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画虎不成(1 / 1)

唐贞元初年,韩滉在简陋的书房里作画。他虽然被封晋国公,身份尊贵,但半生寄情于书画,尤其擅长画畜物,一幅《五牛图》名传天下。

“爷爷!”六岁的小孙子从满箱画作里抽出一轴泛黄的旧画,展开来,笑嘻嘻地说,“这幅画儿好看!”

韩滉一怔,饱蘸墨汁的笔,顿时停在了半空。

那的确是一幅神形兼美的白虎图,虎头后转,似乎在回顾什么。

小孙子双手把画举到眼前又看了看,突然发现不对,奇怪地问:“这副画……怎么还有几笔没完成呢?”

裴大少很不乐意和老爹一起出门。

他爹娘成亲得早,老爹十五岁就生下了他,随后扔下他们娘俩赴京赶考,考砸了,仍是探花。裴探花气质出众,天生相貌底子好又潇洒爱笑,常穿一身白衣,带着十五岁的儿子上街,仍然雅逸翩然少年模样。父子俩在客栈里喝酒,常有不识趣的酒客来凑热闹。看两人相貌相似,一出口就是“两位兄弟气度不凡……”这种开场白也就罢了,问题是——

裴大少在心里问候了对方祖宗千儿八百遍,被当成兄弟也就算了,为什么我是兄长啊?

内牛满面的裴大少低头默默地吃面前一碗牛肉面,他话少、人闷,虽然相貌上乘,但很快就会因为言辞木讷不擅应对而被人遗忘。相比之下,少女们那些个羞怯怯的媚眼儿,江湖客们那些个久仰久仰的热辣抱拳,书生公子们那些相见恨晚的深情酸话,都会蜂飞蝶舞般簇拥在谈笑风生的裴探花身边。

裴探花实在也是个人物,有时极品得连裴大少都很不好意思。裴探花买一件白棉袍子,自己动手缝缝补补,四个铜钱的廉价布竟被缝出几分蜀锦的味道。最近的一次过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裴探花借来半袋红薯、几根小葱,竟然也做了一顿香喷喷的年夜饭。

忘了说,裴探花姓裴,名探花,他爹给他取了这么个花花红红的名字,他觉得不太满意,主要是笔画太多。于是经过认真思考,他给儿子取了个简单好写的名字,叫裴大少。

裴大少从两岁会说话起,就缠着裴探花问同一个问题。确切地说,这是两个问题。它们结结实实困扰着小屁孩裴大少,并伴随他度过青春期。

每当看到形形色色的女子和裴探花弹琴、喝茶、吃火锅、赌骰子,裴大少都老实地站在一边,肃然起敬。打小他就知道,这些女人一个也不能得罪,指不定哪天自己就得张口热泪盈眶喊一声“娘”!

——裴大少的问题是:我娘是谁?她到哪里去了?

据裴探花自己说,当年他考试考砸,又在回来路上为了吃一碗长安酸辣豆腐排了三天两夜的队,耽搁了归家的时日,小妻子负气出走,从此他就没见过她。

你没有想过去找她?裴大少问。

“想过啊。”裴探花认真地回答,“但是我路痴,会迷路。”

裴大少为人实在,但还没实在到相信老爹这一套说辞。那平康坊的才女段娘子捉着他的小手教他写大字,隔壁梳着堕马髻的豆腐西施常给他留一碗热豆腐,带一把软剑跑江湖的乌小妹带各种有趣的玩意儿给他……她们都对他很好,她们中间有没有他的娘呢?

一直到十五岁,对裴大少来说,这个问题仍然是人生最大的谜题。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经常思考“她是谁,我从哪里来,她到哪里去”这种终极哲学问题,使裴大少头大如斗,脸容沉郁,少年老成——

这也许就是他看起来像他爹他哥的原因了。

一直到最近,各种蛛丝马迹让裴大少赫然察觉,那个困扰他十几年的答案就要水落石出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盒胭脂。

说起来,裴探花虽然进京赶考名落孙山,但他弹琴赋诗作画、缝衣洗菜下厨都很拿手。不过,他最擅长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另外一样。

画眉。

在平康坊——城里有名的青楼为姑娘们画眉上妆,就是裴探花换取一日三餐的工作。他没事时在家里把橘皮、白瓜瓤和桃花碾碎晒成粉末,制成胭脂,品相效果都不错。

半月前有一晚,裴探花夜里打着灯笼鬼鬼祟祟地出门,裴大少忍不住好奇心跟上他,发现他跑到一个岩洞里捉蝙蝠。秋夜寒凉,裴探花只穿了条薄裤子,膝盖小腿上都是湿漉漉的,手里却拎了个厚厚的黑布袋,左扑右跳,直到装了一大满袋蝙蝠,他才小心地把布袋扎好,从冻得青白的嘴唇朝掌心呵了口气。

“你干吗?”洞外,裴大少在已经等了他很久。

“呃?!”裴探花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很心虚。

裴大少没说什么,心里默默地:你不会是捡到本武功秘籍,心血来潮想要修炼什么绝世神功了吧……

“裤腿湿了,走光了!”裴探花一声哀叹,把满头黑线的裴大少拉着往回走,手里紧紧抓着那袋蝙蝠,一边走一边得意而神秘地说,“我新研制出一种胭脂!除了增加气色,还可以让肌肤洁白细腻,润肤驻颜,其中有种材料很关键……”

“什么材料?”裴大少问出这句话,就立刻意识到自己问错了。

果然,裴探花眼睛亮晶晶地回答:“蝙蝠的脑浆。”

“……”

裴家的破瓦屋漏雨,入秋以来气温骤降,床上被子就没干过,那件白袍也被父子俩拿来当被子盖。

睡在湿乎乎的床上,裴大少辗转难眠,脚边的裴探花安慰他:“没关系,小时候你尿床比这个还湿,我习惯了呵呵。”

听完对方的安慰,裴大少的失眠更严重了……

话虽这样说,不过,自从裴探花去抓蝙蝠,裴家终于添置了两床被子,屋顶的漏水处也盖上了新瓦片,虽然偶尔还会漏水,有时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天晚上,裴探花回来得格外晚,手里的黑布袋也瘪瘪的,一身狼狈沾满泥浆,脸色也有几分异样苍白。

裴大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路滑摔了一跤,袋子被石头磕破了,蝙蝠都跑了。”裴探花举起袋子,上面果然破了一个洞。

借着屋内烛光,裴大少才看见他湿漉漉的额发上沾着半干的血丝。

“你头破了。”裴大少默默地打来一盆热水让他清洗伤口。裴探花对着水盆许久没有说话,仿佛盯着自己的倒影出神。半晌突然抬起头,声音凝重而欣喜地说:“啊,太好了,没有伤到脸!”

裴大少鼻酸酝酿的感情顿时烟消云散……

其实小时候,裴大少也默默问过裴探花:你琴棋书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我们怎么还这么穷?裴探花摸着下巴想了很久,认真地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姓不好?裴,赔么……”

从那之后,裴大少彻底放弃了和老爹沟通这个问题。

裴探花新研制的胭脂很受欢迎,但因为原料有限,产量也很少。裴探花不知道为什么,特地慎重地留下了一盒,藏在家里那个跛脚的破木柜里。

东西被裴大少无意中撞见,原本也没有什么,但裴大少好奇想打开来瞅瞅,立刻被裴探花一把夺过来,紧张兮兮地把盖子盖上。这事儿就有点蹊跷了。

“送给哪个红颜知己的?”裴大少自然而然地问。

“不是女人,是男人。”裴探花严肃地回答。

“……”老爹不是吧?你口味越来越重了!

“这个男人玉树临风,才高八斗,貌似潘安,”裴探花深情地说,“他就是你老爹我。”

“……”好吧事已至此,裴大少再多说一句都是犯贱,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碎了一地的好奇心准备走开,最后还是回过头来,犯贱地问了一句:“你有约会?”

原本少年也压根儿没指望老狐狸会回答,没想到裴探花……确实没回答。可是他诡异的表情,让裴大少顿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裴探花的脸红了。

裴探花是什么人?为了一碗酸辣豆腐丢了老婆,脸也不会红一下的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着实超出了裴大少的想像。

裴探花身边出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说身边也不太对,确切地说,是身后。

因为据平康坊的段娘子说,每次裴探花见了她就活像见了鬼,提前溜得无影无踪。

“裴公子今天没来。”

“裴公子刚走了。”

“裴公子来过吗?不好意思我没看到……”

这种推搪借口编多了,段娘子也厌烦,干脆闭门谢客。那女子倒是锲而不舍,从平康坊追到酒肆茶坊,裴探花躲她,她紧追不舍。终于有一次,她让裴大少给碰上了。

裴大少几乎第一眼就亲近她。

那是个很特别的女子,腰间挂着一把刀。跑江湖的女子裴大少也见得多了,但没有一个这么风情的。那种风情是秋水挽剑的利落,是天涯走遍回眸如初的惊艳。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内心熨帖,像是一盏茶到了最适宜的温度,带着暖,浸透了久违的家的味道。

裴大少迟疑着上前,还没想好要不要作自我介绍,蹩脚地问了句:“你……贵姓?”

“我不姓桂,姓祝。”女子衣袖一挽,露出雪白丰腴的臂膀,将砧板上的猪头一劈为二,“叫祝静思。”

祝静思擅长打铁,闲暇时也帮人杀猪、宰羊。在自幼缺少母爱的裴大少心里,娘亲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爹是不是对不起你?”裴大少很怂地问——这样的女子,年龄也不算小了,还单身一人,这个问题几乎毋庸置疑……

“他当然对不起我,你就是证据。”祝静思闻言冷笑。

裴大少心头一跳——这句话什么意思?但祝静思转头去拎一大桶水,却不理他了。

裴大少碰了个软钉子,他不会喝酒,于是去喝杯茶遣怀。

傍晚,脚下青石冰冷,西天残阳欲燃,毓秀茶庄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裴大少不太想见到的。

那人叫冯基,一见裴大少就热情地迎上来:“哎哟,这不是裴大少吗?”

这位冯公子曾经因为追求平康坊的花魁被风流倜傥的裴探花折过面子,他知道裴大少穷,只喝得起粗茶,却一把揽过裴大少的肩膀:“走走,兄弟点了个包厢,叫了君山银叶,赏个脸?”

裴大少一向不太擅长拒绝别人,被他拉着进了包厢,里面倒是没有其他人,冯基一反常态,亲自给裴大少斟茶:“喝茶,喝茶!”寒暄几句之后,他神秘兮兮地进入正题:“兄弟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喔。”裴大少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对别人的秘密没什么兴趣。

“前几天我府上来了个道士,”冯基脸色阴沉地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他说,裴探花根本不是你爹!”

裴大少将一口茶水喷在衣襟上,抹着嘴呵呵笑两声,心想兄台你因为女人和我爹闹了别扭,这我也知道,可你这挑拨离间也太假了吧。我们父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你说他不是我爹,难道是你爹?

“这十五年来,裴探花的模样可有过变化?”冯基知道他不信,冷笑捻动着手里的瓷杯,“你想一想,你小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现在他是什么样子?”

裴大少愣愣看着他,有点茫然。

是啊。人人都说裴探花生得年轻,但仔细想来,似乎又不对——十年前,他白衣年少;十年后,他仍然白衣年少,棱角眉梢一如当年,从小到大,裴探花的模样似乎根本就没有变化过……

“人都会老。他不会老,只有一种可能,”冯基看裴大少的表情,知道上一句话已奏效,眼底渗出一丝幸灾乐祸,“他不是人。”

裴大少浑身一个激灵。

“那个道长法力高深,捉过许多妖物。”冯基怜悯地看着裴大少,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翻涌,“妖孽多擅长变化,他要当你的‘父亲’,变得和你容貌相似,又有何难?”

窗外天色已暗,一轮雪白圆月挂在冷冷的柳梢。裴大少突然想到,裴探花每次去抓蝙蝠,似乎都在月圆的时候。

“这妖孽收养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妨告诉你,他会吃人的,就像山林里的其他禽兽一样。”

冯基滔滔不绝,裴大少沉默寡言,处事也向来实实在在。

他一拳挥在冯基脸上。

正循循善诱的冯基“哇”地捂嘴吐出满口血水,牙齿不知掉了几颗。这下,口才再好的人也没兴趣继续说话了。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冯基觉得自己是君子,可遇到裴大少这样的小人,他只能畏惧地后退几步,笑容僵硬地抹了把脸上的血,有几分可怜相:“我……我是好心提醒你,你不信就算了……”

裴大少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在他正要推开包厢门时,腰间猛然一阵剧痛,他顿时一个踉跄,几乎朝前跪倒。

偷袭的君子冯基,一脚结结实实踢在他的腰间!

接下来,裴大少不知道自己被揍了多少下,又挥出了多少胡乱的拳脚。只知道两人扭打在一起,眼睛被揍肿了,嘴角尝到了腥咸的滋味,冯基的拳头雨点一样捶下来,裴大少咬牙不肯认输,直到对方举起手边的一块砚台——

茶馆风雅,包厢里有笔墨纸砚,砚台是好几斤重的墨石。

“哐!”一声闷响,砚台砸在他头上,裴大少觉得混乱的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了……

包厢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好像什么人冲了进来。裴大少想侧头去看,但耳边一片虚空轰鸣,他只能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看得到自己眼帘被血糊住的颜色,浑身绵软如在云端。

在他最后的意识里,仿佛看到一蓬炫目如雪的尾巴扫过,以及……裴探花的脸掠过眼前。

最后是冯基一声惨叫,一切归于黑暗寂静。

裴大少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中。

晨光橘红,家徒四壁破破烂烂。裴探花站在炉子前面,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竟然显得冷。裴大少心头莫名一悸,之前似乎发生过什么,一觉醒来却想不起来。

听到床上的动静,裴探花回过头来,见他醒来,眼中温柔融化开来,仍是熟悉的笑眯眯模样。

“今天吃大萝卜汤,”裴探花献宝似地从锅里舀了一勺汤,凑到他眼前,果然香得很,“打架打完了,喝汤补补。”

裴大少这才想起来,自己在毓秀茶庄和冯基打架的事。只记得自己被砸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两人是怎么动起手来的,他也想不起细节了。

裴探花得意洋洋地竖起大拇指,“知道护短了,好儿子!冯基到处说你老爹我的坏话,说我拈花惹草,败坏我的清誉,嗯哼,你一怒之下终于揍了他?”

裴大少摸着闷痛的后脑,依稀想了起来,于是更加郁闷……只听裴探花满不在乎地说:“那个冯基啊,我把他大卸八块扔到护城河里去了。”

“……”老爹拜托你靠谱点行吗?

“好啦,我只是揍了他一顿,警告他滚得越远越好。”裴探花扬起自己白皙的手。手背沾着葱花、萝卜皮和面粉,但裴大少知道这只手的厉害。

小时候,裴大少经过一个桂花糕饼铺,经不住馋,用手指默默地在一块桂花糕上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伸进嘴里……糕饼铺老板气得一个竹条朝他的手抽过来。回家后,那道醒目的红印被裴探花看到,老爹只随口问了一句:“谁打的?”

那天后来,他跟在裴探花身后,又去了糕饼铺。裴探花一个人打五个,竟然……打输了。那次,发挥失常的裴探花吐出满口的血水,笑眯眯地把桂花糕塞进他的小嘴——他花三个铜板买下了那块被他舔过的桂花糕。

其实裴大少一直觉得自己老爹很神,比如父子俩曾经夜里经过山林,狼见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裴大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手劲大,一巴掌能劈开石头,后来他真的一巴掌劈开了……石头旁边的一只大西瓜。

过了几天,养好伤的裴大少又去毓秀茶庄喝茶,他有点天然呆,当时和冯基连命都快拼上了,屁股一拍转过头,虽然没到忘得一干二净的地步,却也没觉得再看到冯基有什么不妥。

倒是茶庄掌柜的说,好一阵子没看到冯基了。

莫非真的是被裴探花揍了一顿,吓得再也不敢来了?以冯基那种个性,好像又不太可能。

裴大少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没多一会儿,只见一个青衣道士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那道士很年轻,长得也不算难看,但棱角充满锋利戾气,颧骨突出的有些突兀;一双手修长洁净,唯独右手中指与大拇指有两只厚茧。

“你是裴大少?”道士说话声音冰冷傲慢。

裴大少心想你都认识我,也不用回答了,所以没有做声。

“是冯基请我来的,我半月前刚到城里。”道士盯着他的眼睛。裴大少被他看得不自在,心想你是帮冯基出头的,可他失踪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我爹威胁过他,要躲着不见人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道士从怀里拿出一个桃木锦盒,打开来,只见里面一撮东西,白得毫无杂质,似乎是什么动物的毛。道士将其中的一根投进茶杯中,那白毛竟然轻轻摇动,似有生命!

“这是我当天在毓秀茶庄捡到的。”

“是什么东西?”裴大少的眼皮没来由地猛跳,那几根白毛像针一样轻轻扎在他的太阳穴上,要挑动某些记忆。

道士品了一口茶,“世间有白虎成精,食人为生。这便是白虎精的毛了。”

“……”裴大少一脸茫然,他只听说过白骨精,没听说过白虎精。

“这只白虎精,就是你‘爹’——裴探花。”

裴大少身心俱震:“别开玩笑了!”可这一瞬间,仿佛被凉水兜头一浇,之前的一幕幕在裴大少脑子里模糊晃过,想不真切,却令人恐惧。

“我查探过你的来历,你是月圆之溪附近的玉桐村里一对夫妇的儿子,在十五年前的月圆之夜,被一只雪白的大虎叼走。每隔十五年,月圆之溪有一次天劫,方圆百里的妖孽绝无幸免。那只白虎生性风流,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去和女人幽会,他知晓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把还是婴儿的你叼在怀里,作为护身符。”道士声音冷硬,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裴大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

青衣道士见他神色,知道他和白虎相处出了感情,目露怜悯:“你若是不信,只需亲口问一问裴探花,十五年前他是否去过月圆之溪?”

裴大少回到家时,裴探花正在做千层饼。

“加葱吗?”裴探花一边切菜一边头也不回地问,“还有香菜,要多放少放?”

“爹,十五年前,你有没有去过月圆之溪?”

裴探花的背影一僵,他回过头来,眼神竟是裴大少陌生的:“你遇到什么人了?”

裴大少不会说谎,可他答应了那个道士不透露对方的行踪。

屋子里一时间沉默得令人觉得压抑。

锅里的饭菜嗞嗞冒着热气,裴大少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草率,但有股莫名的勇气和隐秘的渴盼让他期待……许久,只听裴探花说:“去洗手,摆好碗筷。”

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裴大少就点了头。

也许是屋里光线的缘故,裴大少偷偷抬眼看去,只觉得裴探花的脸色苍白,像是生过一场大病的样子。

这天夜里,裴大少做了个梦,梦到一只雪白的大老虎朝他说人话,浑身是血地喊“救命”……他从梦里惊醒,一摸身边的床,空空如也。

裴探花不在。

他披衣推开门,寒风冷雨扑面而来,他突然想起童年时看裴探花挥汗如雨,高大修长的身影几乎能遮住烈日。这些年来,裴探花的容貌没有变,却像被雨打风吹的竹子,浑身湿透了点滴岁月。

接下来的几天,裴探花没有回来。

裴大少开始的一两天热饭菜的时候还给裴探花留一点,后来就不留了。到第七天的时候,裴大少对着空空的桌子,突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太关心他为什么失踪,去了哪里。因为他呆呆地想着另一件事——

他还会不会回来?

这个念头一旦浮到脑海,就被裴大少迅速而惊恐地驱逐出去,他不愿意想。这种回避,甚至远远超出了听道士说裴探花是白虎时的害怕。十五年,并不是一瞬间。

家里的屋顶还在漏水,角落里堆着裴探花平时捣鼓的瓶瓶罐罐,冰冷的锅灶里还有裴探花最拿手的千层饼的原料。裴大少估计是几天冷菜冷饭没吃好,夜里难以入睡,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有些睡意。

清晨,门外传来熟悉的敲门声。裴大少睡意全消,只觉得满室都亮堂起来,他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门:“爹——”

门外的人并不是裴探花。

祝静思穿着一件碧绿的衫子,婷婷袅袅站在门口:“欠了我的债,又像十五年前一样,想逃?”

如果裴探花欠的是情债,裴大少一点也不奇怪。但眼前的美女信誓旦旦地说,裴探花偷了她的东西。

裴大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是,是偷心吗?话到了嘴边,裴大少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他对女人一向恪守礼仪,学不来裴探花的油腔滑调。

“我们玉桐村祝家打的铁器,坚固耐用,更有许多精妙用途。他偷了我的一副捕鸟器。”祝静思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裴大少想起裴探花去捉蝙蝠的事情,将信将疑,只好将她领进屋里。而祝静思发现裴探花真的不在家之后,也没有追问他去哪里了,只是在临走之前随意提了一句:“这屋子里有治疗外伤的药膏味,他受伤了?”

裴大少一愣。家里只制作过胭脂,如果有香气,也是胭脂香。

他突然想起那盒被裴探花单独收藏在破柜子里的胭脂——也许,那根本不是胭脂!

客人走了,屋里清静下来,裴大少却坐不住了。

一定有些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慢慢回想起,刚才祝静思说到了“玉桐村”,而道士口中,十五年前的月圆之夜被雪白的大虎叼走婴儿的地方……也正是玉桐村。

玉桐村里有几十户人家,家家户户开炉打铁,其中有一户,十五年前失踪了婴儿,恰好也是姓祝的。

没有费太大劲儿,裴大少就打听到了这户人家。

“那天我老婆刚刚临盆,有一只雪白的大老虎来把婴儿叼走啦!”农夫模样的男人脊背佝偻,“说了也没人相信。我老婆逢人就说老虎叼走了她的孩子,村里人都说她伤心得脑子坏了。她一天到晚哭,没半年就病死了。”

裴大少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个农妇从屋子里舀水走出来,怯懦的眼神朝他瞟了一眼,又麻木地看别处去了。

农夫摇摇头说:“开始时也伤心啊,但有什么办法?总是要活下去的。后来讨了现在的老婆——喏,就是她了。又生了三个女娃一个儿子。”

这些年……你还想念妻儿吗?

裴大少没有问出口。对方有了新的妻子,也就把旧人忘了。

农夫的面孔木讷苍老,但年轻时应该是个面容干净的男人,裴大少可以在他脸上寻找依稀相似的轮廓,却没办法将他与“父亲”两个字重合在一起。

村前的溪水一弯浅碧清澈,竟是春日模样。

裴大少走到溪边,说不出的疲倦惘然。裴探花窃走了他十五年的光阴,他回到了原来的家,却彻底迷路了。

他的母亲已死了十五年,他的父亲已不认得他。

唯一会对他微笑的,为他敞开家门的人——裴探花,根本不是人。

“妖孽,受死吧!”前方突然响起一声厉喝,只见那个青衣道士举着桃木剑,一道白色身影快得像风,轻飘飘便行于水上,落到对岸芦苇之间。

裴大少顿时愣住——

是裴探花!

他脸上仍然带着欠扁的笑容,穿行风中如履平地,和道士交手很快占了上风,道士的驱妖剑法了得,但在裴探花面前就显得局促小气。裴探花白衣翻飞,信手拈来一枚苇叶为剑,正要轻松刺向道士胸膛……动作突然一滞。

他看见了小溪边怔怔站立的裴大少。

只听道士惨叫一声,却是被裴探花拎住手臂,卸下半条胳膊,狠狠甩去三丈开外。“我今天不想杀人。”裴探花唇角的笑影变淡,神色缥缈而神秘:“你走吧。”青衣道士踉踉跄跄站起来,吐出一大口血,却没有走——他也看见了裴大少。

“看清楚这溪水里的东西,你还能骗自己吗?!”道士扔下最后一句话,才不甘心地踉跄败走。

裴大少骤然低头,只一眼,就忍不住弯腰呕吐,直到将胃里的黄水都吐了出来。

水里沉着一具尸体。手足残缺,面目已经发白肿胀,显然是浸泡多日了,那张脸是裴大少认识的。

冯基。

虽然裴大少不喜欢他,但从没有想过让他死,更没有想过他会被人咬断手脚掏空内脏而死——冯基的四肢伤口上留着狰狞的牙印,耳边残留着被利爪抓伤的纵横沟壑。

裴大少的血液一点点变冷,他记起裴探花漫不经心地说:“我把他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去了。”又想起当日道士的话:“没多久你娘就因日夜思念你而病死,现在被你叫‘爹’的白虎害你和家人离散,他根本是你的仇人。”“白虎会吃人的,听说每到月圆之夜,他都要吃一个活人。”

……

四周安静下来。

裴探花眼眸里杀机消失,泛起温柔的微风,他正要对裴大少说什么,却被对方一把将手挥开!

“你杀人了!”裴大少的声音发颤,“你吃了冯基。”

裴探花一怔,深深地看着他,神色古怪而凄凉。他的脸上仍有笑容,可是气色苍白,仿佛许多年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涌出。

那样的眼神竟然让裴大少胆怯,可他不能后退。这只白虎不是他的父亲,无论这些年有多深重的情,他手上有冯基的血,有自己母亲的泪,有无数的人命。

“你既然知道十五年大劫将至,就应该行善积德,或许还能躲过上天的惩罚……”少年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滚烫的眼泪流过他的脸颊,“你为什么要去吃人?别扯上我——不用你为我出头!就像十五年前……你凭什么——凭什么抱走我?!我想要我自己的爹娘!”

裴探花一向潇洒的身影竟凝滞僵硬。

他身后,残阳已被远山吞噬,一轮圆月从云层里出钻出来,冰冷月光织成天罗地网,准备好收拾一切往事。

裴大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躲在硬冷的床上,用被子紧紧捂住头,颤抖得厉害。

今天,是他的生日。

如果道士说得没错,这一夜就是天雷劫火临世的时间……十五年前的今夜,裴探花利用襁褓中的他躲过一劫,那这一次呢?

“你看清楚这具尸体上的牙印,你还能骗自己吗?”

“他是白虎,会吃人的。”

“当年他为了自己不丧命于雷电之下,把你从爹娘怀里叼出来,你家人悲痛不已,你娘也因此而病故。他原是你的仇人!”

……

不,不。裴大少双眼布满血丝,他头疼欲裂,真想就这样倒头睡去,不管那月圆之夜,不再想那只白虎。

昏昏沉沉之际,窗外一阵惊雷滚过,裴大少骤然惊醒。只见屋内明明暗暗,被子上一片濡湿,原来,屋顶又开始漏雨。

“轰隆——轰隆——!”

雷霆声沉闷敲击着裴大少的耳膜,现在,那只白虎怎么样了?他已经多活了十五年,这是他应得的……他不死,就会吃更多的人……

裴大少拼命说服自己,可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睫间沁了出来。那些眼泪仿佛自己有生命,争先恐后地涌上眼眶,成了不舍,痛彻心扉。

他想起他一个大男人在灯下缝缝补补的样子,想起年幼的自己骑在他背上满屋疯跑的情形,想起他吐出满口的血水,笑眯眯地把桂花糕塞进他的小嘴里。想起自己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裴大少突然爬起来,推开门冲进黑夜的雨幕中。

“谁让你来的?”裴探花罕见的声色俱厉。这一声厉喝,竟有金石之威。

“当年因为你怀中有婴孩,雷电没有劈死你……今夜,也一样。”裴大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心甘情愿。”

裴探花眼中不知道什么闪动,他收了怒容,将手中纸伞递给裴大少:“打着。”

十五年来的习惯,裴大少从不忤逆他。少年接过伞,可这一次,他默默将纸伞撑向对方的头顶,为他遮雨。

两人并肩而立,裴探花一双眼睛星子似的冷而亮,凌厉中又有一丝温柔,掸了掸少年肩头的雨丝:“我教过你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裴大少鼻头发酸,怔怔看着他。

“头可断,身可斩,发型不能乱。”

“……”裴大少就知道,自己不该来的!

“还有一句。”

“嗯?”裴大少正要去破庙里躲雨,闻言只好站住。只听裴探花问:“家里的衣服收了没?打雷下雨收好衣服,勤俭持家。”

裴大少默默地点头:“我错了,赶着来救你,衣服没收。”

“第三句。”

“……”您老人家还是一次性吩咐完吧。裴大少已经准备不理他了,只听裴探花在他身后说:“父子一场,生死无憾。”

暴雨狂怒喧哗,可这句话裴大少听得很清楚。他向来木讷,此刻竟然……一样的木讷:“到庙里躲躲,那里有屋檐——”剩下的话他没说完:有屋檐,雷打下来死得慢点,我不想那么早投胎。

做你儿子,这辈子我还没做够。

他们只来得及走到屋檐下,还没躲进破庙,耳边突然炸开沉闷一声巨响!

闪电划过,四周宛若天明,像正午的一轮烈日跌落进漆黑的子夜,滚烫的火海就在眼前!

雨点仿佛烧开的沸水浇在身上,裴大少一把胡乱抓住裴探花的手,凡人果然是不该逞强的!他周身灼热,双眼剧痛,浑身每一处骨骼都仿佛被人一刀刀剐过,他确信自己要死了,而且这煎熬仿佛一生一世也不会完结。绝望喘息的裴大少拼命握紧拳心,指甲嵌进了血肉中。

他不放弃,只有这一次,哪怕是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让人无法呼吸的热浪和强光终于渐渐冷却,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头顶。

昏昏沉沉的裴大少清醒过来,鼻端充满呛人的焦糊味道。他这才发现——裴探花不知何时将他护在身下。

雨已停了。天边爬出几颗残星,微弱地燃烧着。

那人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整个人像一只被烧焦的野兽,只有眼睛,还是原来的模样。

那冷冷的,是汗水。

“还活着?”裴大少不知道是在问裴探花,还是在问自己。

其实……在一切发生之前,他并没有把握能助裴探花躲过这一劫。道士说,只有纯洁无罪的人,才可以躲过天劫,比如婴儿。当年的他是一张白纸,如今他成长了十五年,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但——人生在世,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纯洁无垢?在道德的底线之上,还有更宽广的水域,将善恶洇湿得不那么清晰。

比如,明知裴探花是吃人的白虎,还来救他,这件事是对是错呢?

上天给了他答案。

两人都滚倒在雨水中,裴探花蜷成一团,脸色和声音虚弱至极,吃力地抬抬手指尖,惆怅地说:“……露点了。”

顺着他的目光,裴大少抬头朝破庙里看去,只见祝静思一身青竹碧色,腋下夹着着几片瓦片形状的东西,轻盈地从屋梁上跳下来:“没关系,露得很好——注意感冒。”

裴大少默默地看了看他俩……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爹,敢情您老人家不是离家出走,是约会来的!

星光之下,只见裴探花全身衣衫都烧焦破烂,肩膀前胸都坦露在冬夜冷风中。连裴大少都为裴探花的狼狈形象觉得害臊,当事人却没有半点害臊的意思。

祝静思姿态娉婷,笑盈盈走过来。

“你胳膊下面夹的什么?”裴探花有气无力地问。

“铜瓦片,引雷用的。”祝静思将那几块瓦片扔进口袋,“把细铜丝布在地下,瓦片按阵型排列,可以把雷导进泥土。”

裴大少的自尊心深深地受伤了……什么纯洁无垢的真正的好人,原来他想多了!

遇到危险,还是技术流靠谱啊。

这时,只见庙后传来一阵响动,祝静思回头轻叱:“谁?”

一个衣着脏乱的中年农夫迟疑着探出头来,他一见裴大少,眼里立刻闪出热切的光。

“一个道士跟我说,你是我失散十五年的儿子……”农夫有点紧张得语无伦次,但眼底的急切是真的,“让我今夜到这月圆之溪来……”

裴大少浑身一震,他的亲生父亲终于想起他来了。可是脚下沉重,他无法动弹。

“道士还说,当年抢走你的人是是妖怪……”

“兄长!”祝静思冷笑拦住农夫:“你当年欠下一屁股赌债,急于翻本,将自己即将出生的婴孩抵押了六十个铜钱——是你白纸黑字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出去的,你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农夫嚅嚅着,心虚地看了裴大少一眼,顿时低头蔫了气势。

“你永远不要奢望能挽回当年。”祝静思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机会了。”

裴大少脸色惨白,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难怪他看到祝静思会觉得亲切,原来,他们之间真的血脉相连……

幼年时温柔抚摸他头顶的大手,那种感觉真切得刻骨铭心。

原来,不是他抢夺了他的人生,而是他捡拾了他的遭遇,遮挡了他头顶的风雨,赠予了他一个家。虽然屋顶漏雨,却给他灵魂晴朗。

“起来了起来了!屁股都被烤焦了……”裴探花从泥水里挣扎起来,抖抖身上的水渍,裴大少突然脸色剧变,大喊一声:“不——!”

道士冷笑出现在他们身后,一剑刺入裴探花的后心。

夜色到了最浓,黑稠似血。

桃木剑一击即中,道士却猛然瞪大眼睛往后退,仿佛突然见了鬼一样,“不……不可能!”

裴探花按住剑尖,指下用力,木屑合血纷飞:“你才是妖。”

“笑话!我是妖?”道士怒极反笑。

“你口口声声说除妖,可你没除去自己心中之妖。”裴探花目光中寒霜顿生,“你饲养西域吸血蝙蝠‘咫翾’,虽然可以引路辨识妖气,但在月圆之夜蝙蝠吸血杀人,你又岂会不知道?”

原来,那些月圆的深夜裴探花去抓蝙蝠,是惧怕它们伤人。受伤头破血流那一次,是遇到了道士。

道士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即冷硬如铁:“世间正义,总有牺牲。我一心为人间除害,自问从没有半点私心!”

“为灭一妖,宁杀十人,好一个大公无私的正义。”裴探花面无表情,“冯基离开毓秀茶庄的时候,只是受了惊吓。后来他去寻找你时误闯蝙蝠洞,死于‘咫翾’之手,你闯下祸事,毫不犹豫嫁祸给白虎,这也是你的正义?”

道士张了张嘴,却终于哑口无言。

“许多年前,我脚下白骨堆积如山,我也曾这样告诉自己。”裴探花的眼神凉如飘雪,“可是,世间究竟什么是正义?你口中的敌人,是别人的友人;你眼中的妖物,是别人的至亲;杀十人,救十人,就是正义?这样的正义未免太过狂妄。你我,都没有资格宣判别人的命运。”

道士的脸色比死人更难看,他原本也只是轻狂浮躁的年纪,眼瞳里甚至渗进了恐惧:“你中了我的桃木剑,为什么没有形神俱灭?”

是的,裴探花没有灰飞烟灭,也没有变回原形,他受伤的胸膛只是不断涌出血来。

——和所有普通人一样。

裴探花的眼神渐渐涣散,身子一晃,顿时吐出大口鲜血。残星的光亮中,裴大少看到了一直被他忽略的——裴探花被雷打得乱蓬蓬的头发中,夹杂着一根白发。

他在老去,只是他不曾凝视。

一阵冷风吹来,最后的火焰倏然熄灭,裴探花的人已缓缓倒在地上!

裴大少甚至来不及反应,他的视野一片血红,被天火洗劫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剧痛。胸口有什么在炸裂,丝丝都是鲜血和绝望。

被强大的愤怒和悲痛驱动,他突然不受控制地朝道士扑去——

他心中只燃烧着一个念头,杀了他!

“住手!”只听一声熟悉的女声从身侧传来,祝静思举着一把杀猪刀,刀背重重打在裴大少的屁股上!

屁股上火辣辣得痛,裴大少本能地朝后看去,却是怔住。

“道士你看清楚,他是我一直在等的男人!你就算没有听过裴探花的名号,也不知道戍边大将裴将军吗?”祝静思慌乱将裴探花抱住,紧紧握住他渐渐冰凉的手,“你杀人了!”

“九月十五,我一定来迎娶你。”

“说好了,我可只给你一次机会。”少女微红着脸扭过头去。

“若是错失呢?”少年的棱角清俊凌厉如刀刻,还不曾被十丈红尘的风沙打磨。

“那你便再等十五年!”

当日戏言,一语成谶。

裴昀十五岁金榜题名,被御笔钦点为探花郎,适逢边关战乱,他以文探花之身投身沙场,三年即成边疆大帅,十四招“浮云剑”胜过百万师,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

“边关战事一日不歇,他一日不归。我等他,等了三年又三年,早已成了全村的笑柄,寄居在兄嫂家的日子,也受尽冷眼。”祝静思的举手投足别有风情,“等到有一天,我终于听说他要回来了。”

她多年的等待终于到了圆梦的时刻,她盛装打扮,亲手缝了火红的嫁衣,在无数惊疑、羡慕、嘲笑的眼神中,落落大方坐在厅堂之中等他来迎娶。

“可是他失约了。”祝静思低眸一笑。这是裴大少第一次见她低头。

“我从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失约,那天我一直等,等到所有人都离去,等到月上柳梢,子夜暴雨……直到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我丢尽了兄嫂的脸面,家中再容不下我。况且,我嫂子即将临盆——”祝静思说,“于是我离开了自幼长大的家。”

“你等了他六年,”黑暗中,裴大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为何不能再多等他一天?”

“我也问自己,等了他六年,如何不能再多等他一天?”祝静思笑了笑,“就是不能了。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我们的结果。

“后来……我才知道,我离开家的第二天,裴昀就来寻我了,怀中还抱着一只襁褓。那时,我嫂子丢失了刚出生的婴孩,伤心欲绝,他将那襁褓抱到我嫂子怀中,让饿得嗷嗷哭泣的婴儿吃奶,谁知这婴儿一离开他怀里,就把我嫂子吓疯了。”

只听祝静思叹息一声,语有悲意:“当年被我兄长卖掉的婴孩,你也认识的,他叫冯基。”

裴大少浑身一震,十指骤然嵌入泥里,指尖鲜血淋漓——这一刻,他万念俱灰,可身轻如羽,竟能在漆黑夜间看清周遭的一切。

包括裴探花紧闭的双眼。

包括当日在毓秀茶庄的情形。

冯基那一声惨叫,是因为看到了白虎的原形,那只白虎还很年轻,头上有一道被砚台打中的伤口,正在流着鲜血。

“他说,”祝静思凄然一笑,泪光冰凉:“那夜他经过溪边看到一只被雷电劈死的白虎,全身焦黑没有一处完好,身子紧紧蜷缩成环形,像在保护什么。他拨开它的尸体一看,就看到了你,那么小的一只,眼睛还没有睁开,湿漉漉的嘴想要拱奶吃,发出婴儿般的微弱叫声。

“人说禽兽有灵,他的手刚伸过去,你的两只小前爪就紧紧抱住他的手指。他说,自己就当捡只宠物回来养了。

“他这些年面容不老,只因当日为了保护你,遭遇过雷击的缘故。”

天终于要亮了,鱼肚白的微光从远山浮起。

裴大少轻轻跪倒在地……

梦中那只拼命喊“救命”的白虎,才是它的母亲。

可刚出生的它,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裴探花。妖孽善于模仿变化,从小被他养大,濡染他的气息,自然也就长得像他。

年轻的白虎伏卧在地,它将脸蹭上裴探花的脸,一大滴温热的泪珠落在冰冷的晨光中。

尾声

韩滉出神半晌,从小孙子手中接过那幅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不知道那个人,后来是死是活。”

“谁?”孙子不解地歪起头。

“没什么。”韩滉转过头去,“这幅画是四十年前画的。那时我年少叛逆,立志做一个降妖除魔的道士。荒唐,荒唐啊。”

小孙子并不明白什么是“道士”,只是着急地用力点头:“爷爷,快把这只老虎画完!”

冬日阳光照进书房里,冷暖交替,就像岁月本身。韩滉终究没有去补那欠缺的几笔,只是将画重新卷起。他自然不知道,这幅《白虎图》在后世流入宫廷,有位才子在画上题了几句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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