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他往左边走,姜雪宁便往左边站;
他往右边走,姜雪宁便往右边站。
无论如何都正正好把他堵住。
张遮于是知道她又起捉弄之心,原就寡淡冷刻的面上越发没了表情,瞥见她弯着粉唇似笑非笑地看自己时,更觉一股烦乱冒了出来。
他道:“下官有事在身,娘娘容让。”
姜雪宁摆手叫宫人都避得远远的,偏挡住他路,瞧着他那道冷峻的眉,竟执着那枝绿梅,抬起他削尖的下颌来,打量他这张脸,语藏戏弄:“张大人脾气又臭又硬,可这眉生得却是好看。倘若本宫偏是不让你过呢?”
这般言行哪里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张遮终于拂开了她,肃然了一张脸,冷冰冰地道:“娘娘乃是一国之母,位极坤宁,行止当有其度,事圣上是夫亦是君。如此轻佻之言,恐惹朝野非议。”
姜雪宁仿佛没料着他竟会说话。
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才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似的,拍手道:“还当你是个锯嘴的闷葫芦,为难你许多回以为你修炼成了谢居安第二,正觉没趣。不成想也有压不住火气的时候嘛!”
张遮不为所动,只道:“娘娘如此,置圣上于何地,置下臣于何地,又置礼义廉耻于何地?”
他头回在避暑山庄见到姜雪宁时,便是这般。
岂料姜雪宁听了此言,方才玩笑般的神情虽然没变,眸底却压了一分戾气,反让她一张脸艳色倍增,走到他面前,几乎脚尖抵着他脚尖,一扯唇角:“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这般的话,本该是缠绵缱绻的情话,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轻浮乖戾,暗地是十分的尖刻嘲讽!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到了十分。
他知对方戏弄自己,退了一步垂眸道:“下官立身正,不惧流言;娘娘之言行,却未必不惮蜚语。朝野非议,恐非您所乐见,还请娘娘慎重。”
低垂的目光,只能看见姜雪宁那绣着凤尾的一片衣角。
有片刻的安静。
然后接着便是几瓣绿梅进入视线,竟是姜雪宁那一枝绿梅点在了他的眼角。随着他轻一抬眸,那细瘦的枝条末端有微冷的尖锐木刺,在他眼角划了极淡极细的一道血痕。
疼痛十分隐微,却切实存在。
姜雪宁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打量他道:“张大人恪守礼义,素性忍耐,怎的今日被本宫随口几句胡言一激,就沉不住气呢?”
张遮没有说话。
姜雪宁的梅枝没有收回,仍旧点在他眼角,目光也则移到他冷峻沉默的眼中,探究地看了许久,唇边忽绽开了一抹笑,仿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般,竟问:“你在嫉妒?”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仿佛达到了极限,径直拂袖而去。
姜雪宁在他身后笑弯了腰。
回到自己府邸,他自当姜雪宁乃是与往日一般胡言乱语来搅扰他心神,翻了卷宗来看,可脑海里那荒谬的两个字竟挥之不去。姜雪宁暗中支持周寅之,周寅之却是朝中一大祸患,他又怎会被色相所迷,甚至心生嫉妒?
不过是她故意言语辱他。
可他把卷宗翻过一页一页,却连半条线索都未理出。
孤灯一盏照彻长夜,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那薄了色泽的口脂,染在帝王指甲上的樱粉。
张遮头一回恨起自己弥无巨细的洞察之能。
便有那一点细碎的蛛丝马迹,也能叫他窥知冰山的一角,竟惹得心浮气躁,再看不下去一字,只想:天底下怎有这样坏的女子?
然而许久许久以后,他身陷囹圄,透过那小小一方铁窗朝着云外望时,旁的坏竟都忘光了,反而总想起那一天她含着戏谑而尖刻的笑,同他说的那句戏言——
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那时戏谑与尖刻,戾气与嘲讽,都从回忆里的那张面容上褪去,只余下清风灵动,雪梅淡绿。
她作弄过他,也曾恳求于他;
她挤兑过他,也曾展露过偶尔的柔软。
她拉拽着他进了旋涡,可最终贪生怕死的人,也将那一条命舍了偿还给他……
而此时此刻,隔了两世,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再总是戏谑地唤他“张大人”,而是异常认真地喊他“张遮”,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属意于他。
这一世她不是皇后,他不是臣子。
他们本该在一起的。
张遮整个人都好似被运命的钝刀割成了两半,一半的他显露在外,冰冷而理智;一半的他沉沦地狱,惨怛无望。
恍惚又是通州上清观那日。
这一世的谢危一身道袍猎猎,立在嶙峋的山岩上,问他:“你也属意于她吗?”
他停步,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道:“我爱重她。”
那真是他这两世最坦荡的一刻,甚至抛去了所有的负累,得到了一种全然的释放。
可谢危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只笑了一声,仿佛很好奇地问:“那真是奇怪。谢某怎觉张大人对着旁人,反倒比对着心上人更坦诚些呢?”
他久久地立在那处,同谢危对视。
谢危却轻嗤一声,对他全无温和之态,淡淡说:“宁二是个傻子,你若心有顾忌,还是别去招惹她了。”
拂面风已不冷,京城里人们都换上了新制的春衫,街旁的垂柳也泛出了隐约的绿意。
可百花将放,寒梅却都凋零了吧?
张遮回过了神来。
姜雪宁望着他,只觉这双眼底好像掠过了永世的挣扎,隐隐竟透出一种熟悉之感。
可她没来得及深究。
因为下一刻,张遮的话,便叫她脑袋一下变成了空白,嗡嗡地震响起来,生出一种头重脚轻踩在棉花上的感觉。
张遮注视着她,慢慢道:“姜二姑娘容谅,在下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了。”
第156章起死回生
姜雪宁甩了人一个巴掌,转身就走,可挨打的尤月哪里能忍气吞声?她情知方才众目睽睽,姜雪宁大家闺秀竟为一个男人打了她,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趁势抹泪哭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嘴里委屈,不停用言语抹黑着姜雪宁与张遮——
尽管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蜀香客栈中的众人没料不过三两口茶的功夫,就上演了一场大戏,且还是京城里的官宦人家,一时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萧定非倒是颇早一些时候,就知道姜雪宁与张遮之间不一般。
毕竟从京城劫狱去通州时,这二人同乘一骑。
可这关系他也没看明白。
时觉得这两人是心意相通,彼此都对对方有意;有时又觉得他们相互之间克制且隐忍,好像中间隔了一层什么,谁也不敢洒脱恣意。
听着堂内尤月假惺惺的哭泣,言语之间还在说什么姜雪宁与张遮有私情,若非姜雪宁水性勾引,堂堂姚尚书府的大小姐姚惜又岂能与张遮退婚云云,萧定非有种撕烂这女人一张臭嘴的冲动。
可转念一想,忍了。
他莫名笑一声,竟是好整以暇地一撩衣袍下摆,在堂中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只心里琢磨姜雪宁什么时候能回来。
只是没想到,坐了足足有两刻,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也没等到姜雪宁回来,反倒是一声勒马的响动落在了蜀香客栈门外。
马上的汉子,人还没进客栈,那一嗓子因为连日奔波而干渴上火的嘶哑声音便传了进来。
疲惫中充满了狂喜。
竟是喊道:“任氏盐场的消息!上上大吉的最好消息——”
尤月脸上还浮着那稍显红肿的一道巴掌印,正用帕子蘸了水敷上,心中恶毒地想着他日得势一定要姜雪宁好看,另一面却也焦急任氏盐场的消息怎么还不来。
此刻听见外头声音,她豁然起身。
竟是头一个没忍住问道:“什么好消息?”
一时间蜀香客栈里几乎所有人都涌了上去,询问的声音此起彼伏,下一刻便将尤月的声音盖住了,倒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那汉子早已风尘仆仆。
一身棉袄沾满灰土,面上黑黄,头发糟乱,嘴唇更是早已干裂起皮,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亮得发光,藏着谁也按不住的兴奋,高声呼喝起来:“诸位安静,诸位安静,先听我说!我们家主,也就是任公子,已经与夫人合力,解决了盐场眼下所面临的危机!盐场重建,不过就是一个月内的事情。”
众人顿时惊讶至极:“竟有这样的本事?”
掌柜的忙挤进人堆里给递了一碗水。
那汉子连忙道谢接过来,先灌了一大碗,才简明扼要地同众人说了最新的情况:“盐场出事之后,有许多人都受了伤,连官府都介入了此事,许多长工的家里人也都到盐场来要讨个说法……”
当时可真说得上是“捉襟见肘”。
盐场失火出了事,且还是尤芳吟娘家派来的人所引发,到底还是激起了一些众怒。有些青壮长工,养家糊口全靠一副身子,失火却或多或少让他们受了伤,短则半月长则半年下不了地,做不了活儿,这等损失自要向雇佣他们做工的主人家去要。
任为志与尤芳吟皆是仁善心肠。
出事的当天几乎就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又以本就所剩无几的银钱赔偿安抚。
这本是一件大善事,大好事,长工们都没了意见。
可世上总是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
这边厢盐场一应残局还没安排好,那边厢便有其余盐场的场主与管事寻来,先是假惺惺说一番对任氏盐场的同情,还送上了些许薄礼。任为志与尤芳吟还当他们是好心前来,岂料这帮人话锋一转,便涎着脸向他们讨要那“卓筒井”的造法,说什么反正任氏盐场都垮了,既然手里攥着这样的好东西,不如教给别人,留在他们手里也没用。
卓筒井的技术乃是任为志,能重新支撑起任氏盐场的重要原因,又岂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拱手送人?
他勉强没翻脸请人送客。
本以为这帮人要一次没成也就罢手了,毕竟人活脸树活皮,不该苦苦相逼才是。可没想到,蜀地这一部分盐场早看任为志不顺眼,打定了主意要趁火打劫。要卓筒井的技术不成,便暗中联合了采买的盐商,甚至纠集了一帮混混,警告所有做事的长工,让人不敢再为任氏盐场效力。
如此,任氏盐场就被孤立。
到这时候,任为志与尤芳吟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这帮人绝对不会轻易罢手。
众人先前虽已经听了这汉子说有好消息,任氏盐场的重建已经开始,可听到这里时仍旧忍不住为之心头一紧。
有人破口大骂:“这也太他娘无耻了!”
有人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实在没什么稀奇的!从古到今,见得还少吗?”
有人性急追问:“后来呢?这怎么解决的?”
小二端了两盘厨房刚做出来的小菜并几个馒头出来,都给放到了桌上。
那汉子一路从蜀中来,道上不是赶路就是睡觉,吃的东西都少,说了几句话眼前都在发晕。见小二端东西上来,连忙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