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登福利院出现了一对奇怪的二人组。
传闻中以一打五的“疯子”被“小厨娘”收服了,两个人形影不离,准确的说是“疯子”根本离不开“小厨娘”,哪怕一秒钟。
所以现在,只要福利院哪里出现“小厨娘”的身影,方圆十米以内必然有“疯子”的影子,不知不觉就可能靠近你身后。
因为有打架疯狂的名头,常人都不怎么敢去招惹康汀,这就导致画文一出门四周都没什么人会出现,即使是集合运动,别人也是有多远隔多远,像是他身上有病毒一样。
“他们为什么都离我远远的?”画文苦恼地看着附近的小孩儿们,往日都会过来跟他开玩笑的几个小调皮,此时都躲得远远。
“那是他们有毛病,别理了,我们走。”康汀淡然地站在画文身后,在画文看不见的地方用冷冷的目光把周围所有奇怪的眼神都瞪了回去,导致周围小孩儿离他们更远了。
好不容易有一次康汀去体检离开了,才有人找上画文:“小厨娘,管管你家疯狗吧,我们昨天就是坐了下你的座位,下课就被那疯狗给揍了,你看,到现在我脸上还是青的!”
“你是说康汀?”画文眉头微皱,“首先,他不是疯狗,其次,你嘴里经常跑火车,我才不信呢。”
一群人嘘声震天:“嘁,爱信不信,反正他要是再这样不给人面子,一打五可以,那十个二十个呢?我们才不怕他!”
画文回以一个丢人现眼的眼神,自顾自地离开了教室,独自去了天台吹风。
趴在天台的栏杆上,嗅着深秋萧瑟的凉风,其实画文是知道的,他心大不代表迟钝,康汀最近变得越发的奇怪,特别是对他的态度,他很清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康汀就开始排斥他和别人接触,不但不许他和别的小朋友做游戏时牵手,更不允许他给别人做点心吃,往常和大家交流融洽都是因为画文拿手的厨艺,小吃点心和大家分享,收买了很多人心。
可现在不行了,康汀见一次脸就黑一次,有次画文在家政课上做了曲奇和同班同学分了点,回来带给了康汀一半,被他直接打掉了。
“我不吃别人剩下的,”康汀的眼睛泛起不正常的红血丝,声音渐渐颤抖了起来,“我也不许你做给他们吃……”
“康汀?”画文虽然逐渐习惯康汀偶尔的偏执,但也在心里悄悄地难受了一下。
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康汀的怪病在作祟,并没怪他,一边俯身把地上碎掉的曲奇收拾了起来,一边轻声哄道:“好,我不做给别人吃,只给你做,行了吧,晚上加餐,想吃什么?”
康汀眼中的红慢慢褪去,他恢复基本的理智了,有些窘迫地呆在原地愣了片刻,才道:“我想吃……肉。”
“你就知道肉!蔬菜快被冷落哭了,不许挑食!”画文戳了戳他的脑袋,“鉴于此情况,今天只有烤玉米,加点芝士。”
康汀的眼睛微微一亮,他喜欢芝士,此时的小“疯子”已经不是几个月前瘦得像豺狼一样的小鬼头了,被画文精心照顾,养得壮实了不少,皮肤也不再是病态的苍白,泛起了健康的肤色。
“要是……阿文能永远给我做夜宵,就好了……”康汀垂着头低声道,手里捏着一条粘土做的小虎鲸,这是他的手工作业,班上做得最漂亮的那个,虎鲸的尾巴处有两个“hw”的字母缩写,是他悄悄刻上去的。
画文收拾妥当了叉起腰,笑着看着康汀:“这位小先生,真会异想天开,我们可是会长大的,如果没人收养,过不了几年就要离开福利院,你想过去哪里?干什么吗?”
康汀默默地摇了摇头,但他看向画文背影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的想法——
他想永远在画文身边,一刻也不离开他。
画文没有发现他的眼神,蹲下身给笼子里瘸腿兔子喂菜叶子吃,看着兔子的三瓣嘴动个不停,自己的嘴巴也停不下来:“我觉得……你应该会当一个画家,你画画那么好看,完全没问题的!或者是军人?警察?你身手又好,力气又大,肯定一眼就会被选中……要不当个明星也成,反正你这脸蛋长得也挺好看,哈哈,我开玩笑的……”
画文一个人笑得欢畅,逗着兔子玩儿,康汀静静地听着看着,嘴边也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这个怪病,没有随时都会爆发的风险,没有那讳莫如深的身世,就好了……
这天画文在天台想了很多,觉得是时候跟康汀好好谈谈,病情虽然会影响他的性格,但是绝不能影响到正常生活,不然以后怎么办?没有他照顾,康汀独自一个人,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
这样想着,画文慢慢踱步到了画室,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康汀总会来这个废弃的画室画画,或者是雕刻编织。
他的手很巧,脑袋也极其聪明,时不时就做一些小手工送给他当礼物,其中最多的就是小动物,兔子啊狼啊虎鲸什么都有,甚至还用废铁做了个龙型的机甲,帅气十足。
轻轻推开画室的门,康汀果然在里面,他随意地坐在画布前涂抹,画布上的图案已经成形,深蓝色的天空下漫天的星星和萤火虫,飞鸟与鱼在水面对望,若即若离。
不知为何,画文觉得有些哀伤。
康汀没有回头看他,用背影做了开场白:“今天……是我九岁生日。”
“九岁?你小子居然比我大整整六个月!想要礼物了?”画文说,“不对,你从来不告诉我这些,今天突然说,是有什么事吗?”
康汀沉默了,他的背影让画文越发心慌,他觉得可能有什么他不能接受的事……要发生了!
“我今天去体检……遇到了我的……”康汀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尽量平静地说,“我所谓的家人,他们要带我回去,说是治病。”
“什么?”画文怔了怔,略微松了口气,“这是好事啊!你有家人了!多好啊,还能治病,所以……你是要跟他们一起离开了吗?”
康汀忽然回过头,幽深的目光似乎含着个无尽的黑洞,把画文看得一僵:“你就这么想看我离开这里吗?”
画文敏锐地察觉到了康汀的不对劲,挤出来的灿烂笑容也缓缓收敛了,心口闷闷的,和他的声音一样沉闷:“其实……不太想,你要离开了,我会舍不得。”
康汀眸光一亮,他立即跳下了座位,就要握住画文的手,就听到他说:“但如果是你的家人带你回家,我……我会祝福你的!”
康汀僵在原地,画文自顾自地傻笑了一下,絮叨道:“甚至还有些羡慕,你还有家人,真好,我到康登福利院的这天起就知道我没有任何亲人了,你是幸运的,康汀,你比我幸福多了……”
幸福?我幸福吗?
康汀一脸空白地立在原地,满脑子回忆自己短暂的九年生涯,他记事很早,几个月的时候就有记忆了,所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是一个和他一样疯的可怜人。
他遗传了母亲罕见的精神力疾病,精神力易感症,随时会情绪异常和精神崩溃,他的母亲也就是这样,上一秒会疼爱地抱起他,下一秒就会把他的襁褓狠狠地摔在地上,过一会儿等病发过去了,她又会痛哭悔恨,不断地对自己可怜的孩子说“对不起”。
然而康汀所谓的“家人”,就是通过这个易感症找到他的。
那几个礼貌又冷漠的大人用疏离而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告诉他:“你母亲是家主准备二婚而未办理手续的未婚妻,因为精神力易感症突然失踪,离开的时候你就在肚子里,快六个月了。”
在这个时代,自然分娩的母亲在血缘登记上会被疏漏,因为已经很少有女性愿意自然分娩了,所以康汀的户口才一直没被查到,在母亲死后直接被送到了福利院。
但是,这样的出生也带来最极端的后果,就是精神力疾病的直接遗传,如果没有及时医治,痛苦会比死亡更可怕。
康汀来医院体检根本没想过会遇到这些,他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几个大人,什么也不说,眼里透露着近乎成年人的成熟警惕。
“我们找到你,除了让你回归家族,还希望你能帮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你的治疗将会万无一失。”这几个大人也不打算用小孩子的方式诱哄,为首的中年人直接摊牌了。
康汀不动声色:“什么事?”
中年人冷笑了一声:“夺权。”
这一刻,康汀明白了,自己的出生看似是个悲剧的意外,其实早就被这些人给计划好了。
他从一开始,就是颗棋子。
“我能……拒绝吗?”康汀抿紧了发白的嘴唇,眼睛逐渐发红。
中年人好整以暇地摸了摸下巴:“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小子,你在康登福利院藏了个什么宝贝,我可是知道。”
康汀瞬间背脊发凉,冒起大片冷汗,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根本没有准备的机会,把柄就被抓得死死的了。
他喘息着勉强压下心惊,拳头捏成了个石头,抬眸死死地盯着中年人:“只要别碰他,我可以答应你。”
中年人轻笑着换了个姿势,似乎还想继续威胁康汀让他不要自不量力,却发现这小子的瞳孔发白,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汹涌而至,来自于精神力层面的威压与疯狂,几乎让在场几个成年人差点失控在一个九岁小孩儿之下。
“好……好,我答应你,明天就来接你,”中年人不得不放低了点姿态,向康汀伸出手,“成交?”
康汀看也未看一眼,起身大步离开了这里,此时医院楼里楼外,全是中年人带来的人,他没有任何可以挣脱的力量。
中年人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看到他一直在颤抖的手,不由得轻蔑一笑,然而他不知道,康汀不是畏惧,而是从心底里的后怕。
他最在乎的人,已经被盯上了,而他自己,身不由己。
回到福利院,康汀都不知道自己一路上在干什么,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逃似的来到了画室,浑浑噩噩间,飞鸟与鱼倒映在了画笔之下。
“……康汀,你是幸运的……”画文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画笔“嗒”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康汀忽然想哭。
他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他连出生都是紧闭着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然而在画文面前,他哭了一次又一次。
“怎么……怎么哭了?”画文无措地走过来,伸手轻轻拥住了康汀,拍了拍他的背,“是舍不得我吗?冷静冷静,稳住情绪,唉又不是再也不见面了,只要你别忘了我,我们总会再相遇的。”
“我……我……”康汀哽咽地抱住画文的肩膀,用力把人钳进怀里,想把这个人的心跳都铭记在胸腔中,“我不会忘了你,这辈子都不会……”
但是……你必须忘了我,记得我,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太危险了。
两个小孩儿紧紧相拥,画文一心想着怎么安慰康汀,恍然间发现了一阵奇异的风从耳边拂过。
“什么?”他听到怀里的康汀似乎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噗通——”
一个巨大的心跳声骤然响起,在康登福利院方圆百里的范围,所有人都陷入了瞬间的迷茫。
“噗通——”又是一阵心跳声响起,越靠近声音的人越发茫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灵魂中被剥离,抽出。
心跳声的源头,在一间废弃的画室,康汀的双眼已经变为了纯白,他扶着昏迷过去的画文躺在平地上,眼里全是眷恋。
磅礴的精神力近乎实体化,变为乳白色的风四处游走,康汀淡笑着摸了摸画文的额头,依依不舍。
他强行让自己病变的精神力冲出了藩篱,短暂地形成了控制精神的强大磁场。
在病发失控前,他还有几十秒钟的时间和画文相伴,他看着双眼紧闭的画文,知道下一次醒来,对方就会完全忘记自己,一干二净,甚至严重的可能会清空之前的所有记忆。
但现在,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让他安全。
最后一声心跳,他留给了自己,乳白色的风顿时回涌,冲进了康汀的大脑,把他们两人相依相伴的记忆消磨得一干二净。
这些记忆的碎片随风而逝,只剩下一把钥匙,牢牢地栓在了潜意识的底部,等待着未来深入意识深处,可能性极小的唤醒。
康汀的钥匙是画文的生日:0331。
画文的钥匙是康汀的名字:contin。