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羽察觉川岛玲兰表情惊异,但想自己这身打扮形容如此污秽,巫纪洪的手下见了自然大感意外,也就不以为意。
“黑莲术王?哈哈,纪洪在外头混了几年,就弄了个这样的外号吗?”商承羽不屑地冷笑。他想:黑莲术王这称号,与当年黑莲教内领袖的法号有点相似,巫纪洪袭用了也并不奇怪。霍瑶花喊得出这称号,就更证明是巫纪洪的手下。
这时霍瑶花站起来,回过头看川岛玲兰。
“你还不快去请术王及其他教众过来?由我在此陪伴商前辈就可以。”川岛玲兰听了更惊讶,但马上明白霍瑶花的意思。
她叫我先走。
两人四目交投。川岛玲兰此刻才看见霍瑶花目中深刻的恐惧。
她一定知道很多这个男人的事情,才会这么害怕。
川岛玲兰不服气。未战而降并非她自小所受的东瀛武家教导。她的手仍未放开野太刀柄。
然而霍瑶花再次说话。
“快去。他等很久了。”
川岛玲兰握刀的拳头凝住了。她当然听得出来,霍瑶花说的这个“他”是谁。
没有什么比拿“蜕解膏”给邢猎更重要。
这是霍瑶花透过眼神与声音要传达的真正意思。
川岛玲兰也不笨,跟霍瑶花一样想到,黑莲术王随时会在这片山林出现。术王跟面前这男人并肩的话,她俩一起逃脱,绝无机会。
那么邢猎恢复武功的希望,也会就此破裂。
可是我这么一走,她就要……
牺牲别人自行逃生,完全违背川岛玲兰人生的原则;然而在天秤的另一边,却是她的爱人邢猎。
假如此刻“蜕解膏”是在她身上,反过来我大概也会叫她走。
川岛玲兰内心挣一了一阵子,手掌慢慢离开刀柄。她领受了霍瑶花的决定。
两个美丽女刀客相互注视。川岛玲兰从霍瑶花眼里看见深沉的悲哀。她知道那是霍瑶花的悔恨:只差一步,竟已无法去见邢猎。
同时霍瑶花也从川岛玲兰目中,看见汹涌的感激与不舍。
好奇怪……我们根本不算同伴啊。
只不过喜欢上同一个男人而已。
两人注视其实很短促,却竟交换了许多不必言说的感情。
川岛玲兰最后点点头,离开前说:
“我会回来找你们。”
活下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这才是川岛玲兰真正想说的。霍瑶花听得出来。
说完川岛玲兰也就头也不回继续向山林东面走去。走出十多步后,她不禁再次抚摸藏在怀里的“蜕解膏”,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霍瑶花目送川岛玲兰在树林间消失,心里祈愿她平安回到邢猎身边,而“蜕解膏”也真能治愈邢猎的伤。
至于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邢猎,她已经不敢再想。
树林里就剩下商承羽和霍瑶花两人。同时远方“遇真宫”的炮击声渐渐疏落。
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再度不断打量霍瑶花的身体。
又是那要命的目光,霍瑶花尽力避开。
“你的刀子给我看看。”商承羽忽然说。
霍瑶花顺从地将大锯刀拔出来,双手捧着铁板似的厚重刀刃,恭敬将刀柄一端递向商承羽。
商承羽把锯刀接过。他已经七年没有拿过这般沉重的兵器,长期囚禁的折磨更令他肌肉大大萎缩,但凭着并未磨蚀的身体协调功力及一人的聪颖天份,商承羽舞动起这柄从没使用过的大刀,竟极是流畅轻松,好像本来就是为他打造的趁手兵器。
或者更贴切些说,锯刀在他手上不过是另一件玩具。
看着商承羽舞刀,霍瑶花更确定自己的决断正确。
这时商承羽突然像玩厌了,随手就把大锯刀往旁一丢,刀刃插在地上,柄首那绺人血染成的发缨在微微飘荡。
商承羽充满希望的目光,再次落在霍瑶花身体上。
“把衣服脱下来。”
当阳光再次照射在巫丹掌门的道服上时,那白袍早因蒙尘而变成淡灰。
披散长发的姚连洲,踏上“遇真宫”已成废墟的广场。四周一切对他而言是何等宁静。
只因刚才炮击震荡下,他两边耳膜都已穿破。两耳和鼻孔仍结着没有抹去的血迹。
姚连洲左右看看。从炮击中生还的门下弟子,从壕沟里爬上来。有人开始朝“遇真宫”南方正门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尘的身躯,犹如从漫长冬眠中醒过来,带着积存已久的能量和猎杀希望,越过姚连洲向前冲去。
他身旁出现一个横壮身影。仍然提着大盾牌的桂丹雷,乱发与胡须都被尘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连洲的肩头。姚连洲没能听出他说什么。
但不必要。从桂丹雷热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额角一行流下的鲜血,把姚连洲左边眉毛渗红。他终于苏醒,并且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的人生,从来只有一条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连洲重新迈开脚步,与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巫丹战士,奔向最后的交锋。
黄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刚才最危险的一刻,敌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处划过。那时候黄本功根本没能作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刀光横斩而来,他一直抱着的三眼手铳,粗壮的铳柄木杆就被那一刀轻松砍断了。黄本功当时手掌间几乎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然后发现手上的铳柄已经一分为二。
当了兵六年其中四年还是在精英云集的京城禁卫里黄本功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刀。当刻发现自己未死时,黄本功及时瞧见斩出那刀的人。是个年轻小子,顶多也是二十五、六岁。却有这样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这刻黄本功仍然捧着三眼火铳的铜铸铳身,跟许多战友一起凝视着地上一具破裂的尸体。
那是冲进兵阵的最初与最后一个敌人。黑色的衣服在冒着烟。左臂穿戴那具像鸟爪的铁甲和右手上的长剑,都被铳弹打得扭曲不堪。没有鼻子、满是新旧伤痕的怪脸仰对天空。
黄本功和身边许多神机铳兵一样,屏息看着姜烂的尸体良久,深恐又会看见这家伙爬起身来。
毕竟他们曾经亲眼看见,此人有如鬼神般两度冲破火铳射而不死。身为神机兵,他们比谁都了解火铳的威力,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经受袭的禁军战友警告过:小心对方穿黑衣服的,看见就拚命快跑。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战友的意思了,不,比想象中还更可怕。
又静待了一刻,黄本功终于确定躺在地上的姜烂已然气绝,这才稍稍松一口气,回头看看经历过敌人突袭的己方兵阵。
七十多个巫丹人,一场短暂却暴烈无比的冲锋,犹如一股突来风暴,将神机营防线整个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军。他们不但将接近五倍数量的禁军一同带往另一个世界,更令整个神机营的阵线严重倾斜失序。
神机兵阵原本由楼元胜将军按“遇真宫”外的地形精心布设,各队伍能互相援护并配合进退,但这些功能现在都断绝了。
身为一名小小铳兵,黄本功自然没想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铳队的战友,许多都惨死在巫丹刀剑之下,而自己则幸运地活着。
妈的……我们这是来打些什么鬼家伙呀?千辛万苦才晋升京城禁卫,还是朝廷最宝贝的神机军,本以为无风无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讨贼的地方屯军优胜多了,闲时给皇帝小子检阅,放几个统炮给他乐一乐就好,怎么会来打这种仗?
黄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黄木,到了京城担当禁军才花钱改了这个比较文雅的名字,希望帮助日后升官。
这时在阵中,好些负责指挥铳队的将领都发现混乱的危险,焦急地呼喝着,叫掌号传令的军官挥舞各种旗号,下令各队重新组阵布防。
然而黄本功跟许多士兵一样,心灵仍然陷于刚才交锋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严谨训练一时都抛到脑后,反应极是迟缓。众兵卒虽已开始转移布阵,但行动甚是凌乱缓滞。这是神机营最脆弱的时刻。
而巫丹派最后也最强的攻势,就在这时候降临。
负责守备“遇真宫”正门前方的铳兵林君立,是其中一个首先发现异常的人。
在最初展开炮击时,这支正门的神机铳兵队奉了楼将军命令,不分敌我射杀所有冲出门外的人;樊宗等七名巫丹弟子继而又从这里突破肆虐,在他们的暗器与刀剑之下,铳阵死伤不轻,残存的铳兵久久未能平复情绪。
宫门前的空地上死尸枕藉,加上炮击的硝烟未散,犹如白日下的地狱景象。林君立与战友守备着这么一片死地,更是心绪不宁。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尸体,里面许多是枉死在神机火铳下的己方铁甲兵。有个被铳弹打掉了半边脸,凄惨的死相暴露在阳光下,张开半排残缺的牙齿,好像仍在发出无声的惨号。林君立见了不禁疑惑:这人会不会是我打死的?
他跟战友抱着仍然烫热的手铳,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他们即使安然从此战归还,这罪孽也将终身陪伴。
这时神机兵阵东侧正陷于激战,林君立身边各队铳兵也都引颈张望,耳里听着那边的杀声,似乎正渐渐向中军这头接近,不禁担心起来。
他们也都曾经目睹樊宗等仅仅七人的恐怖武功。没有人确知巫丹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象再多十倍这样的“怪物”,已足令人胆寒。
就在此时,林君立似乎看见宫门前远方,闪现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呼。
“什么事?”身边一名战友回过头来问。
林君立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幻象。刚才看着空地上的尸体时,他就好几次以为瞧见仍有爬动的生还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红缨或者破烂衣角被风吹动。
还是我真的看见他们蠢动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时没有响应战友,只是继续注视着宫门。
这次看见同时移动的三个身影。
“有人!”林君立呼喊。
身边五、六个铳兵也循他所指看过去。
“哪儿?”
“快告知把统!”
可是这时姜烂、廖天应、钟亚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闹神机兵阵右翼,大部分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时竟没人留意林君立他们的警告。
然后他们终于清楚看见剑侠的身影。最前头一个黑衣人左右提着双剑,越过尸丛朝他们急奔而来,已然近在五十步内。跟在他后面的还有数十个跃动的影子。
强烈的恐惧袭上林君立心头。他判断此刻已经来不及排好铳阵和点火射击。心里某一层东西好像瞬间崩溃了。林君立发出惊惶的尖叫,转身向后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边几名铳兵也都仓皇逃走。然后是更多。
听见林君立等铳兵的惊呼,驻在他们西侧一支两百余人的五军营步弓队及时反应,赶上来迅速排开阵式,弯弓搭箭瞄向这些出现在“遇真宫”正门的新敌人。
麦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训练,挽着未张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头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紧接上前换排再射击。
隔着前排的人丛,麦三向前张望,看见接近而来的数十条敌人身影。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奔跑得这么快。
已经这么近了!
从经验估算,麦三知道他们的弓队最多只能发射两轮,接着必然演成近接战那将是噩梦的开始!
麦三心里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战友,能够率先将这群敌人射倒。
指挥的武官下令发箭。逾百箭矢密集飞射向冲杀而来的剑侠群!
却在这刹那,麦三看见一个极奇异的景象:飞箭才刚脱离弓身射出的同时,对面那数十条身影好像遇到袭击的蜂群,各以诡异的速度和角度散开躲避。剑侠的身体一一从箭丛间隙闪过,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斩落,只得一人闪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这是何等惊人的眼力与判断!
继而麦三看见更可怕的事情:那几十人的奔跑势道完全未受这轮箭击阻碍,每个人都顺着闪避动作继续前冲,就像激流里躲避岩石的游鱼一样。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