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要从朝议那一日说起。
本来以公仪丞为饵引天教入局的计策,是谢危一人出的,除了些意外之外的岔子也该有谢危自己来收拾。不想定国公萧远竟然跳出来说,谢危乃是文官没有领兵作战的能力,不如由自己来更为稳妥。
皇帝一想也是。
他把手一挥,便让萧远与谢危共同处理此事,干脆兵分两路,分头追踪,争取用最少的时间收网擒获反贼,捉拿重犯归案,顺便把涉险的张遮救回来。
中午时候,萧远带着自己的亲兵就出发了。
谢危倒是不急不徐跟在后面。
剑书担心得不行。
谢危却只对他做了一番吩咐,道:“地狱无门偏来闯,他既要找死,少不得让他长点教训了。”
剑书听了吩咐后,愕然不已。
只是他跟在谢危身边实在已经很多年了,静下来后一琢磨,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这回是一石三鸟,不能善了。别说是天教和萧氏,就是那张遮,先生也……
庙宇里生了火,可朔风呼啦啦吹进来也很冷。
谢危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然而下一刻便泛上几分潮红,他眉头一皱便咳嗽了起来,肩膀抖动着,拉长在墙面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
于是站在阴影里不动的人,反而变得清楚。
是眉清目秀的刀琴,穿了一身暗蓝的劲装,背着弓箭和箭囊,如影随形一般,立在谢危身后。
剑书知道,自己的剑出鞘未必杀人。
但刀琴的箭若离弦,却一定会夺命。
“姐姐面色不大好,是不舒服吗?”
姜雪宁听着众人还在谈论朝野上下的事,已经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冷不防听见这样关切的一声,抬起头来却看见眼前一根冲天辫在晃。
又是那年纪不大的小宝。
对方眼睛大大的,正蹲在火堆旁边添柴,回头看她时,好像有些担忧,问了一句。
姜雪宁这才恍恍然地回神,想,沈芷衣和亲的事情乃是皇帝下旨,她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官家小姐,有何能力左右朝局,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呢?
管不了。
何况真的要为了旁人再回到京城那座囚牢里去吗?须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这是你管不了的。
这不是你力所能及。
这就是人有命数。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将满脑子混乱的思绪拽了回来,下意识道:“没事。”
小宝却很不解,眨了眨眼道:“可您看着像是病了。”
病了?
姜雪宁想起了与张遮的计划。
进了通州城之后她便要装病,然后去医馆看病,通传消息,便可脱离险境,接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通州,离开京城。
从现在开始装倒是刚好……
于是她也不打整精神,只一副恹恹的模样坐在张遮旁边,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道:“可能是路上吹了风,有些头痛吧。”
姑娘家身子娇弱,何况是姜雪宁这样的?
众人这会儿都没多想,觉得很正常。
小宝却是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萧定非原本挤在姜雪宁身边,眼皮一抬瞧见小宝过来给火堆添柴后,心里着实发怵,拎着自己的水囊悄没声息就悄悄溜了,到冯明宇那边去问:“左相大爷,城里还没来消息吗?我他娘真的等不及了!”
这要还不赶紧结束,怕是要等来煞星。
他心里慌得厉害,恨不得立刻进了城就溜。
冯明宇却还记着他路上那些荒唐话,脸皮抖动了一下,道:“应该快了。”
他话音刚落,黑暗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有刀剑在身的都一下按住了刀剑。
黄潜却听见了黑暗里一声哨响,连忙起身来压下了众人的反应,笑着道:“该是哨探回来了,我去看看。”
黄潜走了过去。
那边有条黑影同他说话,递上了什么东西。
黄潜身子似乎震了一下。
他将那东西拿了回来,转交给冯明宇。
那是一只细细的信筒。
冯明宇初时接过来还没在意,可待拆开了信筒,将里面小小的一页卷起来的信笺拉出,瞧见那信笺右上角画了枚小小的黑色徽记,线条流畅宛若群山蜿蜒,简素到有返璞归真之感,面色便骤然变了一变。
待展信一读,更是瞳孔紧缩。
饶是他多次告诫自己勿要打草惊蛇,然而剧烈闪烁的目光仍旧不受控制地向着张遮所在的方向飘了一飘。
张遮隔得太远,只隐约觉得对方的目光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他心头微微一凛。
萧定非却是有些等不及了,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冯明宇径直将那信笺塞回信筒又收入袖中,没让旁人看见那枚徽记,心电急转间,走回来却是脸上带笑,道:“让诸位久等,哨探复信,一切安平,大家这就可以入城了。”
众人全都高兴起来,纷纷起身。
张遮也站起身来。
姜雪宁却觉得心里有种难言的不安,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嘴唇张了张,没来得及说什么,冯明宇已经踱步到他们面前。一张脸背对着后面燃烧的火堆,虽然在笑,可阴影覆盖中却有点瘆人的意思,姿态倒是毕恭毕敬:“张大人,一起走吧?”
第125章私奔
叫他“张大人”……
张遮轻轻反握住了姜雪宁的手掌,不动声色地问:“有新消息?”
冯明宇点了点头,笑眯眯的:“是有些不一般的消息,不过如今在这城门郊外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入了城后,先找一家客栈落脚,再与大人详谈此事。”
用的仍旧是“大人”。
这一回连姜雪宁都听出了这用词里藏着的微妙。
她手心微汗。
张遮知事情有了变化,然而不管怎么变化,天教这帮人并未立刻对他们下杀手,便证明此局还未成死局。
他走过去牵马。
没成想,冯明宇竟跟上来道:“我天教通州分舵虽在城中,可如今带着这一帮江洋大盗,却是不好招摇过市。稳妥起见,我们想,还是大家伙儿分批来走比较好。”
姜雪宁顿时皱眉。
冯明宇感觉到她的不悦,看了她一眼,宽慰她似的解释:“张大人与令妹虽是一路同来,可谁也不知道在过城门的时候,那帮人是不是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按理您应该同舍妹一起,可一旦一个人出事另一个人也跑不了,怕您于心不安。所以老朽想,若您信得过,分开入城,让黄潜带姜二姑娘一道,老朽陪着您入城。不知妥不妥当?”
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
只是姜雪宁抬眸一看四周:天教教众环伺,人多势众;那黄潜更是按刀立在近处,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
这架势,便是本不妥当,也有十分的妥当了。
她语带讥讽:“贵教真是思虑周全。”
她在旁人眼中是张遮的妹妹,任性些无妨。
张遮则是凝视冯明宇片刻,淡淡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了。”
大部分人已经收拾妥当。
马牵了,火灭了。
天教的人与天牢里那些逃犯,都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搭着走。
最高兴的要数萧定非。
一得了要进城的准信儿,他二话不说直接翻身上马,马鞭子一甩,径直纵马向城内奔去,远远的黑暗中只传来他畅快的笑声:“本公子先走一步进城玩去了,还能赶上嫖姑娘,你们慢慢来就是!”
“……”
众人齐齐无言。
以萧定非为首,众人陆续分批进入城中。
通州乃是南边诸地进出京城的要道,城外几十里还驻扎着兵营,原由勇毅侯府统领,治军严明,因而历年来并无多少兵患匪患,南来北往的商户极多,关城门的时间相对也较晚。
只是侯府一倒,通州大营闹过一次哗变,便有些乱起来。
到这时辰,难免有些人懒怠。
天黑时候,守城兵士的眼睛便不大睁得开了,连连打着呵欠,见进出都是些衣着朴素之辈,更提不起精神。
前面几批人,都无惊无险地进了城。
张遮与冯明宇在后面。
两人弃马步行。
前些日下过雪,泥地里有些湿润,然而冬日天气太冷,土都冻住了,踩上去倒是颇为坚实。
只是夜里风越吹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