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连连扼腕叹息,刘妈妈自然不好说她嘴里那起子下贱胚子,都是有朝廷封号的,又是太子正经的妾室。
只是后宅之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倒是个处世做事有章法的,也尊重嫡妻,但架不住皇家以子嗣为大。
姑娘嫁入东宫已有五载,只诞下一女,一直未再有所出。这几年东宫是一个又一个往里面进人,尤其那胡良娣在生下一女后,如今再度有孕,如果这次对方要是生下庶长子,太子妃的地位危矣。
二夫人担忧女儿处境,最近一直心事重重,也是她做事不够周全,竟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大夫人从来是个笑面菩萨,转头就把这事捅给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都知道,另外两房自然也知道了。
如今其他三房天天打着为太子妃解忧的招牌,寻了娘家亲戚中适龄女儿来家中做客。说是做客,还不是给老夫人挑看,就想从二房那顶顶尊贵的太子妃身上分一杯盅。
于陈家人来说,这是一家子的荣辱,可于二夫人来说,分她女儿的宠就是在喝她的血挖她的肉。
她即使想寻人帮衬女儿,也会寻个好拿捏的,怎会择了妯娌家拐着弯的侄女,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她那几个妯娌说得好,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姐妹才好互相帮衬。
帮衬?
这些泼皮户,指着谁看不出她们那些肮脏的心思!
可架不住老夫人态度暧昧,二夫人只能病急乱投医捎信给女婿裴永昌让他在江南寻一绝色,才会有盘儿的入京。
“既是大姑爷专门从江南寻来的,那必定是不错,如今夫人手里也没合适的人儿,难道真从家里丫鬟中挑?那些个小蹄子们放在外面是不差,可若是进了宫那是真不显。”
要知道这世间貌美的女子,都聚集在宫里,真要挑个人进去替太子妃固宠,怎么也要选个能说得过去的。
“把人叫进来我再细看看。”
很快,侯在抱厦的盘儿就被丫鬟领着来到二夫人的面前。
方才隔着帘子看,二夫人只觉得此女长得还行,此时认真端详,她似乎也明白女婿为何会择了个这样的人送来。
且不提姿容如何,最引人瞩目的反倒是此女那纤纤弱质之态,眉宇间可见温婉怯弱,却又格外有一种婉转风流,让人心中怜惜,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
二夫人不自觉皱了皱眉,联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
在她记忆里,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惺惺作态,让她深恶痛绝。
就在二夫人观察盘儿时,盘儿也在偷看对方。
她现在的情绪十分奇怪,也非常复杂,她还没忘记自己前世半生坎坷的罪魁祸首是谁,便是这陈二夫人和太子妃母女两人。
可她又想起睡着之前,冷宫报来庶人陈氏殁了的消息。
她跟陈家的恩恩怨怨太多,拖的时间线也太久,若说曾经有恨,随着时间的磨砺,以及她们的下场都不太好,那些恨早已风吹云散,留下的只是复杂。可她偏偏又有一种明悟,哪怕重来一回,这宿世纠缠依旧解不开。
这一切情绪都隐藏在盘儿半垂的眼睑之下,二夫人又看了盘儿几眼,越看眉间皱得越紧。
一直观察她神色的刘妈妈心中暗暗直叫糟,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二夫人突然出声了。
“让人领她下去。”
盘儿适当地露出一抹诚惶诚恐,让小丫头领下去了。
——
往回走时,盘儿还在想这个问题。
难道说她重活一世,就是为了把曾经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
也许未来的某一日她能坐上太后的位置,可她刚入宫时候日子并不好过,甚至可以说举步维艰,是拼了大力气大运气才能走到最后,几番险死还生,她实在不想再来一遍。
可盘儿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少女,她十分清楚以她目前的处境来看,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跑是不用想,她一个弱质女流,恐怕前脚跑出去,后脚就会被拐子卖进勾栏瓦舍。回家更不用说,一来她是裴永昌买来的,二来她就算回家,也只可能被家里人再卖一次。
当然她也可以故意扮丑,让二夫人厌恶自己,可盘儿没忘记如果陈家的事不成,她的下场只有两种,跟了裴永昌,或者被裴永昌送给其他人。
与龙姿凤章的太子爷相比,她自然不会选了别人。
毕竟那个男人也宠了自己大半辈子,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心早已在艰难漫长的宫廷生涯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其实她也是心悦这个唯一的男人的。
盘儿又想起方才二夫人厌恶的神情,想来二夫人并没有看中她。
只是当初为何会定下她,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盘儿记得前世送她进宫是十分仓促的,彼时她满心忐忑,为未来忧心,为不明的前路垂泪,成天过得浑浑噩噩,很多事情根本没弄清楚就被送进宫了。
可经历了一世的盘儿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陈家到底是官宦世家,帮太子妃固宠这种事关家族的大事,怎么可能草率为之?
送谁不送谁,看似就是挑个人,实则牵扯着大干系。陈家不止二房一家人,陈二老爷在陈家也算不得拔尖,却恰恰是二房出了个金尊玉贵的太子妃,这里面该有多少人羡慕眼红,恨不得在二房身上咬掉块肉下来。
所以这事根本不可能是二夫人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不过盘儿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她初来乍到,又是这种尴尬的身份,现唯有静心等待小心筹谋方是正途。不管怎样,她都不会让自己陷入前世那般艰难的境地。
这么想想,盘儿到底静下心来,打算趁着有限的时间好好养养自己的身子。
……
这一切不过是盘儿内心的纠葛,于香蒲和青黛两个小丫头来说,只发现姑娘突然大变态度。
往常吃得不比鸟多,总是吃两口就放下筷子,问她想吃什么都是没胃口,这几日倒是胃口大开,也让她们终于放下心来。
老爷可是说了,若是姑娘不好,她们也不会好。
香蒲和青黛不过是裴永昌临时现买来侍候盘儿的,没被买下之前两人天天饿肚子,现在的日子对她们来说就是掉到福窝里,自然一心一意想盘儿好,也不会瞧不上盘儿身份低贱。
可她们不会瞧不起,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
大户人家就是这样,上面的主子不管内里如何,表面都是和善至极,生怕坏了体面,下面人却是牛蛇鬼神,捧高踩低的不在少数。
裴永昌是二房的姑爷,却带了不明来路的女人住进客院。刚开始还有人猜莫怕是四姑爷的妾,可又见四姑爷从不和那女子同居一室,这猜测自然就立不住。
后来就有流言传出,说这女子是四姑爷买来的扬州瘦马,打算送人办事之用。
这一切不过是小范围面积的流传,于裴永昌所住的客院来说,服侍的下人们难免有鄙夷怠慢之举,于整个陈家来说,却不过是风过水无痕。
倒是大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往老夫人院子里去得更勤勉了。
——
香蒲怒气腾腾拎着食盒走进来。
青黛忙迎了上去,没等她走进落纱罩,就将她拉到了外间。
“你这又是怎么了?”
“姑娘不过想吃碗鸡丝粥,她们就推三阻四的,又说菜单是厨房里早就定下的,又说厨房正忙着给各房备饭顾不得,让我来看她们就是故意刁难!”
青黛一边往里面看,一面小声道:“行了,你声音小点,咱们寄居在此,姑娘的前途又未定,小心给姑娘听见白惹她生气。”
香蒲不忿地翕张了下嘴唇,到底没说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像她们这种穷苦出身,再明白不过这个道理。
等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就和青黛进去了。
盘儿正坐在窗下的大炕上,望着窗外静静出神。
她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褙子,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乌鸦鸦的头发只随意挽了个纂儿,插了根鎏金的簪子。
听见动静,她望了过来,见青黛手中拿着食盒,便主动从炕上下来了。
青黛打开食盒,把午饭拿出来。
三菜一汤,最简单不过的饭食。
没看到自己想吃的鸡丝粥,盘儿差不多也明白为何香蒲的脸色不对了。
不是盘儿矫情,非要吃那碗鸡丝粥,而是她被‘家里’养大,‘家里’对姐儿们的饭食有极为严苛的要求。
何为瘦马?
纵然有侮辱女子之嫌,但‘瘦’字恰恰切中要害。
时下女子以瘦为美,而到了江南此风更甚。瘦马的首要条件便是女子身形消瘦,腰肢细美,以不盈一握为最佳。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要求,这里且不提。
可也说了以瘦为美,这瘦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养瘦马的人家从小严格管控其饮食,以此来保持‘女儿’的体态。
像前世,懿安皇太后活了一辈子都没吃过几顿饱饭,为了维持身体的柔韧度,每日都要练功半个时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先皇龙驭宾天。
可到那时也晚了,懿安皇太后因多年少食,胃被饿得奇小无比,又有严重的胃病,汤药断不得,更吃不了难以克化的食物,只能以粥代食。
此时的盘儿虽不如懿安皇太后那般严重,但已经被饿了这么多年,一时难以改善,只能先吃软和的粥慢慢调理着。
见盘儿也不动筷,香蒲和青黛心知瞒不过,两人对视一眼,磕磕绊绊将缘由道出。
盘儿也没说什么,静静吃饭。
她没动碗中的粳米饭,只挑了几筷子素菜吃了,就恹恹地放下筷子。
就知道会是这样,香蒲之前才会急成那样。让她来看每天吃这么少,是个人也受不了,姑娘的身子怎么能好?
可她们一个做丫头的又能怎样,只能看那些人的脸色!
这事盘儿本没放在心上,在哪儿都少不了捧高踩低之人,计较是计较不过来的。可见香蒲圆圆的小脸,气得像包子一样,她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丫头,不免生了两分玩笑的心。
“不过是一点子吃食,何必与她们计较。”
“可她们实在太欺负人了!”
“那你去找了裴老爷,把这件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