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差不多的话,他曾听闻过的。
那时是他看不惯她跋扈。
后来她当着他时便总收敛两分,可却偏要说出来,让他知道她不高兴……
话姜雪宁是笑着说的,可目光却一片森寒。
说完话便转过脸来向仰止斋中其余伴读看了去,也看向站在高处的萧姝。
然后才返身向殿上道:“真相虽未水落石出,可这宫女若无害人之心,也不会中了张大人所设之局,故意藏匿起一页纸欲以此陷害于臣女。小小一介宫女,与臣女无冤无仇,背后必定有人主使,望圣上明察秋毫,为臣女主持公道!”
直到这时,众人才全明白过来:原来张遮几句话已设好了一个局。之所以要故意让宫女前去协助,便是要所有有嫌疑之人进到仰止斋,去填补那陷害的“破绽”,是故意给陷害者机会!只要动手,仓促回来时又不及处理,更不会想到这里还有人等着查个“人赃俱获”!
姜雪宁之话也有理。
宫里若无人指使,谁敢冒奇险陷害旁人?
只是不知背后这主使之人是否便在殿中?若在,眼睁睁见了这宫女跳入张遮所设之局,此人又该是何感想?
沈琅显然也没料着忽然之间便峰回路转,看着那伏地的宫女,一时没有说话。
萧太后却是远远认出那宫女身份,眼皮一跳。
殿下所立众伴读更是惊诧极了,没想到竟然是这小小一介宫女陷害了姜雪宁。
周宝樱却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姚惜。
姚惜是一脸错愕。
她望着立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失落,想起方才自作多情的羞涩,甚至觉得十分难堪:原来提议由宫女们去核查纸数,只不过是为了引陷害之人出手,而不是为了自己这位“未婚妻”……
沈琅终于开口,问那宫女:“你既不识字,纸上之言尚不识得,便不可能是你独自陷害。背后究竟何人指使于你?”
第68章夜色深宫
这一刻,满殿上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宫女身上。
天子威严,从上压下。
对这些自打进宫来便知道皇帝手握生死的人而言,实是一种强大的威慑和恐怖。众人能看到她面上迅速地失去了血色,紧紧压在地面上的手掌却用力地攥紧了,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挣扎之中。
她恓惶地朝着地上磕头:“回禀圣上,奴婢背后无人指使,不过是见姜二姑娘区区一伴读,入宫之后却谗言唆使长公主,哄骗殿下,处处皆要与其他伴读不同。奴婢等本是尽心伺候,长公主殿下从她房中出来却要说奴婢等伺候不好,又说内务府苛待。奴婢一时不忿,又听别宫传出汪公公率人查宫一事,鬼迷心窍之下便想出这陷害之计来。还求圣上、太后娘娘饶恕……”
“哐当!”
紫檀雕漆长案上的一应摆设都被扫落在地!
沈琅也是历经过宫廷之争的人,岂能看不出这宫女是在撒谎,顿时盛怒,道:“胡说八道,到这时候还贼心不死!王新义,叫人将她拖到宫门外庭杖,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王新义便要领命。
萧太后却在这时皱了皱眉,瞟了下面那宫女一眼,轻轻抬起手来,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幽幽地叹了一声气。
王新义脚步立刻停住。
沈琅也看向了她:“母后,可有不妥?”
萧太后道:“大晚上公然在宫门外打打杀杀,六宫上下都来听她叫唤不成?妃嫔宫人太监还睡不睡觉了?想想都让人头疼。原本是没查明究竟是谁搞鬼,如今既已揪出这么个线头来,顺藤摸瓜是早晚的事。便是要审问也别在宫门口,不如着人押去慎刑司。”
姜雪宁听到这句,只觉讽刺:这就忽然见不得打打杀杀的了?不久之前老妖婆还手一挥喝人来,要将她押下去庭杖审问,说出来的话同沈琅一般无二。这才过去多久,就忘干净了?
张遮眉头忽地微蹙,看了太后一眼。
沈琅却是醒悟过来,道:“是儿臣疏忽,忘记母后病恙方好,宜当静养。王新义,改将这宫女扔去慎刑司,让他们今晚都别睡了,把人给朕问清楚。”
“是。”
王新义算郑保半个师父,能混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早练成只老狐狸了,长了几条褶皱的眼皮一掀,颇有几分怜悯地看了这小宫女一眼,便一挥手。
左右立刻上来将宫女押走。
嘴里更是立刻塞上了一团布块,被拖出去时连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徒劳地瞪着一双惊恐的眼。
沈琅高高地俯视着姜雪宁,道:“姜侍郎在前朝也算是为社稷、为朝廷鞠躬尽瘁,今日虽是事出有因,然也是让姜二姑娘颇受了一番委屈。王新义,明日你亲去内务府,着人拨下赏赐,以宽其心。待慎刑司那边拷问出结果,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姜雪宁便道:“臣女叩谢圣上恩典。”
但她心里却有隐隐然的预感,此事到此为止,这个“公道”多半是讨不回了。
人押去慎刑司审问,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
慈宁宫乃是萧太后寝宫,她要休息。
此刻一有一干太监宫女,二有被宣召入宫查案的外臣,三有仰止斋来的伴读,人员杂乱,沈琅便道:“今日事暂告段落,都退下吧。”
众人便齐声告退。
最外面的太监宫女先退,然后是仰止斋中一干伴读,末了才是陈瀛与张遮。
刚出慈宁宫,众人便将姜雪宁围住了。
方妙一个劲儿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周宝樱却是目露崇拜:“宁姐姐在殿上太厉害了!”
连尤月都没忍住道:“真是不要命……”
陈淑仪则是凉飕飕的:“旁人都好好的,独你一个平白遭难,可见是平时不大会做人,不然谁能恨到你头上这样作弄你?”
姚蓉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敢开口。
姚惜却是一副恹恹模样。
萧姝看她一眼,微微拧了眉,只提醒众人道:“有话还是回了仰止斋再说吧,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还管不住嘴,焉知他日不会祸从口出?”
众人便噤了声。
姜雪宁从头到尾低垂着眼没作言语,闻言也只是抬起头多看了萧姝一眼。
她心里压着事儿。
才往前走了没两步,竟然碰上这时候才从外面匆匆往慈宁宫方向走来的沈玠与沈芷衣。
沈芷衣面上有些慌乱,远远看见她们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众人面前来,便看向姜雪宁:“宁宁没事吧?”
这明显是听说了消息了。
沈玠也跟在后面,颇有些担心地望向姜雪宁:“姜二姑娘还好吧?”
兄妹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姜雪宁原本是要说些宽慰的话的,可这下反倒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干地回了一句:“有惊无险,没有事,都还好。”
沈芷衣这才松了口气。
沈玠望着她眼底的忧心却还有些深,想起今夜发生在宫外的种种,又记起燕临的嘱托,有心想要单独同姜雪宁交代上一些,又看此刻人多眼杂,只能作罢。
沈芷衣却是转脸问萧姝:“皇兄在吗?”
萧姝打量他兄妹二人这忙慌慌的模样,倒像是偷溜去了宫外,现在才回,只道:“圣上大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这会儿还没走,该在慈宁宫中陪太后娘娘说话。”
沈芷衣一听便提了裙角快步往慈宁宫去。
沈玠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同姜雪宁说话,赶紧追上沈芷衣的脚步。
姜雪宁回头看去,只见这兄妹二人一高一矮,顺着长长的宫道走过去时,正好与后面出来的陈瀛、张遮二人打了个照面。
二人停下来见礼。
沈芷衣与沈玠匆匆还过礼便去了。
仰止斋靠南,所在的位置更临近外朝,所以陈瀛、张遮出宫的方向与众伴读回仰止斋的方向本来相同,但为避嫌,二人在经过岔路时便转向另一条稍远些的路。
姜雪宁望着那条路,站立不动。
方妙奇怪道:“姜二姑娘?”
姜雪宁却在倾听自己心底那道不断清晰、不断回荡的声音,当它将她心湖搅乱,掀起波澜,她便忽然下了决定,只道:“今日若无陈、张二位大人,我姜雪宁只怕已身首异处,大恩当言谢,我去谢过,你们先走吧。”
方妙瞪圆了眼睛。
众人亦目露惊色。
姚惜更是一怔,霍然抬首看向她!
可姜雪宁谁的神情也没看,更没有要为自己解释什么的意思,说完话径自转身,直接向着陈瀛、张遮去的那条道去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陈、张二人出来得原要晚些,本就在他们后面,走得也不快,她很快便追上了。
夜里提着灯笼为二人照路的小太监最先瞧见她。
接着便是陈瀛、张遮。
姜雪宁立在二人身后,躬身一拜,抬起头来却是道:“谢过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冒昧前来,是为向张大人亲致谢意。”
陈瀛一听,眉梢便是一挑:“向张大人道谢,那是没我什么事儿了。”
他这人惯来精明。
先前已经收过了谢危的提醒,便知眼前这姜二姑娘有些特殊处,且算起来他就是去划水的,是以对姜雪宁此言并未有半分不满,唇边挂着笑便向张遮道:“张大人留下先聊,陈某先往前边儿等。”
张遮无言。
陈瀛却已经转身,带着那小太监走了。
这一时,姜雪宁觉着像极了前世。
只不过那时候十分识趣主动走的那个人是谢危。
张遮一身官服,宽袍大袖,两手交叠在身前,望着她。
周遭有些暗,他身形也发暗。
姜雪宁见陈瀛走了,便往前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没想到这条宫道平日来少人行走,原本铺得平整的石砖有一角翘出地面,正正好绊着她脚尖。
仓促之下哪及反应?
身子顿时失了平衡,往前倒去。
这一刻,张遮听到自己的心对自己说,不要去招惹她;然而他的手却如此自然地违背了他的意志,完全下意识一般伸了出去,扶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