个姜雪宁看着眼生,已是没印象了。
因为她们好像都因为礼仪和学识资质不好,在这一次进宫学规矩、熟悉宫廷环境的几天里,被宫里的女官退了回去。
前面两个倒还记得一些。
一个姚蓉蓉,乃是这一次进宫的人里面出身最低的,是翰林院侍讲姚都平的女儿,小家碧玉的长相,穿着打扮相较于其他几位出身大家的姑娘来说,未免有些寒酸。
看人时也是低眉顺眼。
她看过来时,一触到姜雪宁的目光,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她一眼。
姜雪宁记得姚蓉蓉,是因为她是上一世所有人里面最笨、学东西最慢的一个。
末了便是方妙了。
一张清秀的脸,干干净净;一双灵动的眼,却有些过于活泛。眉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让她看上去有些娇俏。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水蓝色的衣衫。因为九月在五行当中属金,少阴之气温润流泽,与水相生。
没错,方妙是钦天监监正的独女。
从小耳濡目染,学她父亲观察天象、推算节气之余沉没于五行八卦之学,还会给人看相占卜。
到底准不准,姜雪宁不知道。
反正上一世,方妙因着这方面的爱好,很得其他人的喜欢,晚上动不动就凑到一起算点什么姻缘祸福,混得如鱼得水。
姜雪宁也不管她们都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因为这一世她的计划十分明确——
学礼仪?
人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那么再好的女官也不可能教得会一个一心想要远离宫廷的人。
她才懒得搭理这些人呢。
所以下车之后也不去找她们说话,就隔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往宫门口一站。
那守在门口的太监看了她一眼,又掐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九个人了,还差三位没到,还请诸位小姐稍等一下,奴家随后便可带你们入宫了。”
那姚蓉蓉怯怯问:“是谁还没来呀?”
周宝樱低头扒拉着她油纸包里的蜜饯,嘟着小嘴,随口便答道:“来得最晚的肯定是萧家姐姐啊,陈姐姐和姚姐姐同她一块儿,想必会一起来。”
其他人面上一时都有些微妙的异样。
周宝樱乃是侯府嫡女,又自来与萧姝等人走得近,且心思单纯,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其他人的门第却很难与她们相比。
如今大部分人在这里等着,却还有人没来。
谁听了不觉得还没来的那几位架子太大?
不过正说着话,一辆看着颇为豪奢的马车便远远朝着贞顺门这边驶来,停在了众人前方。
车夫从车上拿了脚凳放下。
先前同姜雪宁等人讲话的太监一见了这马车便连忙凑了上去,堆起满面的笑容来,到车旁躬身一礼:“大小姐可算是来了。”
车里果然是萧姝。
她今日穿着一身杏黄的广袖留仙裙,腰上佩环叮当,扶着那太监递过来的手便下了车来,笑着道:“今日竟是黄公公出来接人,长公主也没说告诉我一声。”
黄仁礼跟着也笑:“殿下知道这一回要来许多玩伴,很是高兴呢。今日特遣了奴家来,也好看看,回去再跟公主说呢。”
众人听出来了,这黄仁礼乃是乐阳长公主身边的太监,想来是极受长公主信任。
可这样一个太监也上前扶萧姝下车。
萧氏一门的显赫和萧姝与长公主关系之好,可见一斑。
那车上并不止萧姝一人。
她下车之后,又有两人从车上下来。
姜雪宁一看,眉梢便微微一挑。
内阁大学士陈云缙家的小姐,陈淑仪,虽然很少入宫,与乐阳长公主并不算很相熟,可与萧姝的关系却是极好。
只因二人在这京中出身相当。
容貌虽然没有萧姝这般明艳,却是人如其名,自有一股端雅之气,唇边总挂着淡淡的笑,只是一双眼看着却颇有些心思和成算,是个性情内敛而谨慎之人。
剩下的那一个就有意思了。
人倒是杏眼柳眉,梳着单螺髻,耳朵上挂一对儿月牙形状的白玉耳坠,胸前还挂着精致的玉锁。看着好看,看打扮也知道出身不普通。只是从车上下来时,这位官家小姐锁着眉头,隐隐有些烦躁,甚至有几分阴沉,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又令人不快的事。
姜雪宁对她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吏部尚书姚太傅的女儿,姚惜——
差一点就嫁给了张遮为妻,只是在议婚都议到了一半时死活悔了这门亲事,还使人将张遮“克妻”的谣言满京城散布,又叫她父亲在朝中好一番打压,气得张遮年迈的母亲冯氏大病了一场。
结果千挑万选后,她嫁给了周寅之。
从此让自己的母家帮助周寅之,一路扶摇上来。可没想到,仅仅三年之后便因为“难产”,死在了周寅之那妻妾成群的府邸。
这时候,姚惜应该正在和张遮议亲,且为此事烦恼吧?
毕竟张遮才与锦衣卫斗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