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拜托父亲查过那位向姨娘的去向,年月太久查起来并不容易。父亲费尽心力最后只查到向姨娘当年被一外地人买走,自此以后如同水滴入大海杳无音讯。
而据父亲查到的消息,在向姨娘被人买走之前并无有身孕的迹象。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显怀晚,被人藏起来生下孩子的可能。
曾太妃是外室女,这一点倒是符合。
外室女隐瞒身份选秀进宫,欺君之罪无疑。
此时曾太妃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被问罪,她被皇帝那一番毫不留情面的训斥过后差点气到发疯。
那口气,她咽不下。
皇帝说她是大都督放在皇宫的摆设,简直是五百步笑八百步。皇帝自己何尝不是大都督手里的傀儡,他们之间谁也没有资格笑话谁。
她自认为比死小子年长许多,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要多。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踩在她的头上,她不能忍。
大都督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死小子自寻死路怪不得她。她拼着不当这个太妃,也要把死小子从龙椅上拉下来。
别看她享有太妃的尊荣,宫里除了她就是死小子两位主子。可是她比谁都明白,宫里的宫人近一大半都是大都督的人。余下的那一小半无根无基,唯有认真当差不敢掺和主子们的事。
她几次递话出去想见公冶楚,那边一直没有回信。到最后她实在是等不及,暗中召见自己的兄长一问才知道公冶楚放过话,说是皇帝家务事,朝臣不宜干涉。
前朝的事传不到后宫,除非是公冶楚愿意透露出来的消息,否则别管她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只言片语。
好一个家务事,公冶楚分明是乐得看他们内斗。她恼皇帝认不清形势,越是同她斗得厉害越是正中公冶楚的计。或许公冶楚等不及要夺位,不仅皇帝活不久,她的太妃之位即将不保。
她在承佑宫里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因为她是偷偷召见的曾大人,曾大人被人弹劾私自出入宫闱,被官降一级罢朝三月。
至此,她越发肯定公冶楚要动手。她不敢再派人递信,窝在承佑宫里老老实实。却不想装死也不行,总有祸从天而降。
章音音敲了登闻鼓,一告其父宠妾灭妻,纵容妾室害死嫡子逼疯主母。二告曾家罪犯欺君,以外室女充当庶女送进宫选秀。
二罪并告,东都城一片哗然。
新的城司大人是商行一句话提上去的,在章音音敲登闻鼓之前,裴元惜便派人暗中递过话。他年纪不大却是个精明人,两头讨好的事情不易做,指不定到头来两边都落不下好。
既然他是皇帝提的人,自然是皇帝一派。裴元惜是皇帝的干娘,这可是过了名路的义母。他哪里敢怠慢,当下郑重其事地受理此案。
案情并不复杂,章音音敢豁得出去,肯定是做足万全的准备。章大人宠妾灭妻也好,曾太妃的外室女身份也好,证据一一在列。
曾家被问罪,欺君之罪当抄家流放。章大人就算不是宠妾灭妻,受曾家牵连也不能明哲保身,被一并问罪同曾家人一起流放。
消息传到曾太妃耳中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几番确认之后她瘫坐在椅子上,挣扎坐直后她语无伦次地让人去递话。
她要见公冶楚。
除了大都督谁也救不了她,她知道欺君之罪的厉害,但她更知道世上还有不屑君王之人。大都督敢血洗商氏皇族,便不是一个在意世人诋毁之人。若她还有用,在大都督眼里还是一枚有用的棋子,那么她定然无事,哪怕她是一个外室女。
然而她没有等来公冶楚,等来的是商行。
商行手上缠着一条三角头毒蛇,十分惬意地进了承佑宫。上上下下打量着宫内的布局,完全视她如无物。
“不错,背阴之处有,朝阳之处位置方正,是个好地方。”
她眼神如淬了毒,冷冷一笑,“陛下,你我本应是同命相怜之人,你又何必急着来看哀家的笑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哀家若是成了弃子,不也正说明陛下你的气数将尽吗?”
“太妃娘娘此言差矣,朕是朕,你是你。朕不贪心,这天下江山若是大都督想要,朕乐得双手奉上。不像太妃娘娘自己犯蠢,锦衣玉食被人奉承两句便不知自己是谁,居然妄想一些不该自己妄想的东西,才会招来今日之祸。”
商行把手中的蛇一放,那蛇顺着光滑的地板游走,爬上粗壮的殿中金柱吊挂在高高的梁下,正悬在曾太妃的头上方,伸长的信子和嘶嘶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曾太妃骇得心口难受,强撑着一口气,“说一千道一万,陛下还是太过天真。天下江山大都督随取随走,哪里用得着你双手奉上。你今日坐视我被当成弃子,他日自有人在你末路之时落井下石。说到底你我都是棋子,最后的命运都一样。”
“不一样。”商行背着手,悠闲至极。这哪能一样,那可是他亲爹。他们父子可不分彼此,天下江山是他爹,也是他的。
怪只怪这个老女人没有眼色,被人叫了几声太妃娘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时不时恶心算计他也就罢了,反正他也不接招。
但要是算计到他娘头上,他可不依。什么陈姑娘曾姑娘的,她倒是不嫌麻烦。还反对他们母子相认,委实不能忍。
“你以前也很讨厌,朕除了避着你也并未想过要将你如何。总归我们没什么大冲突,朕也容着你在太凌宫里当个太妃娘娘。你错就错在惹到不该惹的人,便是没有章姑娘揭穿你的外室女身份,朕也由不得你继续兴风作浪。”
不该惹的人?
曾太妃眼底一惊,难道是裴元惜?
不可能,一个傻女而已,纵然是大好了又什么出彩之处值得这死小子惦记。她一直以为死小子认那傻女做干娘是气她,莫非还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她脸色惊疑不定,思索着力挽狂澜之法。
商行不可能给她机会,一挥手进来好些个太监。“朕的宝贝们吃得好睡得好,又生了不少的小宝贝,芳茵宫已然住不下。朕瞧着承佑宫不错。委屈太妃娘娘移个步,给朕的小宝贝们挪个地方。”
那些太监欲拉扯曾太妃,曾太妃惊叫连连,“你没有资格赶哀家走,哀家要见大都督!”
“大都督可没空见你,一个太妃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你可能已经忘记那些死去的姐妹了。朕想着她们指不定在黄泉路上欢喜相迎,盼着与你团聚。”商行睨着她,像看一个笑话,“东西不用收拾了,反正这些东西也不属于你。栖霞宫里什么都有,还有早些年你的那些姐妹们留下来的衣服被褥,够你享用的了。”
曾太妃骇得不轻,她发现皇帝不是在吓唬自己。被两个太监架起的时候她终于回过味来,死小子敢这么对她,会不会是大都督授意的?
为什么?
难道大都督要…
栖霞宫破败多年,荒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密密厚实地堵着门。那宫门年久失修,红漆早已脱落斑驳,黄铜锁头被绿锈侵蚀。
推门进去只感觉了一阵呼啦啦窸窸簌簌的声音,不知名的虫鸟惊得四处飞起,肥硕的老鼠乱窜逃散。
曾太妃被丢了进去,宫门再次被关上。她被摔得浑身疼,那些太监好生粗鲁不说,根本没有顾忌到她的身份。
她可是太妃娘娘!
一口气憋在心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泄气。
历朝历代的太妃娘娘或许还有些体面,她不过是公冶楚刀尖下逃出的一条小命,立在太凌宫里当个摆设。
死小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承佑宫里三年尊贵的日子,她确实慢慢忘记公冶楚血洗太凌宫的那一夜。
那一夜月黑风高,她在睡梦中被凄厉的声音惊醒。等她慌忙跑出去时,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和一地暗红的血。她记得自己在寒光的剑尖下发抖,在浓浓的血腥气中听到冰冷的赦免之言。
新帝登基,她被封为太妃,一切宛如做梦。初时她胆战心惊不敢出声,连承佑宫的门都鲜少出。
后来她开始走出去,再后来她胆子越来越大。等到她有人开始恭维她讨好她时,她已经不去想那一夜的血雨腥风。
而此时此刻,那一夜的情形变得无比的清晰,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她的心,她感受前所未有恐惧。
脚边有什么东西窜过去,她吓得尖叫不已。爬起来拼命拍着宫门,声嘶力竭地喊着她要见大都督。
没有人回答她,回答她的是荒草丛里不绝于耳的动静。她越发不要命地拍着门,疾言厉色渐渐变成哀求。也不知宫门外到底有没有人,至始至终都没有人应声。
天慢慢暗下来,荒草丛里动静越来越大。她这才真实地感觉到,她是真的被当成遗弃的弃子,再也没有人可以救她。
先帝的妃子们留下来的衣服和被褥早已被啃蛀得不成样子,随便一抖碎屑子往下掉。与老鼠虫蚁为伴,她内心满是绝望。
以前她还是先帝的妃嫔时,与好几位低位份的嫔和美人同住一宫。主宫的妃子不得宠,但好歹还有些体面。她费心讨好着妃子,日子过得比其他人要好许多。
她不是没想过得宠,无奈先帝实在是太过喜新厌旧,又喜好新鲜的颜色。她在进宫时承宠过几日,后来就失宠了。再后来她便是想受宠,也没有机会往先帝跟前凑。
没宠的妃子人人可欺,那时候饭菜不好,炭火不足是常有的事,她以为宫中苦熬最差也就那样。
万万没想到,她苦尽甘来之后还会有一天沦落到栖霞宫。
天越来越黑,慢慢伸手不见五指。窜来窜去的老鼠从她身边经过,有的还从她身上爬过去。她尖叫声不绝,对死亡的惧怕让她整个人濒临崩溃。
突然她听到宫门响动,然后火光大盛。
她被灯火刺得睁不开眼,眯眼望去眼中的希冀慢慢黯淡。她等来的不是公冶楚,也不是任何一个可能救她的人,而是裴元惜。
裴元惜一袭银红的披风,皎月般的容貌似晕生光辉的明珠般出尘。她被宫女太监簇拥着,伊然后宫之主。
“太妃娘娘住得可惯?”
曾太妃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裴二姑娘,你救救我,我同你母亲是好友,你不能见死不救。”
果然是生命攸关,连哀家都不自称了。
裴元惜环顾四周,“荒草萋萋,想来太妃是住不惯的。”
知道还问。
“裴二姑娘,你今日若是出手相助,他日我必厚报于你。”
“厚报?”裴元惜冷冷一笑,“我可不敢要你的报答,我也不会救你。我可不想救下一条毒蛇他日被毒蛇反咬一口。”
曾太妃闻言,慢慢撑起气势坐直身体,她深宫多年自认为不会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镇住。“所以裴二姑娘是来看哀家笑话的?哀家是认栽了,迟早有一天,你们会落得和哀家一样的下场,不过是早晚的事。”
“事到如今太妃娘娘还是如此淡然,真是令人佩服。”有太监搬来椅子,裴元惜优雅坐下,“先帝后宫佳丽不止三千,唯太妃娘娘活得最久。若太妃娘娘是惜福之人,怕是不会有此等下场。”
“哀家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你以为陛下真的诚心认你为义母,你少做梦了!他是在拿你做注,在同大都督耍心机。一旦你失去利用价值,你只会比哀家更惨。”曾太妃理理散乱的发,似乎又是那个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女子。不过出口的话尖锐而刺耳,生生坏了她的气质。
裴元惜笑了,“我什么下场都好,不劳太妃娘娘操心。只可怜我那心善的母亲,还替太妃娘娘你抱不平。却不知你接近她讨好她,皆是一手算计。”
曾太妃淡然的脸色有了变化,她终于明白裴元惜为何从一开始就和她不对付,甚至她隐约感觉到对方一直在故意刺激她,才害得她方寸渐乱。
“你…你是故意的?章音音那个贱人,是不是你挑唆的?”
她先前就有些想不通,嫡姐那个女儿看上去没脑子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起意状告自己的父亲和舅家,原来是这个死丫头捣的鬼。
“太妃娘娘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高,总把别人想得太蠢。你算计自己的嫡姐,让我母亲误会你是个备受欺负的可怜庶女。按理说你应该感激我母亲才是,不想你竟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我呸!”曾太妃不装了,“我为什么要感激你母亲?你当她是好心帮我,她不过是图自己有个好名声。她若真把我当朋友,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面前显摆。她是好命…侯府嫡女,又被许给年轻的侯爷。她在我面前炫耀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父亲差点将我许配给一个快要入土的老财主?”
“你以为她是在炫耀,所以你就处心积虑的报复她?”裴元惜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余光似有若无地看一眼宫门外。
曾太妃彻底不装,闻言露出诡异的笑容,“我难道不应该报复她吗?她每一次在我面前得意时,我的心都在滴血。我是没她好命,那又如何?她是嫁进侯府成为主母,但她太蠢太傻。我不过暗中提点几句,她身边的人却一个比一个狠心算计她。怪只怪她不得人心,怪只怪她招人恨!”
似乎是说到痛快处,她诡异的笑容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便是对着眼前的裴元惜,她也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得意。
“我竟然不知,原来你这么恨我…”沈氏悲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无力地扶着一个宫女的手进来。
“沈姐姐…”曾太妃一脸错愕,很快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你知道了也好,免得我一肚子的痛快无人知。”
“我曾经把你当成好姐妹,对你无话不说。你在宫中过得不好,我四处想办法替你打点,要不然你以为你主宫的妃子为什么会看顾你?你后来成了太妃,我是多么替你高兴…”
“你胡说!我在宫里靠的是自己…”
“你连傍身的银子都没有,靠自己怎么能靠得住…我知道你自尊心强,这些都没有和你说。当年你父亲起意要将你配给行将就木之人,是我求我父亲出面的。要不然你以为后来你父亲是怎么打消主意的?”说到这里沈氏越发悔恨,“我诚心待你,不想你竟然处处害我…你害得我好苦!”
“你胡说!你胡说!”曾太妃一个字都不信,从小到大她靠的就是自己,根本没有人真心帮过她。“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是什么支持我在宫里活下来的,是什么支持我拼命讨好别人的?是你们母女还有曾家的那些人。后来我成了太妃,我看着你宝贝元君的样子有多开心,我看着我那嫡兄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有多痛快。还有我那嫡姐,先是死了嫡子接着自己又疯了。我一想到这些,我就喜不自胜做梦都在笑!”
“所以你就得意忘形了。”裴元惜冷道。
“随你怎么说,沈姐姐还是命比我好,有你这么个聪明的女儿。反正我的报复已经成功了,其实便是现在死了,我应该也算是赢了。”曾太妃的眼神更是诡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个向姨娘根本没有…”
她突然面色青紫嘴唇发乌,像被人扼住喉咙般发出古怪的声音。那一双眼珠子凸出来,缓缓倒在地上很快咽了气。
商行从外面冲进来,一瞧她这死相,眉心收紧。
一只手扳过她的尸身,便看到一只黑乎乎的大蜘蛛从她脖子里爬出来。他眼疾手快抓住想逃走的蜘蛛,眉心越发的皱紧一脸凝重。
“这是何物?”裴元惜问。
“瘴林深处最毒的毒蛛,我在芳茵宫里养了几只。”商行回道,“不过这不是我养的那几只,这只应该在十年以上。”
所以在暗处,还隐藏着他们不知道的人。
沈氏摇摇欲坠,她本以为经过如兰和平珍的事,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更加悔恨。没想到不止是身边的人,便是她曾经最交好的朋友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元惜受的罪,全是她造的孽。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我眼盲心瞎,实在是白长了一对眼珠子,还不如抠下来的好。”
说着,她真的朝自己的眼睛抠去。
裴元惜赶紧阻止她,按住她的手。
她满脸是泪,悔恨自责,“元惜,是娘对不住你…要不是娘识人不清,你原本应该从一出生就是嫡女…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更不会傻了十年…是我不好,是我有眼无珠!”
商行一脸戾气,他一早不知道曾太妃参与过当年的事,否则哪容得上这个老女人在后宫里蹦跶那么久。
还有这个宣平侯夫人,真是让人找不到话说。要不是看在娘的份上…不过他可没心情听这些自责后悔的话,早干嘛去了。
一个冷冷的眼神过去,“裴夫人,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朕同干娘还有事。”
沈氏哀伤告退,被宫女扶走。
裴元惜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感动的同时是深深的愧疚感。世人常说儿女是父母的债,却不知有些父母是儿女的债。
她不怪母亲,便是不可能亲近,她也愿意帮助母亲识清身边的人,不要再被人蒙蔽。反观他…从他们相识到现在一直都是他在讨好她。他处处为她,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甚至在她的心里,其实并未真的把他当成儿子。他对她的孺慕之情她看在眼里,却无法感同身受。他对她的依恋她知道,却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母亲是她的债,她是他的债。他年幼穿越时空,那些个彷徨无助谁能知。便是这世间有父有母,可那父亲不是他原来的父亲,她这个母亲更是一无所知。
在陌生的时空里,她以为只有她一人是孤独的存在。却不想在不远的将来她的儿子会来到这里,同她一样孤独地面对一切。
他可有曾想过,或许这个世间同他所处的世间不一样,或许他们不是他以为的他们,而是隔着时空的陌生人。又或者他认为的那些都不会发生,他们只是他们,与他毫无关系。
“重…重儿,你可曾想过,我和你爹可能不会…”
“我想过。”商行望着她,稚气未脱的脸有着超出年纪的深沉和悲伤,“纵然你和爹不会在一起,纵然以后不会有我这个人,我不后悔…我只要娘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她眼眶一涩,止不住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