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1 / 1)

这个年,注定有些人是过不太好的。

慕容家是,东宫是,还有,须永寿也是。

周朝国都长安城,这里有天下至高之权,汇聚天下最杰出的英才,也汇聚了各种野心和欲.望。皇帝立于含元殿,万民臣服,生杀予夺,对长安城的掌控可说是洞若观火。

几乎无孔不入的察事听子让京城的朝官们皆紧绷着神经,任何动作都要先思虑再三,不敢行差踏错。

须永寿门荫入仕,只在年轻时在京城任过一任京官,那时候皇帝前朝有韩相后宫有太后,左右掣肘,连立谁为后都自己做不了主,遑论掌控天下。

那一任后,须永寿就回了老家西南,从县令一路做到一州刺史,后来更是活动了一番,从西南去了富庶天下的扬州,除了三年一述职,他少来京城,即便是述职他也是来去匆匆的,虽然感觉到京城的变化,却没有时间去细究。

且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要安排人来京城越来越困难,朝中的势力也是错综复杂,外地官员想要插手介入是难上加难。

要不然他们怎会经营多年才经营了一个荆山长公主,其他的都是没有实权的边角小官。

不过让他们惊喜的是,荆山长公主竟给他们带来一个太子,将太子掌控在手中,还怕事不成?!

惊喜之余还是有让人很不爽的瑕疵,他们几次三番游说太子少师慕容毫,无论是用金钱、美人还是前途,都打动不了慕容毫,这人简直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然而那又能怎么办,即便慕容毫又臭又硬摆出一副不屑与他们为伍的让人讨厌的清高样子,此人出事,他们为了大计,也得想办法先保他,保不住就得想办法把此事对太子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们现在还用得上太子。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叫须永寿做人。

京城不是扬州,更不是西南,他的那一套在京城行不通,他本人在京城也吃不开。

他要见荆山长公主,见不到人!

说是因为面首女史都被驸马都尉发卖了,气得病倒在床上,几个月了都没有好。

他要见太子殿下,见不到人!

说是他最宠爱的承徽胎象不好,易惊惧恐慌,需要太子殿下抱着才好,走不开。

须永寿想破口大骂,京城人都脑中有疾啊!

慕容毫晚节不保,林福扬州兴风作浪,这桩桩件件事情,哪一件不比什么面卖、承徽怀孕更重要!

他要见襄武郡王……

哎嘿,这位倒是顺利见着了。还一起吃酒玩乐,顺道他还看中了郡王府上养的一名美貌乐伎,想跟襄武郡王讨了来,却被拒绝……

咳咳!

说回正事。

须永寿元日前后在京城各种动作,他一个扬州刺史,哪里会没有察事听子盯着,他再谨慎,还是被察事听子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些蛛丝马迹立刻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头。

“须永寿见了东宫属官?”皇帝的眉头皱了一下,“有无听到他们说什么?”

下头回话的察事听子说:“他们特意选了一片开阔地说话,我们没办法靠近,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皇帝微一颔首,遣退了察事听子,兀自陷入沉思。

常云生记起几年前的扬州税粮案里,太子虽然没有明着保扬州刺史,但太子一脉的官员多少都为淮南道的官说过话,只不过当时夹杂着林福在里头,太子一脉的官员都与太子一样,认为女子卑微不该出来抛头露面,入朝为官更是让他们痛恨,平日里无事都要想法设法找林福的茬,出了事他们当然要摁死林福。

被这么一个因由遮掩,倒是没人发现东宫与扬州之间的联系。

那么,问题是,须永寿是与太子有勾连,还是仅是与东宫官有勾连?

“常云生,你觉得,太子与扬州那边有没有联系?”皇帝忽然问。

常云生一凛,顿了一下才说:“大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亦是您的臣子。”

“呵……”皇帝靠着一张挂了虎皮的凭几,哂道:“常云生,你这不好好说话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常云生嘿嘿憨笑两声。

“陪朕去外头走走罢。”皇帝从御座上起身,常云生接过小内侍递来的狐裘大氅为皇帝披上,暖手炉递到皇帝手中,拿上油纸伞才随着皇帝出了紫宸殿。

外头雪花飘飘,禁宫一片银装素裹,侍卫们静默肃立,宫人内侍行走无声。

皇帝负着手,从紫宸殿慢慢走到后宫太液池,登上望仙阁凭栏远眺,指着远处的永安宫,对常云生说:“朕记得永安宫前头有一棵极高的合欢树,以前在这里瞧着能看到树冠,怎这会儿却瞧不见了?”

常云生轻声道:“大家忘了?那棵合欢树在太后崩逝那年,您下令将树铲了,陪葬皇陵。”

“呵……朕还真给忘了。”皇帝失笑摇头,“朕总是记得永安宫前那棵合欢树,当年母后让朕站在永安宫外头,还多亏了有它给朕遮阴。”

“大家……”常云生轻声唤。

“当年朕不想立韩家女为后,哀求母后却被拦在永安宫外头,母后让朕想想清楚韩家女哪里不好,盛夏时节,朕就站在那棵合欢树下想了整整一天……”

皇帝说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外戚坐大是为君者大忌,当年朕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家把持朝政,就连朕的亲生母亲都向着韩贤处多过向着朕。朕想了整整一天,依旧觉得韩家女哪里都不好,整个韩家都不好。”

皇帝长臂一挥,金声掷地:“这天下,是朕的,朕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卧薪尝胆,积蓄力量,一举将韩家铲除后,皇帝与太后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亲生母子反目成仇,在太后崩逝后,皇帝将下令将那棵见证了他的无能弱小的合欢树送去给太后陪葬。

皇帝轻拍阑干,望着太后崩逝后封宫渐渐荒凉的永安宫,吩咐:“去将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请来。”

小内侍立刻快步去皇城公廨里通传,户部尚书卢虎与工部尚书鲁印顶着大雪进宫,跟着内侍一路走竟走到后宫太液池来了。

“陛下在望仙阁,二位请。”

鲁印对卢虎道:“卢公先请。”虽然两人都是正三品尚书,但卢虎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执宰,身份上要比鲁印高半阶。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望仙阁,拜见皇帝。

皇帝招手让他们道阑干旁,指点着被白雪覆盖的禁宫,说:“二位卿家,这禁宫乃前朝所建,虽多年修缮,朕觉得仍破旧不堪。”

鲁印立刻请罪:“臣无能。”

卢虎心中咯噔一下,有了某种的预感。

“非是卿无能。”皇帝说:“朕欲在龙首原东另建一座新的宫殿,二位卿家以为如何。”

卢虎、鲁印:“……”

预感成真,皇帝果然是要大兴土木。

“陛下,如今虽说国库渐丰,然新建宫殿终归劳民伤财,臣以为……”

卢虎还未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的话,道:“倘若钱粮不丰,便征淮南江南之钱粮。倘若役夫不够,就征西南力役入京。”

卢虎心中一凛,与鲁印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朝皇帝拱手,说:“臣领旨。”

皇帝满意颔首:“此事交由你二人办,来年出了正月,给朕一个方案。”

两人领了这个差事,出宫商议去了。

皇帝再看了一眼永安宫的方向,对常云生说:“告诉皇后,把永安宫打扫一下,破破烂烂的,有失皇家颜面。”

常云生:“喏。”

没一会儿,张皇后在坤德殿接到了皇帝的口谕,就很无语。

不让人动永安宫的是皇帝,嫌永安宫没人打扫修缮以致破旧的也是皇帝,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这眼瞅着就到元日了,修缮是来不及了,就让人去里里外外把永安宫仔细打扫一遍罢。”张皇后吩咐女官。

女官应下后,出去让内侍省的人去打扫,回来后对张皇后说:“殿下,奴刚才听内侍省那边的人说,陛下欲在龙首原东另外建一座新宫殿。”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想起来建新宫殿?真的假的?”张皇后道。

女官道:“应该是真的,消息是从在紫宸殿伺候的人那儿传出来的,陛下在望仙阁召见了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跟去伺候的人许多都听见了。”

张皇后想不明白皇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毕竟皇帝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从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劳民伤财的,这突如其来大兴土木是要干嘛?

皇帝欲新建宫殿之事犹如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就从宫里传遍了长安城,不少人找到卢虎和鲁印打听皇帝是何用意,两人都打哈哈,胡乱应付几句。

大兴土木向来是与劳民伤财划等号的,自然会有很多人反对皇帝建新宫殿。

民间对此事皆议论纷纷,甚至一度盖过了慕容毫窃文一事,那些挺毫派的文人学子们更是找到了发泄的途径,议辞如雪花般飞向民议司,其中有不少狂士遣词用句简直就是戳皇帝的心窝子,那议辞都快跟檄文没什么区别了,看得民议司书令史心惊胆战,连夜销毁了。

可对皇帝欲大兴土木之事讨论没两日,除夕前三日,京兆府的捕快回来复命,称找到了一人,是被慕容毫窃文者的同窗,那人手中有当初让慕容毫得先帝赏识的文稿誊稿,他能证明那篇文章的确不是慕容毫所作。

哦,你问那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揭发慕容毫,京兆府找上门来了才作证?

那人说他曾经也为同窗辩解过,但是没有人信,而且慕容毫得了先帝赏识授了官,他一个斗升小民哪里敢跟官斗,他怕慕容毫迫害他全家,根本不敢说。

捕快还带回来了一卷泛黄的文稿,字迹并非慕容毫的。

长安城的文人学子哗然一片。

没想到慕容毫竟然真的窃文,挺毫派不少人对慕容毫失望至极,转回头骂起慕容毫来半分不留情。

也有人质疑那份文稿的真实性,毕竟当年慕容毫献给先帝的那篇针砭时弊的文章并没有被公开宣扬过,除了先帝和慕容毫,就只有罪人韩贤处和与其亲近的几个官员知道这篇文章的具体内容。

而到如今,先帝驾崩,罪人韩贤处斩首,那几个官员都死在流放的路上,只剩下慕容毫一人还活着。

随便什么人拿一份文稿出来就说是太子少师剽窃的文章,这赤.裸裸的诬蔑,其心可诛。

有的人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慕容家大门紧闭,慕容毫、慕容德都称病不朝,连元日大朝会都没有参加,想来朝中今后是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慕容信更惨,他被遗忘在了诏狱,得在牢里过年了。

秦峥这个年过得也甚是煎熬。

一方面他不相信老师是窃文者,一方面又觉得老师真窃文的话也太可耻了。

他不想慕容毫出事,否则今后他就少了一大助力。但又纠结于倘若真想办法助慕容毫脱困,说不定慕容毫没有脱困,他自己也被拉入泥沼。

又因慕容静胎象不好,让他忧心不已,扬州来人他都没心思搭理,给慕容静升了良娣的份位,他们的孩子终于是安稳了。

太子一脉的官员不少都心思浮动,盖因慕容毫出事,太子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将心比心,换成是自己在慕容毫这个处境,效忠的主子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身陷囹圄,搁谁身上谁都心寒吧。

除夕前一日,须永寿终于见到了荆山长公主,然而两人却是有点儿话不投机。

“一点儿小事公主就吓破胆了,如何谋大事。依我看,公主还是去对秦渊摇尾乞怜,求她放你一条生路吧。”

“你少拿话来激我,按照你们那法子谋大事,还是趁早歇了吧。”

“那公主可有好主意,须某洗耳恭听。”

荆山长公主沉默,她哪有什么好主意,她只是想报复秦渊当初杀她心爱之人、强逼他下嫁瞿功坤之仇。

然而说到底,秦渊如此报复,也是为当年的帝位之争以及他登基后他们几次三番的大不敬,尤其在兵权上面动手脚,这是秦渊的逆鳞。

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若非先帝遗诏,不许新帝残害手足,他们这些曾经与秦渊对立的兄弟姐妹们恐怕早就入皇陵陪伴先帝去了。

“公主,你可要掂量清楚了。”须永寿厉声一喝:“那林福自打到了扬州动作频频,此人看着傲慢自负,实则聪明还滑不留手,若是让她真查到什么,你我都将是灭顶之灾!”

荆山长公主嗤地一笑:“那可是你们让我想办法把林福外放的,现在如你们所愿了,她外放了。”

须永寿一噎。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公主,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情势危急,更不该内讧才是。”

荆山长公主沉默良久,终于,语气淡淡说:“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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