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连绵,峡谷纵横。官道连亘百里,俯视而下,只见管道上几百米长的粮食车队加速行驶着。冬季渐临,风从西北吹来,夹杂铮铮交戈之声。北方青州同徐州某动干戈,南方东吴各地内乱不平。
这慕家的天下怕是拿不住了,只需要重重一击帝国大厦便要倾颓。
东方爻青衫灌风,袍子洗得有些泛白,几日来风尘仆仆的赶路,袍子染上了一层尘埃。他没有束冠,而是方头纶巾,几缕凌乱的发丝在风中悠扬。一双碧琼落月的明眸暗含心思。
没错,只要重重一击。
翻过山在中午进入了建业城,建业一面北固山,天然的一道屏障。吴候三代定都在此,将东吴地区治理的井井有条,民生安乐。
江南临水,东吴犹如人间仙境。城内建筑无一不精致考究,白墙黛瓦,玲珑雕刻。平静无波的湖水贯穿城内,江上船桨摇曳,老远就传来渔人清澈嘹亮的歌声,似是当地民歌。
街道突然传来争吵声,颇为激烈,人群围观。
“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明明就是徐元直的真迹!买不起就算了,凭什么打扰我生意!”摊贩扯着嗓子尖叫。
对面站着一个锦袍公子,月白色青魑纹长袍清雅如一束山间风月,其容带着贵气,气质俱佳。其衣料堪称上等,此时跟一个摊贩较劲绝不是因为买不起一副画,定是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锦袍公子冷哂,夺过小贩手中的画,义正言辞,“既然是真迹就不怕跟我去画铺里找掌柜鉴赏一番,若是真迹我拿两倍银子偿付。”
黄皮瘦弱的摊贩此时心虚,嘴上却强道:“我才不相信你们这些人!只会拿钱欺负人,谁知道是不是被你收买了,我才不相信。”
被他这么一说,锦袍公子一时也无法。
此时,人群里突然走出一个身姿欣长的青衣男子,明眸含笑。端起手中的水壶无意一洒,却准确的落到画卷上,墨化开。小贩懵住,青衣男子一脸羞赧,惊道:“呀,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小贩气的发抖,指着他,“你…你赔我的画!一百两银子!”
青衣公子犯难,翻了许久才从袖口里掉出一个铜板,递给他,“诶诶,都用完了只剩这个了,要不收了就走人吧。”
小贩瞪眼,青衣公子却趴在他耳边悄悄的说:“据我所知,徐元直此人嫉富如仇绝不会画贵妇图的,而且…他用的是千年不化墨,遇水不化。呀,被我看穿了,你要怎么办?要不要我大声叫出来,刚才见官府好像在巡逻。”
青衣男子痞气十足的笑。
小贩本就是心虚,如今被识破了心觉还是识相的开溜比较好。看来今天是遇见对手了,出门做生意当真是犯了太岁。小贩干笑两声,“我不想与你计较,告辞。”说着还不吝的从他手中夺过那一个铜板。
青衣男子却拦住他,吊儿郎当的笑,“这样吧,把你骗来的钱都给我,我就不举报你。”小贩要哭了。青衣男子心满意足的接过五十两银子,抛在手中,“喝花酒的钱凑足了。”
人群散去,锦袍公子方才听到了他的话,虚心求问:“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他皮肤白皙,说话的时候颊边有浅浅的酒窝。
东方爻施施然将银子藏入袖中,“我胡说的。”
锦袍公子似有不满,直言道:“你怎么可以胡说?”
东方爻忍不住笑,“对付这种不上道的讲什么诚信,要多流氓就多流氓。”
锦袍公子压下眉头,“你不怕我告官,告你欺诈他人钱财。”
东方爻坦荡荡的朝人流走去,信口道:“你不就是官家么?我请你喝酒吧,听说江南的姑娘十分水灵,就当是贿赂。”
锦袍公子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锦袍公子虽出生富贵,但家教甚严,来花楼那绝对还是第一次。而且他心中不安的紧,要是被那个人看到就死定了。故楼里的头牌牡丹他也看不进眼里去,牡丹泄气只好去缠对面那位青衣公子。
牡丹像坨烂泥似的缠上青衣公子,挽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青衣公子却是皱眉将她拽了下去,牡丹花容黯淡,偏生生不信这个邪。又缠了上去,结果被撂倒。她咬牙,继续,结果又被撂倒。
江南的姑娘果然是水灵的,一双眼睛似承载不住的湖水,决堤而肆,花了妆容。她做头牌两年来还是头一回同时被两个男人拒绝的这么惨!她打算使出最后的绝招,泪光闪闪的美目确是我见犹怜,她委屈开口:“既然要如此羞辱我,你们为何还要牡丹来服侍?”
东方爻放下青铜酒盏,良久,道:“大概觉得好玩吧。”因着没话好讲,他无耻的引用了一句柳洲倾的至理名言:大概觉着好玩吧~~~
这不冷不热的一句话,牡丹果然神伤。正待离去,却见东方爻突然拿起架子上摆设的长弓,引箭而射。
当牡丹以为要被杀人灭口的同时,那只箭已射向窗外,箭法精准。牡丹只觉得耳旁一道劲风,簌的一声。只余箭尾的红缨晃动,天空传来惨叫一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掉了下去。
那是信鸽。
东方爻收弓,弓微微震颤,“柳洲倾的动作果然快,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可惜只射了一只信鸽,让一只跑了。”
对坐锦袍公子正色,“有人在监视你,东方兄!?”
东方爻摇头,招了牡丹出去,才道:“不,是我们——世子。”
身份被识破了么?
锦袍公子惊讶了一下,只是一瞬。那双清澈如溪水的眼睛此刻却埋上了一层阴翳,“你想结交我?”
“算是。”江东二公子爱好搜集名画,特别是徐元直跟柳茗希的画作。
“所以方才街头闹剧都是你事先设计好的。”
东方爻拿出两幅画卷,一副徐元直的——九曲澜江图,另一幅柳茗希的——十里溪涧听翠竹。画卷摊开,两幅画各有千秋,徐元直的笔法倾洒,不拘小节,墨色浓重,澜江惊涛万卷,直奔天际,一去不返。
柳茗希的则笔法细腻,刻画逼真,意境独到。似隐士于山水茅庐前种植的雏菊,悠然东南山。
锦袍公子目光灼灼落在两幅画上。
“是,希望世子喜欢。”他浅如钻的瞳仁铺上浑浊笑意,青丝落在肩头,整个人有种矛盾的诱惑之美。
世子眼底的嘲弄如双生花般卷起,这里的每个人都想结交他。可他的朋友除了兄长之外只有秦夫子。“你想通过我得到什么?权力,钱财,女人?”
他轻叩桌面,意态自若,“都不是,林家经营江东历经三代,民风淳朴,井井有条,官库殷实。你大哥号称江东之虎,年轻而有为,外有良臣张昭,内有贤助秦夫子。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占据。你觉得呢?世子。”
林子砚肃然,琉璃华光的眼眸深处一抹森然笑意,“你可知道这话是要杀头的?”
东方爻脸色一成不变,躬身,青丝错落于桌案,“若世子想要鄙人的人头,随时可奉上,但先请我把话说完。”
林子砚挥挥章纹珠落的衣袖,“说。”
正当此时,雅室的玉案小门被推开,一角黑色衣边透了进来。东方爻不动声色的端起酒杯,递到林子砚面前,“兄弟我敬你一杯。”装作酒喝尽兴的样子。
林子砚也配合的笑,酒樽轻叩,“小弟定要与东方兄不醉不归,要不再叫几个姑娘上来?”
“东方先生,要启程赶路了。”方才进来的剑客宝剑提醒。
东方爻一脸惋惜,醉熏熏的说:“如此只有下次再陪兄弟了。”
林子砚故作姿态的笑笑,“那么,一言为定。”
东方爻起身从他身旁经过,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两袖交接,林子砚的手上已经塞了一张纸条,林子砚垂下衣袖藏得很好。
云纹雕花木门合上,窗外雁回云散,血玉般的夕阳透过窗格照进来,引起了深度不一的流云浅霞,衬着轻红之色。
他洁白的手指滑出衣袖,捏住那封信。
信上写着:子砚兄,三月后,关东诸侯会盟再相见。
他沉渊落定的黑玉瞳仁里突然落进光怪陆离的色彩,喃喃自语道:“。诸侯会盟,只怕天下棋局又变……”
**
一只雪白的鸽子穿梁绕檐,落在花架之上。
花园中草木飒飒,一条玉石路铺成开来。一个贵族小姐打扮似的妙龄女子被搀扶着走进月牙弯门,她面色桃红,头戴粉花罗钗,撒下星星点点的流苏。她柳眉弯弯,眼中含得意轻浮之笑,“还是姑父最疼我,知道我跟表哥从小青梅竹马。”
身旁的丫鬟添油加醋,“二公子肯定是对小姐有意思,不然怎会邀请小姐来这雅苑?听说二公子平常对女孩子从不主动的。”
罗芸珠妙珠转动,粉颊笑意缱绻,“我说嘛,世上有哪个男人不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表哥也是一样的。”
“那是自然。”小丫鬟扬头附和。
这个罗芸珠是柳思安正夫人哥哥的千金,自小跟柳二公子亲密无间,现在两家也有意撮合两双人。罗芸珠已是快十年没有见过柳洲倾了,这次过来表明两家人也想增进年轻人之间的感情。
铜镜里映出一张俏脸,无须向牡丹借辉。丫鬟正在给罗芸珠梳头,因着待会要同柳二公子出去游湖,丫鬟替她细细描眉,她的柳眉本来就生的好看,加上淡淡妆容更是说不出的韵味。
她确信二公子一定会为罗芸珠着迷的。
殿内鼎香淡淡,四壁兰熏如龙。一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挂在堂前,足足有一人之高,狼毫挥洒,万丈悬崖,浓墨重彩。柳洲倾负手而立,面朝画卷,一身黑色锦衣,风华隽隽,似融入画中。
他低低吐出一个字:“念。”声音凉薄。
身后信使依言念信。
“……这个时候,东方爻还有闲情找人喝酒,去查查那个人是谁。柳洲倾淡淡吩咐。”
信使出去后,管家走了进来,垂头道:“二公子,表小姐已经在湖边等着了,该去了。”
柳洲倾陡然觉得有些烦躁,眉梢紧蹙,“我知道。”
笔墨融于宣纸,一个深刻的“忍”字,笔法缭乱,牵绕颇多。秋风钻入窗格,银龙飞舞,卷走玉案上的宣纸,空中舒展,飘向渺远天际。
笔杆掉落,玄衣拂动,他踏步离开。
他告诉自己:请注意自己的身份。
他告诉自己:庙堂之上,步步惊心。江湖之远,杀机重重。小不忍则乱大谋。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可以忍的?没有了。
山间之湖,雁鸿掠过,江风呼啸。一艘小舟乘风破浪,迎着江风逆流而上。罗芸珠一身绛红色的石榴罗裙,明艳似火,一朵炽热的石榴花绽放在风中。
一对璧人在游湖。
“表哥,好久不见了。期间……你有没有想过我?”罗芸珠如一朵羞答答的花苞,腼腆的笑着发问。
柳洲倾紫玉束冠,一身浅紫袍扬在空中,风中丝毫无凌乱之态。想是用内功护住了躯体。他那双眸子如蜀中紫月,淡淡扫视一旁的罗芸珠,勾起一弯清浅的笑:“想的。”
“表哥,你还记不记得六岁的那个夏天你偷偷带去山里大荷塘抓鱼,我不小心被蜜蜂蛰了,哭个不停。你怕挨骂一直哄我,最后你买了一个粉色泥娃娃给我。这是你送我唯一的礼物。你还记得么?”
柳洲倾折了一支粉色的早梅插在她的发髻,“当然记得,你喜欢粉色嘛。他乌黑的目光停在她发髻上修饰的粉色珠花上。”
罗芸珠嘟嘴,“才不是呢!你连这个都记不住,我喜欢的一直都是紫色。”
柳洲倾揉揉鬓角,带着歉意,“那是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