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几辆警用越野从市局出发开往了省级高速,而画文只能坐在张何度的车里,看着它们远去,尾灯消失在夜空里。
驾驶座的张何度踩下刹车,凝视着正前方,身边是一言不发的画文,张何度一直咬紧了牙关没有松口,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不能松口,他怕自己一心软就会带着画文一起前往危险的第一线,他不能让自己的向导再涉险了,更何况现在的画文状态还不好。
而且他有种预感,画文已经被“蜘蛛”彻底盯上了,今天在海洋馆他如此显眼,最好的安排就是让他留在龙潭市由人保护。
“画……阿文,”张何度改了个称呼,透过后视镜悄悄看他的脸色,“我一会儿让小杨来开车,他会送你回去。”
画文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他似乎因为过度使用精神力,样子很是疲惫,但张何度知道,他是心有不甘。
解开安全带,张何度浑身不自在,手脚僵硬地要下车了,画文扫了眼他握过的方向盘,几乎快要被他捏出十根手指印了,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为了我好,这个拿着,”他趁着张何度还没有离开,把毕怀仁留下的戒指屏蔽器丢给了他,平静地说,“我也不去拖你后腿了,但你要给我记住,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张何度不由自主地点头,有些忐忑地回头看向画文,想要为之前的话道歉,他不是真心想贬低画文作为向导的能力,可一时间却无法开口,画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回来再跟他好好谈谈吧。
张何度转身就要离开,余光忽然闪过一点萤光,画文轻飘的声音随之从身后传来:“你要是出事了,我也不用活了。”
张何度猛地回头,错愕地看着画文宁静的侧脸,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如果自己要是死在了那边,画文也会去陪他。
每年都有许多哨兵向导会因为伴侣的去世,难以承受灵魂分离的痛苦打击,选择自杀结束生命。
他们虽然还没有真正结为伴侣,但精神上的契合程度,精神体的交融,无疑都在表明,他们是为对方而生的灵魂伴侣,如同世间独一无二的一对钥匙和锁,丢了谁都不行。
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充斥在胸口,张何度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一个愿意和自己赴死,用性命作陪的人,是他最不愿意伤害一丝一毫的人。
“我……我绝对不会的,相信我,”张何度背对着画文,用力掩去声音的颤动,“如果真的有意外,你也不许伤害自己,知道吗?”
“哦,”画文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尽量吧。”
张何度忿忿地回到车边,扒开车窗瞪着他,眼睛微红:“你保证!”
画文没想到张何度会如此激动,略微诧异地伸出三根手指:“……好,我保证。”
又一辆警用越野离开了市局飞驰而去,画文看向张何度那辆逼近超速的车速,越发不放心,也更加心累。
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状态过去还真是只有帮倒忙,但这次张何度不再是孤军奋战,有如此多的警力增员在那边,想来出意外的风险还是不大。
如果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气运之子死亡,这个世界的任务宣告失败,画文会被直接遣送至下一个世界,也算是陪他去死了。
并且……画文现在不太想面对张何度,面对这个气运之子,他发现自己的情绪波动因为这家伙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奇怪。
这根本就不像是在做任务了,名为真情实感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参杂了进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教官大人,建议您在这些任务结束后,去做一次记忆数据导出,以减少负面情绪和多余情感对任务的影响。】
“唔……以后再说吧,”画文低头看了眼手环,上面可以显示对方的数据,他点开一看,张何度的一切指标正常,只是距离越来越远,“这一次,听天由命了。”
禁毒队的新人小杨开着张何度的车送他回家,一路上都在偷瞄画文,明明经常一起出任务,此时却分外拘谨,跟个第一次见黄花大闺女的小伙子一样。
画文哭笑不得地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第一次看见活的向导?不至于吧。”
小杨也是哨兵,在队里是个听话的新人,一听到画文问话立即端正坐姿:“报告画副,不是第一次,只是……没想到您就是向导,有点出乎意料,又觉得不奇怪。”
“什么不奇怪?”
小杨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就是……就是感觉画副一直都像向导,很能安抚我们的情绪,当然也能安抚我们的胃,您不要灰心,这次案子解决了我们会一起上书领导的,我们都想您回来继续做我们的副队!”
画文没想到他们是这样地认可自己,不由得怔了怔,靠在了车窗旁出神,许久才轻声道:“我没有哨兵厉害,甚至还有比普通人更麻烦的发情期,我只是个向导,从来没有向导能胜任这个职位……”
“不,”小杨郑重地说,“您不仅是向导,更是我们的副队,您和我们禁毒队是一个整体,禁毒队没有您,就跟个没有妈的孩子一样!”
画文:“…………”
白煽情了!
“行吧,我就是你们的妈!”画文自暴自弃地往后一仰,觉得头疼又好笑,“送妈回去吧,停在楼下就可以了。”
到了画文的公寓楼下,小杨贴心地问:“需不需要送您上去?”
“我就是有点累,又不是残了,”画文推开车门,“辛苦了,回去吧。”
小青年继续端正坐姿道:“报告画副,张副交代了,在他回来之前要一直保护您!”
“你……”画文被他这副要死守到底的模样给折腾累了,放弃挣扎地摆了摆手,“行行行,你护吧,别在呆车里了,跟我上楼坐会儿。”
小杨一听,忽然面带羞涩:“不好吧画副……张副还没回来,您作为向导,独守空房要注意一下……”
画文一拍车门,恼了:“关他什么事!你上不上来?不上来就给我滚回市局!”
“来了来了!”小杨连忙屁颠屁颠地跟着来了。
上了楼画文给他倒了杯茶,便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起不来了,眼前的画面都是虚的。
小杨:“您没事吧?”
画文抱着个抱枕闭上眼睛,咕哝了两句:“没事……你帮我看着有没有电话,我先睡一会儿……”
向导的发情热稍微缓解后并没有彻底度过,没有哨兵伴侣的话只能自己慢慢忍过去大概一两天的缓冲期,期间一直像发低烧一般意识模糊,没有抵抗力。
没一会儿画文就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小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怪不自在,给画文搭了条毯子自己就出去了,安静地守在门口。
临近深夜,万籁寂静的公寓楼,小杨靠着墙都快睡着了,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令他瞬间警觉。
不过半分钟,一个人走了上来,小杨差点失声叫出来“张副”,定睛一看发现不是,比张何度要小很多,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张副……不,不对!”小杨揉了揉眼睛,“你是张副队的弟弟?”
背着个书包的张何途淡淡地点了点头:“这里是画副队的家吗?”
小杨:“你找他有什么事?还是说张副有事?”
张何途眼里闪过一丝烦躁:“关那家伙什么事!是我姐,薛宁,要找他。”
薛宁的名字小杨有所耳闻,是张副队曾经的绯闻女友,现在张副队都有画副了,难道还脚踏两只船?
小杨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眼见张何途越来越不耐烦了,连忙道:“有事明天再说不行吗?画副都休息了!”
“是急事!”张何途急道,“宁姐说她想起了一些事,关于那个……‘蜘蛛’。”
小杨一惊,画文家的门霍地从里面推开了,眼里带着才睡醒的朦胧,画文强打精神紧盯着张何途:“你说什么?薛宁知道了什么,快告诉我!”
张何途看了一眼他,指了指楼下:“宁姐在楼下,前几天她生病了,一直想找你都没有机会,今天我哥……今天张何度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她只能来找你了。”
“何度出去执行任务了,快让薛宁上来吧,我们进来谈。”
薛宁来时戴着口罩,面色和画文一样都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画文总算明白了她的“生病”是为什么了,跟自己一样都是发情热惹的祸。
“进来坐,”画文觉得自己是男向导,至少比女向导恢复得快的多,招呼着薛宁和张何途进来坐下,“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小杨帮着他泡好了茶,四个人围坐在沙发上,都看向了薛宁,而她却没有开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张何途不忍心见她神色凄然,拉了拉她的袖子安慰道:“宁姐,想说就说出口吧,我陪着你。”
薛宁恍惚的眼神终于有了聚焦,扯下了口罩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画文:“画副队……你相信死而复生吗?”
“什么意思?”画文不明所以。
薛宁似乎有些崩溃,想笑又想哭,此时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茫然。
“我跟你们讲个故事吧……”
有个小女孩儿从小无忧无虑,她有个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人同是一个老家,只不过很少回去。
他们的老家在没有拆迁的时候有一家化工厂建在附近,她的父母说有这个不合规的化工厂,村子里的水土迟早会被污染,便早早地搬离了。
十四岁那年的暑假,女孩儿和青梅竹马还有家人回了趟老家,那时她几乎快认不出这个曾经山清水秀的村子了,到处都是荒凉的田地和恶臭的污水池,这里被污染得太严重了。
不仅是水土被污染了,更有好些在这里出生的孩子都得了病,不少是畸形儿,生病夭折的数不胜数。
女孩回去的那天就在半山腰上碰见了一个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正蹲在地上跟两只兔子玩儿。
她走近一看吓了一跳,少年有一半的脸是正常,甚至是漂亮,还有一半就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恐怖。
而他脚边的两只兔子也不正常,正在拼命撕咬对方的脸和脖子,温顺的兔子瞬间变得嗜血疯狂。
“这是……怎么回事?”女孩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兔子快把对方咬死了!”
少年摸了下兔子沾血的毛,摊了下手:“我不知道,它们疯了吧,你是新来的?”
少年朝她伸手像是要摸她的头,女孩害怕地躲开了,但怕他觉得自己嫌弃他,勉强没有跑掉,点了点头,见他一直阴郁的脸,安慰道:“你别伤心,兔子还会有的。”
“嗯,新来的兔子马上就到了,”少年面部神经有损,笑起来格外诡异,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第二天,女孩独自一人一路玩耍到了山腰的那户人家,就听见了里面有惨叫声,她又怕又好奇,偷偷看了一眼。
只见那个半张脸像是融化了的少年站在血泊中,用和她一样茫然的眼神看向屋子深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拿着刀,互相捅死了对方。
女孩吓得都不敢叫了,少年的脸就像是聚集了天使和恶魔于一体,对女孩无辜地说:“不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妈就……这样了,你相信我吗?”
女孩已经被吓懵了,茫然地点了下头,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奔了回家,当天就发了高烧。
迷迷糊糊中她一直在做梦,可她一直本能地觉得,那个小哥哥应该不是凶手,他什么都没做,自己也没看到他参与进了那一场凶杀中。
然而一睁眼,就是听到村子里的人在说弑父弑母的凶手抓住了,抓住凶手的人还是她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大她两岁,一直是个正义感十足的男生,他的愿望就是当一个警察,这次抓杀人凶手像是为他正名了一般,所有人都称赞他。
可女孩却觉得不对劲,一去看了才发现,被抓的是那个毁容少年,他被锁在一间屋子里等待警察从镇上赶来,把他带走。
有的人说他的脸从出生起就是这副鬼样子,他父母留着他就是个祸害,花了全家家当给他做手术也没用,结果还被白眼狼给杀了,早知如此不如早些时候生出来就丢了。
女孩看他一个人缩在墙角,心生怜悯,给了他一点吃食,大着胆子跟他说话,问他到底有没有杀人。
少年空洞的眼睛没有一滴泪,平静地说:“我没有,我就一眨眼,他们就死了,我说了也没人信。”
“我信你!”女孩脱口而出,随即有些后悔,“如果你真的没有骗我的话。”
少年眼睛微微一亮:“你是第一个信我的人,你长得好漂亮,是个天使。”
女孩被夸了,心里有些高兴,她说她会找人说清楚的,让他别担心。
她去找了村长,村长根本不信她,却不忍心直接告诉她事实的残忍,隐晦地说那小子就是个小变态,小时候就经常杀小动物,还去化工厂找原料合成些奇奇怪怪的毒药,毒死了鱼塘里不少鱼。
女孩犹豫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这种非常人的情况,她做不了判断,准备再去找那个少年,回到那个小屋,人却已经不在了。
“那小子跑了!”有村民大喊,“我看到他跑到那边悬崖了!”
女孩急忙跑了过去,在满是荒草的悬崖找了许久,悬崖下就是汹涌的河流,掉下去就会被漩涡搅碎,连尸骨都找不到。
最后她听到了一阵瘆人的笑声,忙扒开草丛看了过去,是那个毁容少年,正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对着天空大哭大笑。
女孩隐约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蜘蛛向天伸出几只漆黑的腿,下一刻这蜘蛛就不见了,只剩下那个疯癫的少年,摇摇欲坠。
“喂!你过来!危险!”
少年流着泪回过头,冲她笑了起来:“你看到蜘蛛了吗?是不是很可怕?”
女孩看他马上就要掉下去了,急忙道:“不可怕!就是很大而已!你快回来,会掉下去的!”
少年怔了怔,抱着脑袋痛哭了起来:“我不想……不想杀人,可是好奇怪,死亡为什么这么有意思?”
女孩毛骨悚然,又觉得他很可悲,正在痛哭的少年忽地抬头,哀求地看向她:“你这么善良,陪我下去好不好?太痛苦了,你陪我跳下去……”
女孩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腿不自觉地向悬崖边走去,在即将被少年拉住的那一刻,一个力量猛地把她拽了回来:“你疯了!过来!”
那个少年还想过来拉扯她,被一个小影子推开了:“不许碰姐姐!”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把她拉回来的是她的青梅竹马,回过头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一边发抖,是青梅竹马的弟弟,只有五六岁。
女孩忙问他:“那个人呢?”
弟弟哭着指了下万丈悬崖下的河流:“他掉下去了!”
三人看向汹涌的河水,早已经没有人影了。
——
“他死了……是我推的?”张何途面色发白,无措地看向薛宁,“我都不记得了!是我杀了他?!”
薛宁抱住慌乱的张何途,轻声道:“不是,不是你的错,你当时还太小了,你是救了我,他罪有应得。”
“你们……居然和‘蜘蛛’认识?”画文都陷入了震惊,“他当时应该没有死,活下来后做尽坏事,还想着回来报复张家。”
薛宁脸色惨淡:“这个秘密我一直留守至今,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还给他立过坟冢,如果真是死了说不定是个解脱。”
“我曾经不知道原来他就是精神体变异的哨兵,后来放心不下去做了考察,当了调查记者才得知有这样的病症,大部分都是因为受重金属污染而导致的病变,我深入了解了这个群体,知道了他们并不都是像‘蜘蛛’这样疯狂的恶人,也是有很多陷于痛苦和自责。”
“比如贾毅,可是他后来还是走上了歧途,”画文叹了口气,“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正在追捕的是‘蜘蛛’?何度破例告诉你们的?”
这下薛宁反而惊讶了起来:“这不是……画副队你告诉我的吗?我手机里还有你发的消息,你告诉我你们正在查‘蜘蛛’的案子,还有精神体的图片,因为我有临省那个村子的居住史,来问我知不知道什么线索,你看……”
她还没拿出手机,画文就发觉大事不妙了,猛地站起了身,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了他,左手的手环忽地震了起来。
画文浑身冷汗乍起,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张何度的来电:“喂?”
张何度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欣喜:“我们抓到了‘蜘蛛’了!人质也解救成功,马上回程。”
画文攥紧了手指:“你确定……那就是‘蜘蛛’?”
“……什么意思?”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突兀地传来,随即一个混浊的声音伴随着笑意轻快地响起,“薛小姐和画副队在吗?”
张何度:“喂!你那里怎么了?”
画文吞咽了一下,紧盯住门口,轻声道:“‘蜘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