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皇帝最近日子很难过。
太师府的墙头,以前很好爬的,以前有事没事他就爬爬,爬到某人房间偷窥一番,或者直接把人拐出来花前月下,虽然那个偷窥往往不成功,虽然那个花前月下总有人不太合作,可是不管怎么样,就爬墙这件事本身,还是很自由很奔放的。
现在不同了,在某件令萧皇帝无比冤枉无比悲摧无比不解的事件发生后的某日,萧皇帝再次重施故技准备翻墙的时候,一抬头,立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太师府高墙之上,一夜之间,栽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钉,钉子都是精铁做成,粗如手指,钉尖闪亮,在月色下光芒幽青——这种彪悍的颜色,皇帝大人用手指想也知道喂了毒。
萧玦从齿缝里发出咝的一声,不胜寒悚的望着太师府那一角高楼,那楼里住着的女人,用“最毒妇人心”来形容都嫌太客气了,生怕钉子挡不住他,居然还有毒!
好吧,墙爬不了,走正门可以吧,萧玦转到正门,发现往日到了夜间仍然车水马龙的太师府今日着实冷清,萧玦闷头向里奔,身后突然转出侍卫,伸臂一拦,“陛下!”
萧玦大怒,长歌拦我也罢了,你也敢拦?正要喝斥,侍卫战战兢兢用手一指,萧玦这才发现门楣上挂着好大的红黑两色灯笼——在西梁,这是府中有人出天花,其余人等务请回避的意思。
萧玦再次倒抽口气,眼睛瞪得溜圆——天花!这你也好意思说得出来!
你得了天花,溶儿怎么还在营中做小兵?你得了天花,楚非欢怎么还白天练兵晚上回府?你回避我阻拦我,你怎么不回避他?他和你住在一府朝夕相对我都捏着鼻子忍了,现在居然连墙都不给我爬,门上还挂了灯笼说天花!
萧玦伸手就想去抓灯笼,把那玩意在脚底踩碎,他的暗中护卫的侍卫们立即一群群的涌出来,拼死拦着——不能啊不能啊,天花是什么东西?世人闻天花而色变,陛下竟然想用手去接触家有天花病人的府邸挂出来的东西,那是无论如何也万万不成的!
奔出来的侍卫在太师府门前挤成了一堆,哭天抢地拼死阻拦,萧玦硬生生被逼得后退,眼看四周已经有人探头出来看热闹,没奈何只好停步,真恨自己怎么不是个暴君?谁拦我谁杀头!
这般离去又实在心中不甘,长歌自从那事之后,托病不朝已经有段日子,自己着实想念得紧,连觉都没能好生睡安稳过,如今太师府对自己拒绝开放,连天花这理由都扯了出来,这相思难熬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思前想后,手一伸,萧玦大喝,“拿纸笔来!”
纸笔很快送来,萧皇帝趴在门口石狮上唰唰提笔几个大字,墨汁未干便毫不客气的贴在太师府大门上,随后退后一步,留恋的看了那角飞檐一眼,默不作声转头就走。
他准备去京郊大营,走曲线救国路线,让儿子带他闯关。
门前人群散尽后,那张纸犹自在门上招摇,无人理会,周围住户害怕那天花二字,虽然好奇也不敢靠近。
良久,紧闭的太师府门突然微微启开一线,探出一只雪白的手,手形纤细,指尖极为灵巧的一拈,将纸飞快拈走。
风吹得纸角翻起,隐约看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
“你便得天花,我也不管它,要得一起得,别把我拉下!”
萧包子最近日子也很难过。
当个兵和当个太子,那个天壤之别,着实让包子悲愤得难以言述。
跑操日当午,汗滴身下土,谁知盘中餐,白菜碗中煮。
独蹲岗哨上,肚饥复长啸,苦楚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包子垂头丧气的抓着自己那个筷子粗的长矛站岗,胸前贴着张纸条,上书:此兵已死,有事烧纸。
长矛支着下巴,身体倾斜成四十五度的弧度,包子正在神游物外浮想联翩,烤猪、鹿舌、羊炙、火腿、各式点心正在他眼前呼啸飞旋,带着扑鼻的香气和诱惑的姿态娇笑着向自己扑来,包子在美梦中不胜欢欣的咧开嘴,正在考虑是先抓火腿好呢还是先抓烤猪好?
“咳咳。”
在包子久经挣扎,终于决定先享用烤猪,指尖已经触及那美味金黄油皮滋滋作响的猪腿时,一声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干咳响起。
砰的一下,美梦散了,烤猪飞了。
包子大怒抬头,嘴角一滴晶亮的口水颤颤落地,宛如萧太子和美食悲痛欲绝作别的悲泪。
“你丫丫的打断老子的好事……”
“萧溶!”
一声怒喝及时阻止了萧包子接下来准备出口的足可以骂上三天三夜绝不重复的问候,睡得混混沌沌的包子愕然睁大眼,这才看清楚面前是他那怒发冲冠的皇帝老爹。
包子盯着老爹,想起他从宫中来,一定是吃饱了宫中的美食才出来的,哎哟我的玉米酥,哎哟我的翡翠羹,哎哟我的凤尾饴糖……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包子立即横矛一拦,中气十足大喝:“来者通名!”
……
半晌,在儿子面前也遭受了闭门羹的悲惨命运的萧皇帝,上下打量了“英风飒爽”的儿子,目光尤其在他扣错扣子的上衣上多转了两圈,又看了看他踮脚的一个大木墩,阴恻恻的道:“萧玦。”
“唔,”包子装模作样的掏掏耳朵,“没听过,哪个营头的?做哪门生意?拜山有拜山的规矩,柬帖呢?”
噗通噗通,赶来迎接的军官们纷纷倒地。
“柬帖就是这个!”轰的一下天地倒转,萧包子被老爹一把抓起,啪的一掌拍在他屁股上,一声脆响,“朕的龙掌印子,够不够?”
包子大怒,一把抱住老爹的腰就是恶狠狠一啃,“不够!再送块烤龙肉!”
咝的一声倒抽气的声音山响。
萧玦被咬在腰肉软处,不觉得痛倒觉得痒,忍不住一笑,却听得那坏小子扒着自己胸口低声道:“你揍我?我回去告诉我娘去,就说某家长因为某些生活不和谐,无故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在儿童身上,导致了对儿童身心的摧残,造成了不良的心理后果……”
萧玦一低头,对上儿子满是威胁的眼眸,虽然听不太懂他满嘴的怪话,隐约也知道是要向长歌告状的意思,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反了天,欠扁!再想一想突然很悲哀的发现,好像无论谁在长歌面前说话都比自己有用有效果……呜呼!
压抑着满心悲愤和仰天长啸的冲动,萧玦“很温柔”的将儿子放下,低声在他耳边道:“儿子,今晚回家不?父皇带你一起回去好不好?叫你娘开一桌宴席给你好好补一补,瞧你都瘦了。”
“别啊老爹,”包子将他一推,笑嘻嘻的看着萧玦那张神情古怪的脸,“我娘给我在主帐中存了好吃的,每隔三天可以去补充油水一次,如果我擅自回家,扣三次补充;如果我擅自带她不想看见的人回家,扣三十次补充;老爹,你算算,三十次啊,我三个月的零食啊,你就算开一桌宴席,补得了我的损失么?”
萧玦默然,手指骨节咔咔直响,半晌低声恶狠狠道:“我天天带宴席来给你补充油水,你不用理你娘的零食。”
“我娘说了,只要我擅自收受贿赂,她立刻让风满楼在三天内倒闭。”包子摇摇手指,“老爹,宴席,我所欲也;风满楼,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舍宴席而取风满楼也。”
萧玦将儿子往地上一墩,大怒道:“爹,你所欲也,娘,你所欲也,二者但有龃龉,舍爹而取娘也!”
乾元五年那个无雪的寂寞的冬,就在某人团团乱转八方试探四面遭遇铜墙铁壁走投无路的悲惨状况下,缓缓流过了。
等到皇帝大人两眼无神的坐在龙章宫宝座上,掰手指算着长歌已经有三个月零十二天带两个时辰没有见他的时候,龙章宫的太监已经忙碌着爬梯子挂灯笼垂彩缎了。
萧玦茫然的看了半晌进进出出喜气洋洋的太监,又看了看装饰得分外喜庆富盛的龙章宫,这才醒觉,好像已经快到新年除夕?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皇宫就进入了新年的庆祝期,一系列的封印、彩服、祭灶、掸宫、贴桃符、接神、拈香、踩岁……萧玦心不在焉的一一打发了,总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今日,四更起床各殿敬香,按说敬完香后该到长寿宫行礼,和众妃共用早膳,可是长寿宫没了主人,后宫更因为瑶妃和淑妃的事,更令萧玦厌恶,上书房已经封印了,也没什么事可做,从四更到午时七八个时辰,皇帝大人就尽用来发呆了。
午后日光缓缓转过龙章宫,将一方红缎的艳光照进萧玦茫然的眼眸,他才阒然一醒。
今天是除夕啊!新年啊,万家团聚啊,难道朕还要和以前那么多年一般,呆在空旷的龙章宫,和明月做伴,对影子敬酒,一个人醉倒金粉玉锦之中,再于大年初一的金鼓声中茫然醒来么?
如果她不曾回来,一切休提,不过年年这般过罢了,她回来了,朕却还要继续呆在龙章宫对着空冷的内殿喝冷酒,而她带着男人抱着儿子围成一桌红烛高烧喜乐融融的过年,朕只能满腹凄酸的想象,连她的热闹欢喜,也只能绕墙而闻?
是可忍孰不可忍,作为男人更不能忍,作为她曾经的男人,尤其不能忍。
萧玦腾的一下跳起来,立即飞马出宫,准备悍然迎接自己的第一百二十八次碰壁。
一路穿过热闹的天衢和西府大街,满街都是那些全家采买年货欢欢喜喜相携着回家过年的人们,穿红着绿,呼妻唤夫,萧玦纵然快步匆匆,也不自禁的停了马,出神的多望了几眼。
人间天伦,红尘温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拥有?
萧玦在马上微微出了会神,忽觉马身晃动,却是嬉戏的孩童兴高采烈举着糖葫芦和鞭炮串儿飞奔过他的马侧,身后跟着连声呼唤生怕他跌倒的父母,父亲抢先追上,给儿子拍身上的灰,一脸嗔怪里透着宠溺,母亲则絮絮叨叨收拾着那小童不慎散落的玩具,平凡夫妻的脸上,洋溢着和乐满足的笑意。
萧玦怔怔看着,虽然这太平年月物阜民丰的盛世景象是他一手缔造,然而此刻西梁大帝毫无荣光满足之感,只觉得深深羡慕。
他怔了半晌,突然一跃下马,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开始买东西,可怜皇帝大人活到如今,要么就在打仗要么就在当皇帝,少年时王府公子再不受宠也不至于亲自去采买,今日算是此生从未有过之新体验,所以摊子上逛了半天,也就和人家学,人家买糖葫芦他也要,人家买拨浪鼓他也拿,人家的鞭炮要千响的,他就要万响的,惹得摊主恶形恶状白他一眼骂:“哪来的傻帽儿!万响的鞭炮只有宫制,你有银子也买不着!”
萧玦摸摸鼻子,继续给长歌挑东西,这回犯了难,怎么看都觉得这些摊子上的东西太过粗劣,配不上独步天下的长歌,绢花俗艳,胭脂浓腻,玉钗金环样式老土,怎么拿得出手?
皇帝大人挤在一堆红男绿女间,在摊子上挑挑拣拣,花样儿几乎给他翻了个底朝天,小贩皱眉连连萧玦根本看不见,只顾着专心挑选——哎,这辈子还没亲自买东西送给长歌过呢,这感觉,真奇特。
明明东西还没送出去,人家还不确定收不收,怎么自己光是在这里挑礼物,心里就这么愉悦呢?
萧玦抿着一丝舒展的笑意,终于在货摊底部挑着了一枝钗儿,很普通的质地,钗头上整块的青玉做成一只展翅的雁,眼珠那里是一小块黑玛瑙,色泽深邃莹然生光,在满摊子的金凤玉桃间别有一种超拔韵致,尤其那眼睛,令他想起长歌的眼眸,流动间无限光辉。
萧玦喜滋滋道:“就这个!”
小贩翻着白眼把东西递给他,付钱时又出现麻烦,萧皇帝没带银子。
小贩看他左掏右掏掏不出东西,脸色已经由青变黑,梆梆的敲着摊子,不耐烦道:“客人若是没有钱,可别摸坏了我的东西!”
萧玦讪讪的笑着,他自然知道买东西要付钱的,只是实在没那个习惯,有暗中跟随的侍卫要上前付银子,萧玦立即伸臂一拦——今天所有的礼物,他得自己亲手买。
想了想,啪啪啪的揪下袖口的金纽,手指一抹抹平上面的龙纹,递给了小贩。
小贩有些狐疑的接过来,反反复复在手中看,西梁国富,但也没到用黄金做货币的地步,底层百姓最多见过大锭银子,这样随手从衣服上揪下来一颗纽扣就是黄金,着实有些不相信。
萧玦却不耐烦和他罗唣,抓过一个金纽扣,轻轻一捏,纽扣立刻被捏成薄薄的金叶子,萧玦长眉斜挑,对小贩笑出一口白牙,“如何?”
小贩吓了一跳,生怕他用连金子都能捏扁的手去捏自己的脑袋,赶紧二话不说收了金叶子,萧玦哈哈一笑,抱着一堆东西上马往太师府去。
老远看见墙头青惨惨的钉子,萧玦叹了口气,将东西扎了个包袱在背上背了,准备爬墙,钉子就钉子,有毒就有毒,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在太师府过年!他就不相信,自己中毒了栽在她太师府,她还能不管不问?
真要不管,咱活得也就无趣了。
萧玦吸气,抬腿。
“吱呀”。
萧玦愕然转首,便见多日来紧闭的太师府大门缓缓开启,两行人提着灯笼出来,当先一人依稀认得是长歌的凰盟属下,太师府总管家,上前对萧玦深深一躬,道:“太师命小人在此等候已久,您请。”
萧玦睁大眼,有点对现在的场面适应不良,这几个月早已吃惯闭门羹,人家好声好气相迎反倒有点无措,怔了半晌才道:“迎我?”
管家平静的容颜里藏着一抹笑意,再次躬身,“太师吩咐,若见有人爬墙,务请从墙上拉下来,进府一聚。”
萧玦挑挑眉,回身看着那钉子高竖的墙头,痛快一笑,也不再问,跟着管家进了府。
进门时注意到那个所谓的天花灯已经不见了。
太师府里亦是张灯结彩,席面从正厅一直摆到院外,除了按例值守的各级属下,太师府下人和凰盟属下都已聚在院中吃酒,谑笑声直传到后院,气氛极为热烈轻松。
管家谦恭的引路,低声道:“太师在暖阁相候。”
萧玦听得心中一热,步伐越发快速,刚刚转过一道回廊,一道小小红影唰的一下窜出来,圆滚滚热辣辣往他怀里一扑。
“父皇!”
萧玦一伸手接个正着,还没来得及在穿得极其骚包妖艳的儿子脸上亲一口,就被那小子抢先用口水洗礼了他的脸,随即小手一伸,一把抓过那个偌大的包裹,得意洋洋大笑道:“压岁钱!压岁钱!”
萧玦赶紧把他放下地,带点炫耀的展开包袱道:“溶儿,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包子瞪大眼,将包袱里的东西好一阵拨弄,看着那些两岁时自己就玩腻了的泥娃娃拨浪鼓小风车陶口哨,很有想笑的冲动,然而一抬头看见皇帝老爹一脸显摆期待的模样,眼珠转了转,扑上去便蹭,“好爹!你真好!我最喜欢这些了!”
油条儿一脸黑线的盯着自己那个正抱着泥娃娃做陶醉状,骗得老爹一脸满足傻笑的主子,在心里腹诽主子的无耻,“……昨天还说自己最讨厌泥娃娃来着……”
包子在老爹身上蹭啊蹭,将先前叔叔们在他脸上涂的乱七八糟的胭脂印儿全部在老爹袖子上擦干净才放开萧玦,不住推他,“去吧,去吧,我娘等你吃年饭呢。”
“我娘等你吃年饭。”
简简单单一句话,萧玦却觉得自己眼眶都差点湿了。
不仅是为数月以来长歌第一次不再给以拒绝和冷淡的面孔,传递出了原谅的信息,更为这句话所隐含的家的气息。
有多少年,没有人等我一起吃年饭?
萧玦轻轻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钗子,带着闪闪亮的满足笑意,去推暖阁的门。
门却突然自己开启,楚非欢端着酒杯飘然而出,一边开门一边对屋中人道:“我去给兄弟们敬酒,顺便带溶儿放鞭炮。”一转头和萧玦打了个照面,对他淡淡一笑,楚非欢道:“陛下,今日是个好日子,但望好自珍惜。”再不回首的去了。
萧玦望着他清瘦秀逸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嫉妒是羡慕是不解还是感激,在门口怔然了半晌,却听得屋内人轻笑道:“怎么?闭门羹吃惯了,新年大餐反倒消化不良了?”
萧玦的目光亮起来,如冬夜闪耀在天际的寒星,他一边跨进门去一边笑道:“长歌你终于愿意见我……”
他突然怔住。
暖阁内,那个素日习惯一袭黄衫的男装少女,难得于这喜庆日子换了女装,长裙绯红浅白,绣着浅银花朵,色泽丽而不妖,于这喜庆日子更是一份令人欣悦的点缀,鸦鬓堆云眉目婉约,转侧间光华流动如朝霞映雪,而长眉连娟微睇绵邈间,别有一分清丽素净,如带露芙蓉于风中摇曳生姿。
萧玦痴痴看着她,犹如看着一场最美的记忆最华丽的传奇,又或是看着自己失去已久的美妙梦境,于重逢的那一刻不胜欣喜,他的目光宛如浸了一天的琉璃明月,清亮湿润,满满的都倒映着斯人丽影。
良久,他才叹息般的轻轻道:“长歌,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
秦长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对他直接而洋溢爱恋的目光有些恼怒,恼怒里却也生出微微的欣喜……这个直心肠的热烈的人啊……叫人恼叫人恨,却更叫人无奈。
却见萧玦突然红着脸,在怀里一阵仔细的掏摸,摸出一柄钗子,轻轻塞到她掌心。
眉毛一挑,秦长歌一看便知道这不是宫制的精美玉钗,也不是凰盟由名师雕琢的饰品,多半是外面摊贩的普通货色,这家伙,君临四海富有天下,怎么这么小气?
却听对面男子呐呐道:“长歌……这是我自己买的,选了好久,觉得这雁儿眼睛好生象你,一般的灵秀……你,喜不喜欢?”
你,喜不喜欢?
秦长歌的手颤了颤,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个春光烂漫的日子,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趁自己不防赶紧给自己鬓上插上一朵玉簪花,笑嘻嘻的问:“这是我刚采的,最美的一朵,我选了好久,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那时候自己怎么回答的?忘记了,大抵是忙于整理军情,胡乱打发了他罢?
事隔多年,沧海桑田,那个少年和自己,都已步上天下顶端,来了去,去了来。
往事早已成了一场烟云,所有人都沦为红尘一遭翻翻滚滚的过客,那些颠颠倒倒的心事磨折历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心境一如从前。
她早已有失去一切的准备。
可是世事如此悲凉却又如此幸运。
那个少年,她曾经的少年,立于高处多年心却依旧还在原地,依旧带着明亮如前的笑意,递过千挑万选最不值钱却也最珍贵的玉钗,诚恳中带点熟悉的羞赧,问,喜不喜欢?
秦长歌目光感慨万千,笑容却淡若春风,她轻轻握紧了掌中的钗子,有点粗糙的玉质,沙沙的摩挲着掌心细腻的肌肤,摩挲着柔软悸动的心。
她微笑,轻轻答。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