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刚才一遍弹完自觉比第一遍好上不少,心里正想自己有了进步,该得个夸奖,可没想到谢危一句“朽木难雕”就把她打了回来,更没想到他忽然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这一瞬整个人头皮都麻了。
再一看谢危那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腕间那道疤上,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怕得厉害,唯恐被他碰到,仓促之间连忙站起身来!
“哐当!”
她本来坐在琴桌前,骤然起身又急,一下撞着前面桌沿,绊着身后锦凳,顿时桌倾几倒,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惊叫一声朝后面仰去。
谢危一看立刻伸出手来——
他天青的鹤氅,袖袍宽大,兜了风似的,从姜雪宁眼前划过。
然后……
稳稳地抱住了那张蕉庵古琴。
“咚”地一声响,琴桌摔下去,锦凳也倒下去,姜雪宁一屁股摔在那一片厚厚的绒毯里,有点疼,目光也有些呆滞了。
那张蕉庵安然地落在谢危手掌之中。
他抱琴而立,也看着她。
安静。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谢危:“……”
似乎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姜雪宁:“……”
不,好像没有什么毛病。
第55章否认
那琴桌颇重,谢危脚尖一勾便将其带了起来,而后将手中的蕉庵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这时才看向姜雪宁,似乎在想要不要去扶一把。
姜雪宁哪儿敢让他扶?
她摔得既不算很重也不算很痛,在看见谢危将琴放下时,便连忙一骨碌撑着那厚厚的绒毯起了身来,道:“是雪宁莽撞,还好琴没事。”
谢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是。”
姜雪宁:“……”
居然还回答“是”!
她摔了一跤虽然是自己的错,照理怪不到谢危的身上,可丢了这么大个人,难免心中有气,这时便暗想:张遮上辈子没成亲一是因着被姚惜毁了名誉,二是因为运气不好遇到了她;谢危这样的上辈子也没成家,除了醉心佛道之学外,只怕是因为这让人着恼的德性吧!
谢危也不知有没有看出她心中的不满来,只一指那琴道:“弹琴须要静心,心无杂念。你遇事本不莽撞,却有莽撞之举,越想弹好越谈不好。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所以今日也不教你学琴了,学也无用,你在这琴前坐下来吧。”
姜雪宁依言坐下,问:“那学什么?”
谢危已返身走到那长桌前,手里拿起了一块已经锯好的木料,回道:“不学。”
姜雪宁愣住。
谢危淡淡道:“你静坐琴前,什么时候心静下来了,什么时候学琴。”
心静?
学琴不就是“技”上的事吗?
与心静不静有什么关系?
姜雪宁只觉是谢危故意找法子来折腾自己,人坐在那儿,心非但没静,反而更躁了。
但谢危也不搭理她。
上一回斫了快三年的琴因在层霄楼遇袭毁于一旦,叫他闷了好一阵,如今又重新开始选木斫琴,却是打算同时斫两张琴。
如此总不至于太倒霉,两张琴都遇到意外。
所以此刻便反复地比较着眼前这几块木料,想挑出两块最好的来用。
姜雪宁坐在那琴后,一开始还满脑子的念头乱转,可想多了又觉得光是想本身都很无聊。
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实在煎熬。
她眼皮渐渐有些打架,不得已把目光放到了谢危的身上,看他挑选木料,拿着绳墨尺量,在那边比划,透着种严谨到苛刻的感觉,不像是一朝帝王师,反倒像是屠沽市井里吹毛求疵的匠人。
而且……
这人盯着那几块木料,拿起这块放下,拿起那块也放下,半天都没选出来,好像很难做决定似的。
姜雪宁看着看着嘴角便不由一抽:没看出来,人不咋样,毛病还不少。
下学时辰本就接近中午,偏殿的窗也是开着的。
谢危思量半天,选好木料后,抬头看一眼,略估时辰,竟是要过午了,想想也不好叫姜雪宁饿着肚子在这里学琴,所以便想开口放她走。
但没料,一转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白影。
竟是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更不知何时来的。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蓝,浑身奶气,正蹲在窗沿上,朝殿内张望,一副跃跃欲试就要跳进来看个究竟的模样,还“喵呜”地低低叫唤了一声。
谢危眼皮登时跳了一下,身形微僵,不动声色地往后先退了一步。
原本昏昏欲睡的姜雪宁,听见这声音却是清醒了几分,抬起头来循声望去,眼底不由绽出灿灿的惊喜:“呀,哪里来的小猫,好乖!”
她起身想去抱那猫。
可站起来才想起自己正在端坐静心,不由停下来向谢危看去。
谢危却是皱了眉,根本没有搭理她眼神的意思,扬声便唤:“来人。”
殿外伺候的小太监立刻应声进来:“少师大人有何吩咐?”
谢危眼底凝了霜色,手指一动,便要去指窗沿上那雪团似的小猫,可要指着时又收回了手,道:“不知是哪一宫的猫溜了出来到了这里,抱走着人去问问。奉宸殿乃读书清净地,往后别叫这些小东西进来搅扰。”
小太监顿时有些战战兢兢,连忙道了一声:“是。”
然后快步上前将那小猫抱了下来。
道:“奴这就着人去问问,往后定严加查看,不叫这些小东西进到殿里。”
姜雪宁微微张大了嘴,眼看着那小太监把猫抱走,心里原本就对谢危不满,此刻更添了三分,转头便想暗暗用目光宣泄自己的愤怒。
只是一转头却忽然有些奇怪——
谢危一开始离窗沿有那么远吗?
小太监将那猫儿从窗沿上抱下来退出殿外时,他也不经意般放下了手中的墨线,转身走到另一侧的书案前拿起了一份邸报来看,全程与那只猫的距离都超过一丈。
姜雪宁忽然便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念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上一世,她也养猫。
有一回抱了只胖胖的花猫去逛御花园,撞见沈玠带着一干大臣们同从御花园里走过,正在谈论朝野中的事,自然停下来见礼。
但没想,她弯身时,花猫竟然跳了出去。
一跳就跳到了谢危的脚边上,还伸出那肉乎乎的爪子去抓谢危那垂下来的缁衣的衣袂,像是平时跳起来抓蝴蝶一样,憨态可掬。
她顿时被逗笑了。
结果一抬起头来看到谢危黑了脸,目光从她的猫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往后退开了一步。
姜雪宁那时是皇后,可不怕他,只当他是同别的朝臣一般厌恶她结党营私,所以连带着她的猫也嫌弃,便也没给好脸色,弯腰把猫儿抱了起来,圈在怀里,对着那猫儿凉凉地道:“瞧你,贪玩也不看看扑的是谁,还好咱们太师大人宽宏大量,不然回头扒了你的皮!”
说完她转头就走了。
连谢危的表情都没多看一眼。
虽然觉得这个猜测放在谢危身上,实在有点天方夜谭的不可思议,可假如……
谢危那时的确不是厌恶她呢?
“……”
小太监已将猫抱了出去,姜雪宁却注视着谢危,眼底划过了几分慧黠的思考。但在谢危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之前,这种思考便立刻消失了个干净,好像她刚才什么也没考虑过一样。
“谢先生?”
谢危依旧站得离那窗沿远远的,这时才道:“时辰不早了,你还是不静,学琴是水磨工夫,今日便先回去吧。”
姜雪宁心道总算完了,立刻行礼道别。
可没想到,她刚打算退出去,才走到门口,就听谢危在门里淡淡地补了一句:“明日下午你再来。”
“哐”地一下,她脚底一滑,绊在门槛上,好险没摔下去!
好不容易站稳,却是气得七窍生烟。
末了只能暗暗磨牙,一字一顿道:“谢先生抬举厚爱,学生明日再来!”
从奉宸殿里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连琴都没有抱回来,本想要回转头去拿,但一想到谢危兴许还在殿里没离开,便立刻打消了这念头。
反正她回去也不练琴。
琴放在谢危那儿还省了来回搬动的功夫。
于是两手空空地往回走。
奉宸殿到仰止斋也就那么几步路,道中倒没多少宫人经过。
只是走着走着,竟听见一番笑闹声。
其中有几道有些耳熟。
姜雪宁脚步顿时一停,往前一看,不由微微一愣。
仰止斋外头朱红的宫墙下,立着一名身穿天水蓝长袍的少年,身形颀长而挺拔,纵然此刻没有跃马驰骋,朗眉星目间也自带几分飞扬炽烈。
只是一错眼看到她时,眸底竟黯了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