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蛾尔雪柳黄金缕。洛阳的夜生活最是丰富多彩,酒肆勾栏妓院此时都是盈满了人,富贾商人达官贵人都在这一掷千金之所寻芳问柳,举杯对歌,好不快活。
然而黑夜总是潜伏着甚么常人所不易察觉之事物。
当夜,柳府出来的撵轿停在东风楼外,楼内灯火通明,花树万放,水袖交织,楼内传来飘渺之音,是一首婉转含情的小曲,大有歌尽天明之感。柳洲倾出得轿撵,迎着弥红绿影,蒙纱似水的烛火踏进东风楼。
但凡对柳二少孰知之人皆知道他钟情于听小曲儿,公务之外时常会找地方听小曲,而他最爱的歌女是东风楼里的结香与芙锦,有时听得不过瘾还会将姑娘带回府里去,然后第二天将姑娘送回去,姑娘也往往能得到颇丰富的报酬。
这夜依旧无有例外,只见依旧一袭青衫的柳二少右手搂着结香姑娘踉踉跄跄的从楼里走出来然后上了轿撵。轿子停在柳府外,两人双双进了柳府。
月凉如水,空中那轮冷月幽幽照下,只见那墙角有一团黑影快速移动,无声无息仿佛是一只动作敏捷的夜猫,但那绝不是一只夜猫子,因为他的体型大的多。那团东西在黑暗的掩护中沿着墙角到了一处民宅外。
有一人正在那里等他,黑暗中两人窃窃私语。
“禀报大人,柳近守今夜照例去了东风楼听曲,约一个时辰后带着楼里的姑娘回了府。”那穿着夜行衣的暗探如实禀报。
“可看清楚了?确定回来的那人也是柳二少?”杨炯细细询问。
暗探点头,“身形一致,着的衣物与去时无差,青色长衫,确是柳二少。”
“甚好,仔细盯着,否则休怪相国怪罪。”杨炯道。
——是!
那“柳二少”搂着结香一路亲亲昵昵的穿过花厅,相互搀扶着走过蜿蜒回廊,入了西园最后进得了庆蓉阁,两人一进阁子立即俯地大笑。
结香笑得气息越发不顺,弓着腰杆,喘气道:“想不到你扮他扮的那样像,哈哈哈,真是乐死我了。”她说着说着不停的咳嗽起来,江笛秋见她岔气了赶紧上去拍打她的背脊,结香长长舒了几口气,缓过来几分才感应到背脊上一直有一只大手柔柔抚摸她的背脊。
结香虽是平日里大大咧咧无拘无束,与楼里的姐妹们赌钱猜拳行酒洋洋豪气冲天,但此时心底着实打了个冷颤,立刻跳起来退开几步,胭脂薄施的清越脸颊染上几丝红晕,乌黑有光的大眼睛偷偷抬了一下,见他深沉的眸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他唤了一声:“结香。”
结香猛地一抬头,大声应道:“恩。”
两人目光交触片刻又飞快转开,俱是觉得无所言语。
“我们…”江笛秋的俊脸笼着薄薄月光,更显清秀孤傲。嘴上的迟钝使他眉间浮上一丝愠怒,他吞咽几口唾沫,鼓起十分勇气,提高音量道:“结香…我!”
“啊?”结香眼睛睁得更大,一脸奇怪的看着他。
“结香…”他咬牙,脑中突然闪现出柳二少傍晚时所说的一句话,“结香…你对我服不服?”
“啊…”结香被这问题搞得和尚摸不到脑袋,想了想清咳一声,“不服,除非——唔!”她正想说除非你牌九麻将的水平都能够超越我,却已被一个温热柔软的什物封住了口腔,眼前是他无限放大的五官,纤细如触角的睫毛悠悠颤抖,透露出了认真中带着几丝紧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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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郭东部的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清霜般的月光铺了一地,只见地上的竹篓动了一动,紧接着一个黑影从里头钻了出来,他观察四周确定无人跟踪才朝刘家巷转去。这土地庙下有一段地道连着东风楼,所以柳洲倾借助地道出了内城。
夜风凛冽,民舍岑寂,只听得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与不真切的打更声。他纵身掠在民舍间,如了无声息的一阵风只带走几片枯叶。他在一堵矮墙下立住身形,只见那墙外种着三株枯萎的柳树,形状呈倒三角。
柳洲倾轻轻一跃便翻墙而入,夜风中传来两声极不和谐的声音,柳洲倾在空中急扭身形,两只飞刀从他耳旁擦过,他又足尖在墙上急点借力飘开避过了墙下安着的梅花桩。
他眼前是一座废墟,冷冷的月光从窗洞里射进去,灰尘漂浮。廊下的破纸灯飘飘摇摇,光亮全无。柳洲倾审视片刻,迈动步伐先朝左走了三步,立住,而后又向斜右侧走了四步,面前出现了一棵古怪的大槐树,张牙舞爪似成精的妖怪。
柳二少绕着这棵槐树转了三圈,然后身形悠然的朝这棵槐树走去。就在要碰撞到槐树的那刹那,一道球状的耀眼白光骤起,待到白光退去周遭的景致却是焕然一新。
只见屋内灯火通明,院中树木整齐,廊下两人正在掐子对弈。
“哎呀,师兄你怎么不让我!”郭葭大声抱怨。
“我已经让你了呀。”东方爻捏着棋子慢条斯理的说。
郭葭不服,“这叫让吗?你让我还吃了我八十来颗子!”
东方爻慢慢抬起头,对着郭葭身后笑了一笑,“二少大驾光临,郭葭快去备酒和菜。”
“唉,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使唤我。”郭葭扔下子,抱怨几句捧起棋盘朝屋内走去。不一会儿,郭嘉已端着一壶小酒和两盘下酒菜走出屋子,放到矮案上,这酒和菜都是热的,主人像是老早知道客人会于今晚几分到来似的。
东方爻给柳二少斟满酒杯正想给自己也来一杯,酒杯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拿开,郭葭抛着酒杯,一双大眼睛古灵精怪,笑得分外欢快,想着报了东方爻连杀他三局之仇,便义正言辞的说道:“师兄你伤没好啊,酒就不要喝了。”
柳洲倾挽起袖子,优雅的浅尝一口酒,杯中映着冷月,似载满了清霜,带着一分举杯对月独饮寒霜的萧索之感。
这酒初入口中有些苦涩,细细品尝又有一丝甘甜,待你想在回味那丝甘甜时却是淡淡的清香,叫人感触良多,就像是人生苦过便是甘甜从中来,待你想珍惜得之不易的甘甜时,时光流逝故人不在,余下的只有无边寂寞与波澜不兴的生活。
气氛似乎有些凝固,也不见客人开口说一句话。
东方爻只好执起长筷去夹菜,盯着筷头的清和浅瞳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沉下声来,“郭葭,你课业做好了?”
郭葭瘪瘪嘴,“没。”
“那还不快去。”平日里清吟平缓的嗓音此时无端添了一丝严厉。
郭葭耿了耿脖子,自知没趣便朝左首的厢房去了,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柳二少的视线自那扇砰砰响过的木门处收回,暗处那双星辉似深邃的眼睛十分平静,但这平静背后好像又隐藏着狂风巨浪般彻底的波澜壮阔。
东方爻则兴致颇浓的品尝小菜,脸上挂着散漫闲适的笑,就像是躺在阳光下金色沙滩上晒太阳一般。
他星眸稍抬,长袖劲扫,一粒解药落进酒樽里,片刻融化,将酒樽推到东方爻面前,“如若不嫌弃这杯当同兄分享。”
东方爻浓眉稍抬,“感谢还来不及,怎会嫌弃?”端起酒樽仰头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叹,擦擦嘴边的酒水。
东方爻将酒樽复摆到他面前,温文尔雅的笑道:“我心中有一疑问,你方才闯进阵法之时是如何知道院中那棵槐树就是阵眼?”
柳洲倾眼角往上一挑,勾勒出几分促狭神情,淡道:“那要问你的师弟啊。”
东方爻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不得其解,遂又将目光转到柳二少身上,静静等待他的答案。
柳洲倾慢慢尝了一口酒,才道:“他给芙锦传信之时故意泄露于我,他说地址在刘家巷一个墙外种着三棵槐树的地方,可明明种的是柳树,进得院中才想明白他的意思,三棵槐树,顾名思义应当是绕树走三圈。”
“这个兔崽子,好啊。”东方爻脸上那闲适笑意褪了一分,目光微微一动又问:“你可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柳二少不假思索,顾自倒酒,片刻后说道:“这个问题不能算问题,别人对你示好往往有两种原因,一则:他相中了你想把你娶回去做老婆,二则:便是想巴
“没准,他还真想将你讨回去做老婆。”东方爻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柳二少垂眸轻晃杯中酒水,打碎了杯中一片月光,沉吟道:“那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实力,不然结局不得善终。”
“自古英雄出少年,青龙伏于渊。”东方爻道。
柳洲倾幽幽叹了一口气,“不知我们这哑谜要打到什么时候?我的耐心快被你磨完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并与你合作?你的筹码够么?”
“因为你不得不相信我,这场戏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演那么一半成一半败。”东方爻浅茶色的眼中似暗藏凌厉,但语调平平缓缓。
“愿闻其详。”柳洲倾吐出四个字。
“依你看董相手中的西凉军如何?”东方爻问。
柳洲倾想了想,答道:“自是骁勇善战,西凉地处偏远与羌族多有交涉,军中兵士野蛮凶残,杀戮好战。这些蛮人的体格要比中原士兵高大的多,以一敌三不在话下。西凉军分四支,贾贲手下的承天军团,郭嗣手下的骥良军团,张昘手下黑旗军及董承手下的主力军,共二十万,占据帝都外四方天险,实力不容小觑。”
“他完全有废帝的实力,就算他弑帝引各路诸侯兵指,他也不一定会败。打仗不能完全依赖于人数,还应看天时,地利,将才,兵士,道义。”说到此处他顿住,浅色瞳仁似无底的漩涡逐渐转深,他目光一凝,道:“这五者他还缺哪个?”
柳洲倾苦笑,“道义。”
东方爻抬袖倒酒,酒杯注满他却恍如无视,“所以要在他心中埋下欲望的种子,像这酒一样盈满,然后慢慢倒空。”东方爻笑着将酒洒在草地上,月光下草尖上似载满了一颗颗圆润的珍珠,晶莹透泽。
柳洲倾缓缓收起掌中折扇,抬眸审视他片刻,“我倒觉得你变了很多。”说着又侧头望了望屋内,不由莞尔,“那个娘们呢,怎么没瞧见她?”
东方爻心尖陡然一痛,心口似被割开一道口子,刀割般的风呼啸着往里头灌,他猛灌几口酒,呛道:“走…走了。”
“哦?”柳洲倾低吟一声,来了兴趣,“去哪了?”
东方爻冷笑着说:“兴许去找她情郎了。”
柳二少神情平淡,嘴角挑起一抹轻慢温润的笑,“哪个情郎?”
“柿…子…柿…子。”他倒头趴在桌上,嘴边的声音渐渐含糊。
夜微凉,长风入。酒盏浅,人情薄。
柳二少静默,绣纹蓝衫似花哨蝴蝶的翅膀迎风舒展,他颊边的青丝铺着一层清冷的雪霜,暗光隐现,回廊下他独自一人围案坐着,全身上下似蒙着一层说不出的凄凉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