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辰八字排列贯成连珠,与开国太祖皇帝相似,故而对自己天命深信不移,认为必然将是大明列帝中的不凡者。
在应州冲锋陷阵,朕也毫发无伤,怎会在这年纪就给小小一场病打倒?这不是朕的命!
看着越来越容易控制的皇帝,江彬更添了要掌握天下的信心。他暗里在继续筹划一切……
自从回京途上皇帝被隔离,张永就已对江彬生起怀疑。他暗中命人去查探圣上捕鱼时覆舟落水一事的详情,下属却回报告知,当日涉事的船夫水手及几名目睹的禁卫,都已无声无息地失踪……
如今皇帝正停留在江彬的大本营通州,与朝臣的通信受到“威武团练营”的拦阻。这更印证了张永的忧虑。
这家伙,是另一个刘瑾。
放眼京师,张永知道只可以找一个人商量。
当张永联络首辅杨廷和时,皇帝已在通州住了一个月之久。二人一会面,张永就马上说出思考了许久的猜想。
“江彬一直暗中用药在饮食内,损害陛下龙体与心智。”
“张公公可有凭据?”杨廷和听了后颇惊讶,谨慎地追问。
“没有。”张永回答。“但这是最合情理的解释。而下官深知江彬其人性情,绝对做得出如此大胆之事。”
杨廷和沉默了好一会。这相当于同意张永的猜测。
“然而眼前我们没有应对的办法。”杨廷和考虑许久后才说。“江彬用重兵将陛下重重包围,我们若强行用兵去抢,反倒会被诬告图谋不轨,令江彬变成护驾忠臣。”
“下官已经想过,如今唯一方法,是派人潜入通州通知陛下提防江彬。”张永说:“陛下即使真的被药物所迷,但他生性聪慧,只要对江彬生起怀疑,必会移驾回宫。”
圣上一脱离江彬的掌握,就有可能扭转乾坤。
杨廷和同意了。张永在南征中本来就主负情报及查探,此事自然由他进行。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陛下目前的病况……”张永又说:“大人也应该为其他的变化打算。”
张永说得婉转,但杨廷和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皇位的传续。
此事乃是忌讳,他们二人不能多谈,杨廷和只是含糊地应答了一声。张永了解首辅这声已然代表明白,并会密切为最坏的结果作准备。
就在两人密会同时,一场盛大的祭典已然在通州准备就绪。
为了消解宁王府的诅咒,皇帝在江彬倡议下,下旨于通州将朱宸濠一干叛逆处决。
宁王府一众被擒逆臣包括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俱犯滔天大罪,依国法全数凌迟。朱宸濠及世子毕竟为皇室子孙,先被贬为庶人,赐以缢死,并焚尸扬灰。宁王藩国亦被废除,彻底在大地上烟消云散。
朱厚照认为这样即已解咒,于是在完成一切处决的七日之后,又在城郊主持一场大祭祀,向苍天禀告自己平定江山的丰功伟绩,祈求康复。
然而他却在祭天之时,当众咯血。亲卫急急扶他退回城中临时的离宫。
这就连江彬都感到意外。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及进行包括借宁王的贿赂帐册,发出矫旨弹劾各朝中大臣。他需要的是皇帝的健康渐渐磨蚀,而不是这样急激地变坏。
是下属施药不当吗?还是皇帝小子的身体本来就比想像中更差?
江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只能就这变化作应对:首先下令马上停止用药;再而加紧对皇帝的看管。
这时他却收到皇帝的旨令:马上移驾“豹房”。
江彬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要回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要终结。
江彬也无他法,留下李琮及神周继续守着通州,自带“威武团练营”,挟着虚弱不堪的皇帝,回到皇宫西苑“豹房”。
张永的密探本来在日内就要于通州冒险接触圣上,却因这变故扑了个空。但如今即使能够向陛下进言,也已经太迟了。
“杨大学士……现在要靠你了……”张永如此遥遥祈求。
朱厚照睡到他最熟悉的床上。最初他还稍有好转,但很快病况又变得更坏,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
即使江彬长期向他施放的毒药已然停用,但先前的损害却无可挽回。皇帝的神智时常不清醒,整日呆呆躺着,看那幅图纹斑烂的天花。
过去的鲜烈人生,此际都像是遥远的梦。他有时好像会嗅到塞外荒漠的气味,然后泪水染湿了枕头。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常常把照料他的宫女当成以前宠幸过的爱姬。
然后,就是深刻而无尽的寂寞。在生命燃至末尾的时候,他却没有半个人可以倾诉围绕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侍臣。而侍臣并不是“人”。
朱厚照在比较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在脑海里翻寻,到底自己一生里认识过哪些“人”。最后他发觉就只有两个。
姚连洲和邢猎。
可是朕却无法亲自完成他们的心愿……这天他召来一名近侍太监,以气弱柔丝的声线,说出自己最后的旨意:“姚连洲与邢猎,于紫禁城决战,务必举行……此乃朕之遗愿。”
一个时辰后,正德皇帝驾崩,结束了他二十九年荒诞奇妙的人生。后追尊庙号“武宗”。
朱厚照真正的遗诏,无人理会。
“豹房”实在太接近皇宫,江彬亦无法隐瞒皇帝驾崩的消息。首辅杨廷和则早作准备,一确定陛下已去,即入宫求见皇太后张氏。
他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权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极受先帝宠爱,故张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势力。杨廷和要稳定大明江山,她是必过的一关。
即使杨廷和早就知晓太后性情,但当面见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态甚是冷静,丝毫没有让人看见刚刚失去亲儿的悲恸。
杨廷和在慰问后也就急急把一切状况向太后禀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听着,即使听到皇儿可能受江彬的谋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